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br> 聞星澤意識到他在夢里。</br> 這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現實中的一切以一種怪誕戲劇化的手法呈現在他眼前——這是一場噩夢,聞星澤很快意識到這件事。</br> 在他人生過去的二十多年里,噩夢往往是夜里的常客,聞星澤的運氣總是很差,就連在夢境里也很難經歷什么好事。</br> 雖然家長們沒有說過,但聞星澤能猜到,《崽崽養成計劃》一定是有類似‘美夢卡’‘睡眠質量提升卡’之類的氪金道具。</br> 聞星澤已經有接近一年沒有做過噩夢了。</br> 在這個久違的噩夢里,聞星澤看見了末日,看見了山崩地裂,看見了整個世界被熊熊火海所吞沒。夢里聞星澤變成了孱弱又無能的小孩,他抱著自己的守護神玩偶,緊緊縮在角落。</br> 那火焰愈燒愈旺,很快蔓延到他身邊,驟然升高的火舌如毒蛇吐信,灼燙了他的指尖。這時聞星澤懷里的巨龍玩偶憤怒地躍向烈火,想要保護聞星澤,像是要與火焰英勇搏斗,卻在轉瞬間被吞沒,然后是血族玩偶、精靈玩偶……</br> ……不要走。</br> 聞星澤想說話,嗓子卻像是被一團濕布堵住了,讓他無法呼吸也無法說話,胸口沉悶地壓著什么。</br> 他眼眶酸澀疼痛,心臟像是被撕裂揉碎了,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br> 玩偶們的搏斗只是螳臂當車,很快火焰再次燃燒,即將把聞星澤吞沒。而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擋在他身前。</br> 那是個廢棄的仿生人,臂彎處斷裂的零件電纜冒著噼里啪啦的火星。</br> 仿生人笨拙地擁抱了聞星澤,在聞星澤耳邊說話的,卻是遲晏斷斷續續的聲音:</br> “……沒有辦法,所有……都要消失……只有你一個人獨自……花……”</br> “小澤……我舍不得。”</br> “我舍不得。”</br> 舍不得什么?</br> 聞星澤沒來得及問出這個問題,仿生人就在他面前散成一堆砂礫。而與此同時,他耳邊傳來像是警報一樣的滴滴聲:</br> “滴——”</br> “滴、滴——”</br> @</br> “滴、滴滴……”</br> 催命一樣的鬧鐘鈴聲和夢里的警報聲重合。</br> 床上,聞星澤眉頭緊緊皺著,伸手在床頭柜摸索了好半天,才好不容易按掉了鬧鐘。然后他把頭埋進枕頭里,用枕頭捂住耳朵,整個人縮成鴕鳥。</br> 很快,聞星澤放棄了賴床的打算。</br> 昨晚下了暴雨,窗臺上的雛菊沒有人澆水,只剩一只花骨朵萎靡地垂頭喪氣著擠在角落。</br> 桌上電子日歷顯示了時間,7月29日,8:00a.m.。</br> 聞星澤在床上坐了一會兒醒神,滿頭呆毛亂翹,眼神發空。半分鐘后,他趿拉著拖鞋去洗漱。</br> 鏡子里映出他的臉。聞星澤打著哈欠,看見鏡子里的自己一幅沒精打采的樣子,不像剛睡醒,倒像是剛逃難回來。</br> “今早怎么會有鬧鐘?”聞星澤也是服了,這一整個月他沒有一次是被鬧鐘叫醒的,每次都是那只鳥……對了,今天那只銀色的鳥沒來。</br> 聞星澤往窗外看了一眼,確定是沒來。</br> 也許它放棄了,以后也不會再來騷擾他了,聞星澤十分樂觀地想。被噩夢拜訪的壞心情終于稍微散去了一些。</br> 那真是個可怕的噩夢啊。</br> 夢里竟然……竟然什么?噩夢里發生了什么?聞星澤很快發現,他只記得滾燙和當時難過的心情。</br> 夢就是這樣,用一堆沙子壘砌起來的空中樓閣,潮漲之后被深藍冰冷的汪洋所吞沒,什么也無法剩下。</br> 電話鈴聲響起,聞星澤接起來,是江燁。</br> 昨晚《塵埃星球》的每一個主創都給聞星澤打過電話了,江燁估計也猜到這點,就沒在昨晚打擾他,而是今早才打來電話。</br> “真有你的,我猜到《塵埃星球》會提名很多項,可真沒想到……”江燁語氣里的喜悅和祝賀不容質疑,她是真高興——這還是江燁久經風浪,這會換成任何一個其他人當聞星澤的經紀人,此時估計都樂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br> “昨晚全國……不,全世界都在討論你。”</br> 討論這個年輕的、卻又大器晚成的華國男演員。</br> 也許是昨晚已經開心過了,聞星澤此時心不在焉地聽著江燁的話,感覺并不那么激動了。他邊聽著邊走出房間,習慣性對廚房方向道:“遲老師,我的煎蛋今天不用煎太熟……”</br> 廚房很安靜,冷清的沒有一絲煙火氣。</br> 遲晏沒起床?</br> 不對,昨晚聞星澤記得是被抱著睡著的,起床時卻只有他一個人。也就是說,遲晏沒回來?聞星澤搖搖頭,覺得這件事有些古怪,但遲晏經常會遇到各種突發事件,聞星澤也就沒多想。</br> 今天是周四,本該是索倫來。聞星澤打開電視調到晨間新聞,又突然發現沙發上空無一人。</br> 索倫也沒有來。</br> 聞星澤停下腳步。</br> 他想了想,去門口取報紙放在微波爐前。但微波爐就像死機了一樣,報紙并沒有被風翻動,微波爐也沒有像以往一樣,傳出笨拙磕磕絆絆的機械音。</br> 聞星澤站在客廳中央,落地窗外是錯落如鋼筋森林一般的城市,天空灰蒙蒙,似乎在醞釀一場暴雨。</br> 管家也請假了,整個偌大的復式,空蕩寂靜地有些可怕。</br> 有點反常。</br> “……”</br> “你今天要來公司一趟,”電話那邊江燁的聲音將聞星澤意識拉回了現實,江燁說,“頒獎典禮是下下個月,下個月就不接通告了你好好休息一下,但必要的采訪還是要接受的。”</br> 聞星澤這個領獎可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毫不夸張的說,全國上下都在關注他的一舉一動。</br> 聞星澤:“……唔……”</br> 沒有人做早餐,聞星澤只好去冰箱里自己取了雞蛋,他好久沒做飯了,煎雞蛋的時候差點被油濺了一臉。</br> 不僅索倫沒來,機器人家長也沒有通過微波爐看報紙,是那邊有什么事情在忙嗎?還是自己有哪里惹他們不開心了?</br> 聞星澤心里有一點毫無由來的、荒謬的異樣不祥預感。</br> 今天有一個官媒的采訪,但聞星澤一整天都在走神,也許是發現他的狀態不對,記者很好心地只問了一些簡單的問題,就放他下班了。</br> “你沒事吧,感冒了?”江燁很少見到聞星澤這種神情懨懨的樣子,很不適應,“快回去躺著吧,讓你家遲老師給你煲點湯。”</br> 聞星澤想說點什么,最后又沒說出口,片刻后說:“嗯。”</br> 江燁欲言又止,揮手讓他回去。</br> 再次坐在了空蕩的家里,聞星澤在沙發上躺了半天之后,他打開微信,往常這個時間點總是熱鬧無比、充滿了巨龍們各種噓寒問暖的龍族家長群,此時卻寂靜無聲。</br> 聞星澤嘗試發了一條微信出去:【今天發生了什么事情嗎,聯系不上大家,我很擔心……】然后又加了一個表情包。</br> 沒有回音。</br> 聞星澤直接撥了微信電話出去:“亞斯特……拜托了,接電話。”</br> ‘嘟’一聲長過一聲。</br> 聞星澤心里燃起的期待逐漸冷卻,最后通話界面切斷,聊天框里出現一行“語音通話已經結束”的灰色小字。</br> 這絕對是不正常的!</br> 聞星澤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家長們即使是因為什么事情對他生氣,也不可能會徹底像這樣冷處理。</br> 這簡直就像是……因為什么事情,那個宇宙和這個宇宙之間的聯系被徹底切斷了一樣。</br> 忽然想起來什么。他呼吸急促了一些,解鎖屏幕,對手機語速極快地說:“嘿,siri。”</br> 手機屏幕亮起,siri的聲音:“我在。請問需要什么幫助?”</br> “我需要許愿精靈,”聞星澤說,“你可以喚醒他嗎?”</br> 許愿精靈的設計理念就是要滿足聞星澤的一切愿望,即使家長們全都有事在忙,許愿精靈也是可以回答他的!退一萬步講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侏儒族的科技水平也許可以越過這條鴻溝呢?</br> 聞星澤心里重燃期待。</br> siri不說話,后面那個圈圈在轉啊轉表示加載中。</br> 聞星澤屏住呼吸等待……三秒后,siri回答他:“抱歉,我沒有聽懂你的問題,試試這樣問:……”</br> 聞星澤:“……”</br> 聞星澤把自己扔進了沙發里,埋頭在抱枕里不說話。</br> 從昨晚九點到現在……已經快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了,聞星澤從未有過這么久聯系不上繆斯帝國家長的經歷。</br> 而且遲老師的電話也打不通。</br> 聞星澤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因為很快他發現,芥子空間打不開了。</br> 他的芥子空間里有海洋、雪山,他和家長們可以在那里見面,從前芥子空間往往是他想開就開的,而現在卻怎么也無法打開了。</br> 就好像……從來也沒有存在過一樣。</br> 而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機器人家長送他的地球儀和懷表上:地球儀變成了普通的地球儀,而無論怎么亂調懷表,也無法去往過去或者未來。</br> 一切都失效了。</br> 就像灰姑娘故事里零點之后魔法消失,南瓜馬車變回了丑陋可笑的大南瓜。</br> “這是什么惡作劇嗎?”聞星澤喃喃道。</br> 網上鋪天蓋地都是對他的各種討論、夸獎、贊揚還有一點酸溜溜的嫉妒揣度,但聞星澤根本分不出神去看那些。</br> 逐漸入夜了,而聞星澤沒有開燈,他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峰。</br> 不,一定還有什么方法。</br> 聞星澤想起了昨晚那個不祥的噩夢。他頓時覺得空氣都有點稀薄。</br> 好像有一堵無形透明的墻壁阻擋在他面前,他連手都無法伸出去。</br> 突然,聞星澤腦海里靈光一現。</br> “……血族的管家!”聞星澤從沙發上躍起來,撥通了一個電話,“喂?您好,我是聞星澤……”</br> 血族家長送了他一個大西洋中央的島嶼,而那個島嶼至今仍是由一位血族的管家在管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br> 電話剛撥出去很快就接通了。</br> “聞先生,您好。”</br> 聞星澤:“你好!我想問一下,關于莉莉絲他們的事情,我聯絡不上他們了……”</br> 電話那邊禮貌地沒有打斷,而是安靜地聽完所有話。</br> 聞星澤說完之后,剛剛要燃起一絲希望,就聽見那邊管家迷茫而不失禮貌的聲音:“抱歉,聞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這座島嶼確實是在您名下的,但我不認識贈送者,而且也未曾見過您和您所說的……呃,莉莉絲親王、索倫親王……”</br> 聞星澤這時才后知后覺,電話那邊的聲音很陌生,并不是曾經那個血族管家。</br> 聞星澤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樣的心情掛斷的電話。</br> 這之后的一整個晚上,他打出去了無數個電話,詢問曼麗酒店的人,詢問《幻想游輪》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如果沒有電話號碼他甚至想打電話給許白鏡……但得到的答案無一例外,全都是空白。</br> 繆斯帝國家長們在這個世界里存在過的痕跡,像被冥冥之中一只無形的大手擦去了。</br> 但他們確實存在過。</br> 聞星澤握緊了懷表,客廳里還放著一小盆番茄和獸人家長昨天寄來的樹莓酒,聞星澤可以確定這一點。</br>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無邊而沉默的夜色就向聞星澤沉沉合攏,想要壓垮他。</br> 聞星澤蜷縮在沙發上,在嘗試過一切他所能想到的辦法之后,只剩下唯一一個辦法,如果這個也不行……那他就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了。</br> 聞星澤很少害怕什么,此刻卻感覺到了一種深刻的、濃重的畏懼。</br> 墻上時針走向十二點。</br> 聞星澤深呼吸了一下,終于決定伸手去握那最后一根稻草。他點開手機里那個已經許久沒有登錄過的app《荒蕪:王的覺醒》。</br> 一登錄又是提示更新,聞星澤立刻選擇了同意。在更新包下載的短短幾秒里,他竟然出了滿身的冷汗,心跳頻率完全是亂的。</br> 終于更新包下載完成……游戲加載中……加載完畢!</br> 聞星澤立刻點了進去。</br> 沒有進入游戲界面,整個畫面都是黑色的,片刻后彈出了消息提示:</br> 【親愛的崽崽,您好!】</br> 【因為聯動游戲《崽崽養成計劃》的普通結局達成,作為游戲獎勵,八大種族濾鏡已激活,演技技能樹已升至滿級,濾鏡、技能以及您名下的資產仍可以正常使用。】</br> 【從地球歷2021年7月28日華夏時間21:00P.M.起,功能[反向養崽]正式無限期下線。感謝您這段時間以來的努力和付出,我們有緣再會!】</br> “……”</br> 啪嗒。</br> 最后一根稻草斷了。</br> 反復閱讀著那三行字,聞星澤的大腦,只剩下了一片空白。</br> 2.</br> 一個月后,洛杉磯。</br> 九月初,加州罕見的暴雨席卷全城,全線航班緊急停飛,過于極端的颶風驟雨甚至引起了短暫電力中斷。電視里正在播放與明晚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相關的內容:在洛杉磯國際機場,背后是人山人海,無數熱情的粉絲舉著燈牌正在為《塵埃星球》的男主演接機。</br> 上個月全球正式上映的《塵埃星球》,雖然是提名了十二項奧斯卡的優秀作品,但沒有人預料到它的票房成績會如此之好。畢竟,許多好電影都會陷入曲高和寡的尷尬窘境。</br> 而事實上,《塵埃星球》的票房不僅是好,簡直是爆了,刷新了好幾項記錄不說,還為這個去年還默默無聞的主演吸了一大批狂熱粉絲,正趕上這個月奧斯卡的頒獎……毫不夸張的說,這個月娛樂圈相關的新聞,十條有八條都和《塵埃星球》或者說聞星澤有關。</br> “啊啊啊!看這邊看這邊,阿澤我們愛你!!!”</br> “上帝,他看我了!!”</br> “預祝獲獎——”</br> 國際航班抵達出口被堵的水泄不通,粉絲們的尖叫好像要把航站樓的天花板都掀翻過去。</br> “今天的氣候這么糟糕,依然無法澆滅粉絲們的熱情,”機場外是狂風暴雨,穿著黃色雨衣的記者拿著話筒調侃道,“可惜的是《塵埃星球》的男配角遲晏遲影帝因故無法出席,天哪,不然恐怕這里的人數還要翻兩倍……喔,他走近了!聞先生!請看這里!!”</br> 神奇的是,在這么多懟著臉拍的攝像頭里,鏡頭里那個人竟然真的微微抬眼、往這邊瞥了一眼。</br> 聞星澤穿了雨衣,身形欣長。他把帽子也拉起來,還帶了口罩,被保鏢和助理牢牢護著從專用通道往外走。</br> 他的眼睫十分纖長好看,瞳仁是剔透的琥珀色,眼尾那粒被許多雜志吹捧過的赭色淚痣,恰到好處落了點倦怠的光。</br> 顯得沒精打采。</br> 但還是好看得出奇。</br> 記者和電視機前無數觀眾頓時被暴擊,而周圍的聲浪也一陣高過一陣!直到那個身影徹底消失在專用通道盡頭,這種狂熱的歡迎都不曾停歇……</br> 車內。</br> 江燁關掉新聞界面,嘆了口氣。</br> “洛杉磯暴雨已經黃色預警了,航班全停飛,明天的頒獎儀式看情況不知道要不要推遲,”江燁停頓了一下,說,“你也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安心呆在這里領獎,要我為你預約心理醫生嗎?”</br> “你看你現在,長久以來的目標也達成了,有這么多粉絲,還有錢,你還有什么不滿意?”</br> 江燁就想不明白了。</br> 聞星澤看著車窗外,抿了抿唇,沒說話。他側臉的表情看起來平靜,又帶著些抗拒和疏離。</br> 他和這個世界好像隔著一段不算遠的距離,誰都跨不過去。</br> 車窗被雨水模糊。</br> “……”江燁深深嘆了口氣,“算了,等會和《塵埃星球》劇組見面了,讓李導勸勸你。”</br> 她不知道一個月前發生了什么,但從那一天開始,聞星澤整個人就和以前不太一樣了。</br> 這一整個月,江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經常突然緊急要去某個地方,更多的是把自己關在家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徹夜不睡。</br> 而且,明明提名了奧斯卡,聞星澤卻很少笑,也沒有一點開心的樣子,這和以前完全不一樣。</br> 江燁是真的擔心他。</br> 江燁也試著問過他,但他只是簡單的說了句‘因為聯系不上家人,很擔心’就敷衍了過去。江燁心想事情肯定沒這么簡單……她擔心聞星澤是得抑郁癥了,不是說他們這種天才,心理很容易出現問題嗎?</br> 而且這么年輕就提名奧斯卡,有壓力是正常的。</br> 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聞星澤的異常了,在江燁看來聞星澤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雖然他說聯系不上家人,可是聞星澤好像是單親家庭,而且很早就跟母親斷絕關系了才對。</br> 至于聞星澤說他的家人是在另一個宇宙……就更像是無稽之談了,江燁把那當成了他拍《塵埃星球》還沒有完全出戲的后遺癥。</br> 江燁沒辦法了,只能把這個燙手山芋交給李明洲。今晚是《塵埃星球》劇組久違的相聚,為了參加頒獎典禮,主創基本都來了。</br> “李導,事情是這樣的,”當晚,江燁如此這般把情況跟李明洲講了,“就拜托你開導一下這孩子了。”</br> 李明洲非常自信,拍著胸脯道:“你放心,交給我好了。”</br> 李明洲端了杯香檳在手里,雄赳赳氣昂昂地就往聞星澤那邊走去,和聞星澤攀談起來。</br> 前五分鐘,李明洲試圖勸說聞星澤。</br> 接下來的五分鐘,李明洲和聞星澤相談甚歡。</br> 十分鐘時,不知道聞星澤說了什么,李明洲沉默下來,然后談話開始逆轉……</br> 江燁:“?”</br> 二十分鐘后,李明洲把香檳一飲而盡,他眼眶通紅、苦悶地往江燁這邊走來:“小聞過的真不容易,我替他難受……我支持他放下一切事業,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br> 江燁:“???”</br> 江燁掏出手機:“我還是幫他預約心理醫生吧。”</br> “……”李明洲說,“幫我也約一個。”</br> 晚餐結束之后。</br> 聞星澤和《塵埃星球》的主創成員道了別,就打算離開這里了。</br> 酒店走廊鋪了厚重的暗紅絨毯,吊頂的水晶燈流光溢彩,餐廳很熱鬧,但聞星澤需要安靜的環境。他不住酒店,因為人魚族家長在洛杉磯也有購置房產。</br> ——他需要很多自己獨處的時間,這會讓他的思路更加清晰,也容易回憶起更多有用的細節。</br> 然而事與愿違的是,剛走到一半就被江燁強行攔下:“小聞,就見一見這位心理醫生吧,她是業內享有盛譽的,而且非常有職業道德……說不定能給你啟發呢。”</br> 聞星澤顯得困惑,微偏了偏頭看向江燁:“可是我心理很健康。”</br> “你都……”有臆想癥了!每天都想著去尋找那些虛構的什么‘帝國’‘家長’,怎么勸都不聽,這還叫心理健康嗎?!</br> 江燁真想把這句話說出口,但最終咽了下去,說:“算我求你了。”</br> 江燁不僅是聞星澤的經紀人、恩人,還是這行有名的大前輩,她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聞星澤即使真的不想,也不好繼續拒絕。</br> 而且江燁心里是為了他好。聞星澤是很感激這點的。</br> 看著江燁,聞星澤實在沒有辦法再說出拒絕的話,只好說:“……好的,我今晚就有空。”</br> 江燁如釋重負。</br> 于是這個風雨夜里,載著聞星澤的車悄悄轉向,停在了一間心理診所前。</br> @</br> 心理醫生珍妮絲確實是名醫,還是名校心理系的客座教授,行事風格也十分嚴謹、守口如瓶,據說曾經是某位福布斯榜前列富豪的私人心理醫生。</br> 心里診所的裝修風格卻十分溫馨,窗臺擺著綠植,還放了一張碎花布藝沙發,沙發上擺著玩偶。和窗外風雨呼嘯不同,這個診所像是個與世隔絕的安樂鄉。</br> “聞先生,您好,久仰,”珍妮絲看上去已經年過半百了,是個慈祥的白人老太太,她微笑起來時給人感覺非常親近,“等會可以給我的小護士一個簽名嗎?”</br> 她提前接到了江燁的電話,因為聞星澤身份特殊,整個診所已經提前清過場,只剩下她本人和一個幫手的小護士。</br> 聞星澤點頭:“當然。”</br> 小護士擺好待客的溫水,紅著臉關門出去了。</br> 珍妮絲端起水抿了一口,十指交叉,說:“那么,我們來聊聊吧。”</br> “你確定要聽嗎?”聞星澤是不抗拒和別人聊這些的,而且,這短短一個月里他和許多人談過這些話,但沒有一個人相信過。</br> 珍妮絲神情溫和,看他的眼神也是長輩特有的寬容:“當然,我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他們都這么說,請講吧。”</br> 聞星澤點了點頭。</br> 窗外暴雨傾盆,電閃雷鳴,珍妮絲在桌上點了一盞昏黃的小夜燈。</br> 聞星澤深深呼出一口氣,說:“三年前,我下載了一款游戲,名字叫《荒蕪:王之覺醒》……”</br> 聞星澤的敘述角度很客觀,語氣也平靜,就像從旁觀者的角度在講述一樣。</br> 如她自己所說,珍妮絲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全程都沒有提出過哪怕一句質疑。</br> “……我跟那個宇宙徹底失去了聯系,直到現在,我也在尋找他們。”聞星澤說完這句話,就陷入了沉默。</br> 珍妮絲:“……”</br> 室內一片安靜,只聽見窗外風雨大作,窗戶一陣陣響。</br> 平行宇宙,光塔,仿生人,龍族,血族,人魚……</br> 珍妮絲保持著禮貌的微笑,片刻后歪了歪頭:“非常精彩,跌宕起伏,小說還是電影?”</br> 她以往也接觸過這類病人,很多各行各業的天才都會有一些這方面情節,不過有聞星澤這么嚴謹的邏輯、對幻想的敘述還能精確到細節和日期的,倒是第一個。</br> 聞星澤毫不意外,就知道她不會信的:“不。都是真的。”</br> 他這一個月花了很多很多的時間,來整理這一年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每一個細節都不會遺漏。</br> 因為……萬一這些細節里,就藏著他重新找到家長們的線索呢?</br> “原來如此。”珍妮絲點點頭,握著鋼筆在病歷本上寫了幾行字,然后問,“你這癥狀——不,經歷,持續多久了?”</br> 聞星澤:“一年零十五天……又六個小時三十一分鐘。”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br> “好的。”</br> 珍妮絲再次拿起病歷本,再上面寫下兩句什么。</br> “……”聞星澤想離開了。</br> 他當然有辦法向珍妮絲證明自己每句話都是真的,因為《崽崽養成計劃》留給他的濾鏡和技能點還可以使用,但那樣也沒有意義。</br> 即使珍妮絲相信了又怎么樣呢?即使全世界人都相信了又怎么樣呢?那樣他的家長和他的戀人就會回來嗎?</br> 只是白白浪費時間。</br> “我不是臆想癥,”聞星澤喝完了杯中的水,在餐巾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后說,“抱歉,今晚打擾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先回——”</br> “聞先生。”</br> 珍妮絲在身后叫住了他。</br> 窗外雨勢漸漸變大,珍妮絲笑了笑,說:</br> “即使是真的,又怎么樣呢?”</br> 聞星澤停住腳步:</br>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br> “即使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說的另一個宇宙真實存在,他們陪伴你成長、給予了你現在的能力和財富,而現在他們消失了,”珍妮絲戴上了一副金邊眼鏡,語氣溫和地說,“那又怎么樣呢?”</br> “我不明白你執著追尋他們的理由。”</br>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最開始另一個宇宙對你來說,只是一款‘游戲’而已。而你在這上面也許投入了三年時間和不少金錢……但又怎么樣呢?終究只是游戲而已。”</br> 聞星澤:“不——”</br> “先聽我說完,小伙子。”珍妮絲忽然變得很嚴厲,“我知道你想說,那對你來說早已不是一個游戲、而是重要的生命的一部分。但真的是這樣嗎?你說他們是你的家長,實際上你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不是嗎?”</br> 珍妮絲的臉在那一盞燈照耀里顯得十分冷靜。</br> “把這四年發生的事情當做一場游戲,而且和那些沉迷于游戲荒廢的人生不同——這個游戲給了你最好的饋贈,它發掘了你的才華,逆轉了你生命中的困境,讓你走到現在這個位置。”</br> “你應該慶幸,帶著感激的心情,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而不是為了一些無法挽回的事情把自己搞的頭破血流那么狼狽,而且最后還是一無所獲,對嗎?</br> “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br> “孩子,我希望你做個聰明人,你的家長們一定也這么想。”</br> 聞星澤當然可以做個聰明人。</br> 聰明人的做法該是怎么樣的?在短暫的悲傷之后,握緊手中擁有的東西,重新投入現實生活工作中去。</br> 拜這四年經歷所賜,他已經擁有了許多人這輩子也無法想象的一切,他很輕而易舉就可以過得‘成功’而‘幸福’。</br> ‘聰明人’聞星澤可以心懷感激和釋然,沿著現在這條路走下去。</br> 他會拍許多部口碑票房俱佳的電影,在未來的某一天又在哪個電梯里偶遇一個讓他心動的人,談一場戀愛,再結個婚,婚后養一只貓兩條狗,再擁有一個家庭和親人……</br> 至于繆斯帝國,則會出現在他的自傳回憶錄里,成為一個天才晚年的幻想,也有一點可能在后世被傳為佳話。</br> “……”</br> 繁華的洛杉磯被暴雨狂風擁抱著。</br> 聞星澤注視著窗外那盆在風中飄揚的綠植。</br> 是一盆雛菊。</br> “我不聰明,”聞星澤說,“也不打算當一個聰明人。”</br> 珍妮絲沉默了良久,然后深深嘆息。</br> “孩子。”她的語氣一點也不刻薄或者咄咄逼人,看向聞星澤,“你想找到他們,與他們再相遇、共度余生……共度你的余生。你有沒有想過,這對他們來說,真的是好事嗎?”</br> 聞星澤一怔。</br> 轟——</br> 窗外一聲驚雷炸開,整個洛杉磯忽然電力中斷,街燈沿著道路連續熄滅。</br> “你的生命只有一百年。對于壽命漫長的他們來說,一年還是一百年有區別嗎?不都是一樣的短暫嗎?”</br> “現在既然已經分別,又何必徒增煩惱,再費力找回他們呢。你想過嗎?”</br> 珍妮絲看向他的眼神甚至帶著點憐惜,卻這樣毫不客氣地把聞星澤內心深處的夢魘就這樣活生生剖開來。</br> “既然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終究是要落下來的,你和他們相處的時間越長,未來你逝去的時候,他們就越會感到煎熬痛苦,不是嗎?”珍妮絲說,“長痛不如短痛,停下吧。”</br> 停電持續著,整個洛杉磯陷入一片散不開的濃黑之中。</br> 聞星澤無法與珍妮絲對視,他看著窗外的那盆雛菊,伸手去端起了桌上的水。</br> 寂靜。</br> 短暫的雷聲轟鳴之后又是無邊的寂靜。</br> “聞先生……”珍妮絲欲言又止。</br> 聞星澤自己都沒發現,他端著的水杯灑了許多出來,連手背都被燙傷了。</br> 昏暗的室內,聞星澤眼眶紅了。</br> 但是他沒有哭。這一個月以來,一次也沒有哭過。</br> 因為,會安慰他、會為他心疼、會不計條件護著他的人們,不在這個世界。</br> “……我是自私的,”聞星澤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說,“但是我不想……不想就這樣結束。”</br> “我不想選擇最優解。”</br> “我不想讓我和他們的故事,就此停止在這里。”</br> 在那短暫的幾秒里,聞星澤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br> 想起那個宇宙里無比渺小的荒蕪星球。</br> 想起機器人們笨拙地給他蓋上毛毯,想起和侏儒們第一次倉皇逃回家時看到的極光,想起人魚族小心翼翼擁抱他時的溫度,想起巨龍在冰天雪地里抬起羽翼護住他,和血族獸人家長一起喝過的酒,聽精靈族唱過的歌……</br> 還有他的盲眼軍官。</br> 他把戒指送給他,之后又等了漫長的數十年。而他們還沒有結婚。</br> 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尤其瑰麗,聞星澤甚至舍不得多看,只想把所有日子都珍惜地收起來。而在和他們相遇之前自己是什么樣的,聞星澤已經不記得了。</br> 如果遲晏說他的生命是從那年12月24日開始……那他的生命,一定是從四年前那一天,第一次來到荒蕪星球的那一天開始的。</br> 夏季暴雨的潮濕氣味鉆進鼻腔,聞星澤驟然回神。</br> “……”</br> “孩子,聽話。”珍妮絲悲憫地這樣說。</br> 天邊一聲驚雷,在那電光火石之間,聞星澤雖然還有很多事情沒想通,但他確認了一件事。</br> 砰。</br> 聞星澤將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杯子放在了桌上,他豁然站起來。</br> “我討厭結局。”他說。</br> 但凡還有一絲可能,他都不想就這樣放棄。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誰說他一定會死?</br> 去他的什么‘遺憾但美好’的結局。</br> 珍妮絲:“……啊?”</br> “我討厭這樣的結局,我不要就這樣釋懷、釋然,帶著感激往前走,去他媽的。”</br> 珍妮絲:“??”</br> 聞星澤竟然說臟話了。</br> 珍妮絲整個人看起來都是懵逼的。</br> “我不要在未來的某天遇見什么新的人、組建什么新的家庭,我不要把我愛的人只是寫進回憶錄里,我也懶得去成為什么世人口中的偉人天才……我不要就這樣放下、忘記。我就是找他們找到老,也一無所獲,那又怎么樣?”</br> “我的家都沒了,憑什么要我放下?!</br> “你們又不是我的家長,憑什么要我聽話?!”</br> 聞星澤將這些話一股腦說完,忽然感覺整個人都暢快了起來,這一個月里一直壓在他心頭那塊巨石好像頃刻間就粉碎湮滅了。</br> 更神奇的是,他好像模糊地摸到了一點線頭……聞星澤凝視了一眼窗臺的那盆綠植。</br> 他一定忘記了什么事情,一定還有什么細節是他所沒有想起來的。</br> 但卻還沒有具體的輪廓,他還需要一點時間。</br> 他保持著基本的禮貌,對珍妮絲點了點頭,匆匆走出門去。</br>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br> “……”</br> 室內。</br> 珍妮絲在沙發上坐了良久,沒有開燈。她回想著聞星澤剛剛說那些話的樣子——雖然幼稚,但是怒氣沖沖的樣子鮮活極了。</br> 這孩子,長大了。</br> 她想。</br> 窗外雷聲轟鳴,閃電的光芒霎時大盛,照亮了室內:原本坐在沙發上的女人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蜷縮著的、年邁的白貓。</br> 白貓有一雙鴛鴦異瞳。</br> 它費力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然后躍上窗臺、咬住那支被風雨吹打徹底蔫掉的雛菊,消失在雨幕之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