導讀
這是一本有趣的書。鄭重點說,是本睿智的書,因為它的有趣源自一位智者對人性的洞察與調侃。人這種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人生處境實質上的尷尬與窘迫,人對此的渾然不知、洋洋自得,或者雖有所知卻也無奈,偶爾也被它深深刺痛,作家于此有深刻的洞察,調侃既觸到痛處又有某種寬容理解,如果讀進去的話——這太容易了,在哈哈大笑或含笑、哂笑之時,你會嘆為觀止,會驚異于作家何以竟能做到這一步。
小說中三閭大學的學生不好對付,方鴻漸省悟天下古往今來的這個瞧不起那個,“全沒有學生要瞧不起先生時那樣利害”,“眼光準確得可怕”,贊美未必盡然,但毀罵“簡直至公至確,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審判’,毫無上訴重審的余地”,而作家就正是我們人類,尤其是所謂“智識階層”的這樣一個觀察日久、有會于心、于笑談之中入骨三分的“學生”。不過,這并不是小說的全部。我們還能深深感受到的,更有錢先生的親切入世,正像他在《談藝錄》和《管錐編》中每每扎實不客氣地揭出中外學者名家的可笑與淺陋,但又往往真心地加上一句“此亦人之常情”,“不必責也”,“無足怪也”一樣。
被譽為“文化昆侖”的學者錢鍾書,其學術水準與文化價值,有他的著作在,有學界的研究在;一個生活中的錢鍾書,其人格品性,有其詩文通信中的流露,有那么多人在他生前身后寫的記述文字;作為一個文學家,尤其是小說家的錢鍾書,意義與啟示又是什么?我們讀過不少小說,凡是好小說都會給我們種種不同的感動,但許多小說的作家都藏在他作品的深處,我們不易看到他的風采;一些挺身而出者,有時我們會覺得道學或矯情,有點受不了,而《圍城》則顯示給我們一個真正的聰明人是怎樣看人生,又怎樣用所有作家都必得使用的文字來表述自己的“觀”和“感”的。小說原來也是可以這樣寫的,小說家的高境界中原也有這樣一種。可以說,《圍城》的魅力是雙重的:一是生活本身被作家展現出來的,一是作家展現出自身的。
《圍城》的大框架,平心而論,并不顯得格外精心結撰,不能持那種以情節發展來抓人的期待;所謂歷史容量、時代風云,在小說中也只是點到為止,但是,一個個結實飽滿,因作家自身內涵而生發開來的場景、細節,卻構成了最精彩、最吸引人之處,也是這部小說的真正價值之所在。看完之后,你可能會有一種感覺:如果沒寫這部小說的話,錢先生的這種智慧才情我們上哪兒去領略呀!小說的魅力就在于這種既睿智超拔又親切入世的人性洞察,在于對此富有個性的智慧傳達。小說中的嘲弄與幽默,寫人的心態與外貌,語言簡潔明快,絕不濫情,但在調侃的自然延伸上,那種智慧與學識卻一任展開,要說過癮為止。書讀完后,你會留下一個印象,作家的許多見解,亦諧亦莊,或側或正或反,嬉笑調弄,有不少是借人物之口、之感、之思出之的。與鮑小姐談醫生,與唐小姐談政治,小說中方鴻漸的口才你不能不服,而你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作家本人——有那么多的人都談到聽錢先生聊天時的莫大樂趣!一方面是作家化入到了他筆下的一些人物之中,但另一方面,這位寫《圍城》的錢鍾書,其本人又是居高臨下,遠遠高于所有這些人物的。
圍在城中的人想突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大抵如此。借褚慎明和蘇小姐在飯桌上的小小炫耀,楊絳先生為電視劇《圍城》闡釋的這個主旨,已經成為每個稍有點人生酸甜苦辣體驗者的“深獲我心”。不過,小說的魅力倒并不僅僅在于揭示了某種哲理,更在于對它的具體展現。回國船上,湘西道上,三閭大學,入而出、出而入的兩番上海,名義岳家,父母家,自己小家……種種“是非窩”,“圍城”中人在各種背景、糾葛、情勢之下的可憐、痛苦、感傷、窘迫、可笑、自私、怯懦、卑劣、狂妄、尷尬,當然也還有快樂——尷尬余縫中的快樂,快樂時的尷尬,都成為作家觀賞、諷刺、調侃的對象。還有小說中的作詩論學、政治外交、教育治校等等,錢先生本人的學問不必說了,所以,一切皮毛學問,偽裝、淺薄、賣弄之學問,也都成為洞見人心的幽默對象。
說到幽默,自然是這部小說的顯著特色和最迷人之處。它來自洞見、智慧、學識、才華,以及一種觀賞的情趣,處處禁不住拿自己洞若觀火的人性中的確存在的可笑之處開開玩笑:
趙辛楣說一些辦報與教育的大帽子話,真誠地認為是發自內心;方翁記日記寫自傳,煞費苦心、煞有介事,自己做得津津有味;高松年隨口胡扯大學沒有名教授的好處,朋友一夸,他也就對自己傾倒不已,“說大話哄人慣了,連自己也哄相信——這是極普通的心理現象”;
只有作舊詩的敢說從不看新詩,新詩人從不敢說不看舊詩;董斜川寫完詩后,大家討來看,他知道會恭維,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就是贊美也不會親切中肯,于是,傲然而又漠然地等待著大家的稱贊;
方與孫結婚后在香港遇見了蘇文紈,蘇用來遮陽的是一頂闊邊大草帽,“襯得柔嘉手里的小陽傘落伍了一個時代”。臨走時,蘇小姐站起來,“提了大草帽的纓,仿佛希臘的打獵女神提了盾牌”;
……
大學者的小說讀起來除了那種意料中的智慧外,同樣也有著一切好小說所具有的傳神生動、活靈活現。方鴻漸到張買辦家吃飯,意外地贏了想贏的錢,而那位張小姐,“咱們沒有‘舉碗齊眉’的緣分,希望另有好運氣的人來愛上您。想到這里,鴻漸頓足大笑,把天空月亮當作張小姐,向她揮手作別。洋車夫疑心他醉了,回頭叫他別動,車不好拉”。這是不是如在目前?
在船上,蘇小姐一定要讓方鴻漸用自己的手帕,“方鴻漸漲紅臉,接蘇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著抹了抹”,一個“浮”字,何等講究;“趙辛楣看蘇小姐留住方鴻漸,奮然而出”,這個“奮然”(孫小姐被學生作弄,“全班笑得前仰后合,孫小姐奮然出課堂”),傳不傳神?
小說的結尾,祖傳的老鐘從容自在地打起五個鐘頭之前的六點鐘,然而對于我們的主人公方鴻漸來說,已經過去的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但同時也是新的開始?而新的開始又會不可避免地重歸老套?),“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這可能導出一個問題:整部小說,除了嘲諷調侃的基調外,我們的作家是不是也有著某種感傷?
小說前半部分的那些吃飯斗嘴、爭風吃醋,調侃意味是最濃了;而當我們看到三閭大學,辛辣的諷刺味則突出些;小說后半,方鴻漸回到上海,往日的朋友或冤家都已星散,他的才氣也就減了,更多的是謀生艱難。小說是否可以看成這么三段?基調不變的前提下側重略有不同?許多讀者注意到,唐小姐是小說中唯一未染上被嘲諷調侃意味的人物,但如果因此導出作家的“夢中情人”之說,那無疑是把作家看得庸常淺薄了,生活中總得有新鮮一些、純真一些的東西。方、唐愛情從產生到因誤會而破裂的這部分內容,閃現著真摯,但這也沒有變成一種濫情,仍然保持著“人生邊上”般的超越、機智,以及調侃。
凡是真正出色的文學作品,都具有一種抗理論分析力,任何自認為深透、精彩的理論都會在它們面前顯得干癟而又捉襟見肘。文學說到底,不是讓人“知道”是什么,而是讓人“感覺”是什么,有時甚至這個“是”字都很難說。盡管《圍城》本身并不朦朧,但我們讀后的感覺仍是感覺大于思想,大于語言。
讀了錢著,包括那些學術著作,尤其是讀了這本《圍城》,你會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包括自身,包括自己原來頗為熱衷的一些東西,都增加了不小的喜劇色彩。
需要補充一點,本書寫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當時一些字詞用法與今天略有不同,比如“的”“地”的用法。為了保持版本的統一,我們沿用了作者寫時的用法,希望年輕的讀者注意,自己行文,一定要依照今天的要求。學習前人的文字,要注重精髓,具體運用時,要謹防生搬硬套。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