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銀河橫空,玉宇無塵。守禮慢騰騰出了下房,挨著圍墻,走了有一射之地,才進入上官鴻所居院落。此時,院里已掌了大紅燈籠,燭火輝煌,照如白晝。
樂清正隨眾人等候,一見守禮,倍覺親切,笑著來打招呼。
守禮回之一笑,走進隊伍,聊了沒幾句,上官鴻房內的幸童豐兒便喚眾人進去。
眾人噤聲,斂了神色,排成一字長蛇陣,項背相望進房。
房里落了帷幕,燈光熒熒,六合屏風后有微微晃動的人影,守禮大膽看了看,只見那六合屏風一合一畫,刺繡玄猿獻果、麋鹿銜花、青鸞蹁躚、彩鳳翱翔、靈龜捧壽、仙鶴擒芝六幅瑞獸圖,閃過屏風,馬上瞧見一神色和悅的中年黃門,穿著橙色常服,端坐在梳背椅內,手中端著瓷杯,正沉心靜氣地品嘗著茶味。
“典正,人帶來了!”豐兒回稟。
上官鴻落下瓷杯,緩緩抬頭,視線平移著掃視一圈,笑道:“注色經歷登記了嗎?”
豐兒照實道:“他們來時便登記造冊了,冊子就放在書房案頭!”
上官鴻贊可地點點頭,打發豐兒去取。豐兒唯命是聽,咄嗟立辦,捧了冊子奉上。
隨手打開,上官鴻逐字逐行審查,見眾人身家清白,履歷簡單,受刑為黃門邇來,無違法亂紀等宵小行為,不似兇惡之徒,些許安心,便照著冊子,張口道:“從你們過往經歷來看,倒都是老實本分的孩子,希望你們到了這兒也一如往常!”
眾人聽了,輕聲答應。
“張守禮是哪位?”上官鴻不露聲色道。
守禮聽他指名道姓,嚇了一跳,趕緊出列,畢恭畢敬跪倒在地,施禮,垂首道:“小人便是!”
話音剛落,一屋人的目光瞬間集注在守禮身上。夏天天氣原本就熱,雖入了夜,但屋里的熱氣還未完全散去,守禮跪著跪著,便覺得額頭有汗珠源源不斷沁出。
好在上官鴻打量了一遭,便吩咐守禮起來。
守禮如蒙大赦,扶地而起,規矩退回隊列,然后長長呼了口氣,胸次舒暢多了。
繼而,上官鴻一一點名,守禮循聲望去,連同自己在內,共計十二人:李通、周康、吳松、楊恭、杜威、沈興、鄭福、高邈、田真、田純、樂清,個個五官端正,神色堅毅,眸光里包蘊著雄心,站姿中透露著斗志。守禮觀察了一通,暗下決心,要施展才能。
合上冊子,上官鴻神色安寧,“常言道,入國問禁,入境問俗。各處都有各處的規矩,我不管你們原先在哪當差,既來了藏書閣,便得遵這兒的規矩行事,若一味抱殘守缺,恐怕難以適應,到時,可別怪我不留情面,照舊送你們去該去的地方!”
該去的地方?守禮念頭一轉,便胸中有數了,只怕上官鴻言下之意是北苑吧。
“行了,夜深了,便不拘著你們念誦法令了,明日,用過早飯,在西廂房集結,背誦法令。”上官鴻吩咐著,望向跑神的豐兒道:“此事交由你和黃瑞督辦。”
豐兒面帶喜色,連聲唱喏。
上官鴻又問些寒暖之事,聽豐兒安排妥當,便滿意地起身離座,徑直進了里間。
眾人依依行禮。豐兒率先抬起頭來,指使道:“聽清了吧?明兒可不許遲到啊!”
守禮實在看不慣他的態度,但初來乍到,也不敢吱聲,便敷衍著,然后回屋歇息。
張晟已睡下了,聽見門響,慌忙起來察看。守禮舉目看去,見他夏衣扯開了,露出白皙緊實的胸膛,微微覺得不好意思,一面飛速移開目光,一面連聲道歉。
“天這么熱,哪睡的著?我剛躺著想事情呢。”張晟揪著領口晃了晃,不以為然。
守禮邁進房里,順手帶上了門。
“典正沒為難你們吧?”張晟關心道。
守禮邊走邊回他:“沒,典正只是隨便問了問,又交代些膳宿的手續,便散會了!”
張晟唔了一聲,道:“困了,該熄燈了!”說罷,打了個哈欠,疲倦地仰倒在床。
守禮活動一天,雙腿早酸軟了,巴不得早點歇著,于是迫不及待吹滅了桌上油燈,然后,趁著月光,躡手躡腳摸到床邊,脫了多耳麻鞋,一骨碌爬上了床鋪。
張晟鼻息虛浮,悶悶翻過身去。
守禮此時才覺得尷尬無比,小小一張床,一人睡定然不擁擠,可兩個人便顯得有點局促了,尤其兩人素未謀面,剛交流了三言兩語,便齊頭并腳,同床而眠,真是難以接受,但是,困意席卷了全身,守禮顧不得了,解了衣裳,撈了軟袱搭在胸膛。
許是累了,守禮躺下不多久便扯起了微不可聞的呼聲。
張晟不習慣和人睡,故意扯呼,哄得守禮睡熟了,然后,他才慢慢騰騰轉過身,從頭到腳,端詳守禮。十來歲的模樣,生得細皮嫩肉,身條勻稱,一頭烏黑的發壓在肩下,額頭光潔,眼角細致,睫毛濃密,瓊鼻、朱唇,連下顎的弧度也圓潤,雙臂攏在胸前,兩手交叉著,右手大拇指不由自主地摩挲左手大拇指與食指指縫。
“倒是不擇席,倒頭就睡!”張晟說著,把目光轉向窗外,只見月亮爬到了中空,星漢燦爛,他估摸著時辰不早了,于是躺了下去,心平氣和地進入了夢鄉。
次日,東方未晞,便有人來回走動的聲音。守禮朦朧中聽見了,揉開惺忪睡眼,只見張晟早起了,穿著整齊,正在洗漱,守禮怕誤了時辰,嚇得一骨碌爬了下床。
張晟瞧見了,忍俊不禁道:“起床的點是卯時,現在還差一刻,你不用急成這樣!”
守禮羞紅了臉,趕緊起來,穿好衣服,然后問張晟討了洗漱用品,速戰速決。張晟見他手忙腳亂,一會往東跑,一會往西去,煞是可笑,便耐心等著他一起。
須臾,守禮收拾妥當了,見張晟還沒出門,好奇道:“你怎么一點都不著急?”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本就比別人早起,有什么好著急的?這是其一。其二,你才來藏書閣,恐不認識路,還是我帶你去食堂吧!”張晟態度雍容道。
守禮聽了,心領意受,趕忙道謝。
張晟悠游自在,走到門邊,拉出門閂,然后,一眨眼不見出去了。守禮趕忙追出去,只見階前幾株紫蘇葉上凝結著露珠,一群人腳步匆忙,翕然向東南方向去。
守禮鎖定視線,尋見張晟背影,慌忙追了上去。
清晨的風帶了些許涼意,吹在身上,很是舒服,守禮知道這是一天到晚最涼快的時分,忍不住嗅了口新鮮空氣,然后,迎著清風、路過桑樹,漸漸到了食堂。
堂里人山人海,談天聲、說笑聲、拌嘴聲、吆喝聲互相摻雜,吵得人耳朵發癢。
守禮跟著張晟,選了不起眼的位置落座,然后,等點過名,查無缺額,得了吩咐,才綽起竹筷,就著八寶醬菜,塞了倆饅頭,然后,又喝了碗稀溜溜的米粥。
飯罷,太陽全露臉了,灑下霞光萬道,榆樹上棲息的麻雀撲棱著翅膀,栩栩欲飛。
張晟有公務在身,吃了飯就走了,守禮心不在焉,人在食堂,心卻早飛遠了,樂清也是如此,便生拉硬扯著守禮出門,然后,兩人挑了塊陰涼地,天南海北的扯閑話。其他新人也摸不清狀況,不知所措,要么三三兩兩談天,要么孤孤單單發呆。
俄頃,豐兒急三忙四尋了來,喊道:“青天白日的,聚眾喧嘩,成什么體統?都別聊了,隨我去清心堂,念誦法令,學習規矩!”說著,指揮眾人排好了隊。
守禮排在隊中,馴良的跟著豐兒,走了有一刻功夫,終于到了清心堂。
豐兒領頭,推開上明下暗的雕花門,眾人魚貫而入,只見堂內清幽,窗明地凈,深處設了平頭案,約半人高,案前擺了兩行三溜六張條幾,幾上放著文房四寶。
豐兒道:“我去請瑞哥兒,你們稍候!”嘴上說著,一溜煙去了。
守禮望了一眼,轉頭見每張條幾下放了倆蒲團,心知肚明,便挑了中間的位置跪下。樂清緊隨其后,慌忙搶了守禮旁邊跪下,然后,臉上顯露出喜悅的神色。
其他人有樣學樣,紛紛跪坐下來。
須臾,豐兒迎著黃瑞進來,只見他點頭哈腰,哈巴狗似的跟在黃瑞身后獻殷勤,在黃瑞入座前,掏出手帕,巴巴擦拭椅面沾染的灰塵,然后,分外恭請黃瑞落座。
黃瑞心安理得坐下,拿陰冷目光掃視了眾人一圈,然后虛張聲勢,假意恐嚇,最后才令豐兒捧了法令,他順手接過,緩緩展開,揚聲咳嗽了兩下,尖聲尖氣宣讀。
“一、起居守時,不得戀覺熬夜、遲到早退、戕害身體;二、儀表端莊,不得披頭散發、奇裝異服、吸引眼目;三、團結同門,不得調嘴弄舌、說三道四、招惹是非;”
守禮全神貫注,凝神諦聽。
“四、當差勤勉,不得貪閑愛懶、敷衍塞責、貽誤工作;五、遵守法紀,不得興風作浪、以下犯亂、忤逆尊上;六、積極進取,不得悲觀厭世、意志消沉、誤入歧途;”
黃瑞一字一板,繼續道:“七、誠實守信,不得瞞報隱匿、扯謊欺騙、違背信義。以上條例,務必謹記,如有違背,輕則罰月錢,再則逐出藏書閣,重則有殺身之禍!”
一條一條,倒是齊全,果然不負藏書閣鼎鼎大名,守禮腹誹,以后得更加警醒了。
黃瑞居高臨下,見眾人張大眼睛,似懂非懂,便不耐煩地撇了撇嘴,輕聲咳嗽。豐兒先承意志,慌得捧了條令下來,勒令坐在前排的杜威、沈興、田真、田純四人謄抄,然后一式三份,往后傳閱謄抄,等人手一份了,豐兒便督促眾人背誦。
朗朗童聲瞬間爆發,黃瑞耐心聽著,等聲音漸漸變低才喊停,然后派豐兒檢查。
豐兒隨意抽查,聽背書人背得滾瓜爛熟的,心下歡喜,便用請示的目光看向黃瑞。黃瑞神態嫻靜,俯視著案前眾人,又絮絮講了一會虛詞濫調,方才散會。眾人戒懼,不敢搶步,只等黃瑞帶豐兒走了,才一窩蜂沖出清心堂,談笑風生,返回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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