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高采烈回到花房,也才午時,守禮進入庭院,只見花廳前十余株梅花綻放了,燦爛若霞,廊下有幾個小字輩,直挺挺站著,眉飛色舞,比手畫腳,正恣意說笑。
守禮隨便瞥了一眼,腳步急驟,速速到了廳前,挑起棉簾,扯開步子跨過門檻。
此時,馮子敬正坐在窗下品茶,瞥見守禮貿然進來,便漫不經心朝他面上打量一眼,然后嘴角生出親切的笑意,問道:“瞧你這慌手慌腳的,打哪兒才回來?”
守禮抬起眼皮,見田虎、馮寶蹲在馮子敬膝前,每人手握剪刀,正在修剪面前擺的蘭花。
那蘭花錯叢茂盛,雖未結花,但長勢喜人。守禮看了兩眼,轉頭畢恭畢敬向馮子敬作揖行禮,然后斂了笑意,態度溫順道:“回師傅,徒兒剛從甘露殿回來!”
馮子敬垂眸,輕輕嗯了一聲,便沒了追問的興趣,轉頭見田虎動作十分笨拙,放了剪刀又慌忙提壺澆水,完全不遵章法,不禁怒從中來,動手彈了田虎額頭一個暴栗,訓斥道:“一點記性也沒有,三分澆、七分養,來來回回講多少遍了?還死勁往花根灌水,你瞧瞧,大水都淹城關了,還不住手!”說著瞪向田虎。
田虎后知后覺,心里十分抑郁,慥慥道:“師傅教訓的是,徒兒以后一定謹記!”
“學手藝,貴在用心,若是一心二用,心有旁騖,那便學不成了!”馮子敬突發感喟。
田虎連連稱是,馮寶和守禮也隨聲附和。馮子敬心中稍慰,料想午膳的時辰也到了,便理了理坐皺的衣裳,挺身起來,然后,喊停了田虎和馮寶手上的動作,一道出門。
廊下,曹翔仰視著蒼穹,皺眉道:“都十五了,您看這天還密云不雨,沒個好氣象!”
“這也不足為奇,去年春天,不就來了場倒春寒嗎?正月十五還下鵝毛大雪呢!”孟軻面帶笑意道,“何況,客歲中秋,烏云遮月,師傅當時就預判今日天氣不好,如今可不應驗了?”
曹翔聽了,咧嘴一笑,目光微動,瞥見馮子敬出了門,趕緊向孟軻丟了個眼色。
孟軻何其精明,飛速轉身,迎上去道:“午膳還差一會功夫呢,師傅不妨再坐坐!”
“坐半晌了,這會子腰酸背疼,頭暈目花,還是走一走才爽快!”馮子敬說著,挺了挺腰桿,目光平移,見廚房那邊人進人出的,便問:“趙欽他們回來了嗎?”
孟軻往廚房方向瞟了一眼,笑道:“趙師兄上午沒出門,鄧師兄和杜師兄早回了,劉師兄剛才才回!”
馮子敬點點頭,吩咐道:“喊他們到我房里回話!”
“欸!”
孟軻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守禮站在原地,見馮子敬獨自回了后院,想著不用跟了,便歡天喜地跑向了廚房。
廚房油氣熏人,菜香夾著佐料香,誘人味蕾,守禮舔著嘴唇,無聲無息進了膳堂。
趙欽、杜陵正檢查菜品,聽孟軻傳了話,抓緊結束了手頭的事,然后并肩出門,過了穿廊,剛巧遇見鄧佶、劉昺,四人便站住腳,互致問詢,共同往上房去。
掀開棉簾,只覺室里溫度和室外溫度差不多,杜陵鼻子不通順,打了個響噴嚏,然后抬起眼來,見馮子敬神色安寧,背剪著雙手,在板壁后來回來去地踱步。
“師傅,屋里怪冷的,還是燒炭吧!”杜陵邊說邊拿眼看馮子敬,等他吩咐。
馮子敬笑了笑,道:“如今出九了,過了隆冬,天沒那么冷了,哪里還用籠火?行了,你消停些,省些花費吧,我找你們來,原是有正事,你們且坐下聽聽!”
四人聽了,頓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互相揖讓了一圈,然后紛紛落座。
“昨兒內侍省屬員齊聚薈英堂聽事,楊都知說前朝在簡政放權,吩咐各所學而化之,不光要注重人才,按能定崗,更要援引賢能,超拔提擢。回來之后,為師想了半宿,想你們學了這么多年的手藝,雖未出神入化,但也可以獨當一面了,所以,我打算將幾宗事交給你們!”馮子敬精神暢旺,笑道:“不知道你們意下如何?”
四人聽了,心里都喜滋滋的,杜陵率先道:“師傅老當益壯,我們四個拍馬不及!”
馮子敬脧了他一眼,笑道:“老了就是老了,是人就得服老。比年以來,我夜里總睡不安穩,多半是每日坐鎮指揮、奔東忙西之故,如今不失為一個契機,把擔子壓在你們頭上,一來,我輕省了,二來,你們也歷練歷練。”邊說邊費力挺起脊梁,動手捶了兩下。
“師傅就別兜圈子了,且說說是什么差事,看我們擔不擔得起?”劉昺猴急道。
馮子敬面色平靜,道:“原先,鄧佶輔助之問管庫房,趙欽管雜務,杜陵管外勤,劉昺管廚房,這是內部分配,不曾告知外人,如今既要向楊都知請提你們品階,便要有冠冕堂皇的由頭,所以,我打算劃區攤派,從今往后,太極宮歸鄧佶對應,東宮歸杜陵對應,內苑歸趙欽對應,掖庭歸劉昺對應,你們合計合計,若有異議,當面提出來便是!”
四人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心中竊喜,想著熬了這些年終于熬出頭了。
鄧佶存有顧慮,張口道:“花房歸里包堆百來號人呢,如今只怕要分成四瓣兒了!”
“這是自然,傍晚,我會召集所有人,任憑大家隨意選擇!”馮子敬語調平緩地說,“你們就不必在場了,免得難堪,回頭統計完了,我打發人給你們遞信兒!”
趙欽目含贊同之色,畢竟加官進秩是大喜事,但他天生九曲柔腸,思量了一個來回,憂懼道:“我們跟師傅十來年了,雖有一技之長,但度德量力,到底年嫩,如今貿然受到擢拔,只怕有心人會有訾議,說師傅察舉不明、任人唯親,而況,我們一向沒威嚴,只怕管轄不住!”
“你心思細,便想的多,此番委任,我已和之問酌量過,又向楊都知稟告過,大家都覺得年輕人壓擔子是好事,并無非議,所以,你們不用有顧慮,只管上任,將來若有人不服氣,你們壓不住場,只管告訴與我知道,我一定嚴懲不貸!”馮子敬擲地有聲,“但是,你們也要持身正直,不可逞性妄為,拿著雞毛當令箭,奴役同門!”
四人誠惶誠恐,道:“喏!”
馮子敬頷首,眼中帶著贊許,道:“萬丈高樓,起于平地,希望你們戒驕戒躁,盡心盡力辦好新差事,但是,忙碌之余,也不能疏忽了手藝,要溫故而知新!”
“是!”四人異口同聲。
馮子敬囑咐過,心里舒坦多了,情不自禁拿期許的目光看向一手帶大的趙欽四人,笑容和藹道:“想當初你們剛進花房,還都是奶娃娃呢,如今一眨眼的功夫,個個都出息了!”
“全賴師傅栽培,我們才有今日!”趙欽接道。
鄧佶眼角也濕潤了,動情道:“若無師傅提點,我們不過無頭蒼蠅,決成不了氣候!”
“是啊,師傅對我們的大恩大德,我們來世也償還不清!”杜陵耷拉著雙眼道。
劉昺接管的掖庭差事,表面上接觸的達官貴人很多,有利可圖,其實徒有其表,一則,對應群體三六九等,上至龍子鳳孫,下至各所各處管事,難以周全;二則,掖庭人多口雜,往來奔走,一個不慎,得罪了誰都不曉得,當真死于無形;三則,與趙欽等人的差事比較,接管掖庭,算不得肥差,只怕撈不到什么油水。
權衡一番,劉昺赧然道:“師傅抬舉,徒兒本該感恩戴德,可徒兒才疏學淺,又笨口拙舌,只怕擔不起掖庭的差事!”
馮子敬匆匆打量了他一眼,垂眸道:“你面皮薄,最不善與人打交道,此番教你對應掖庭是為難你了,但是,也不失為一次考驗,你不要怕,師傅給你撐腰!”
“師傅既這么說,徒兒便硬著頭皮試一試罷,只是,徒兒能力不足,怕敗壞了師傅名聲。”劉昺自慚說著,默然垂下腦袋,“要不,師傅還是重新分配分配吧!”
“我和之問昨夜便商定好了,一早打發杜陵向楊都知遞了公文,如今再要更改,只怕不成了!”馮子敬說著,望向滿眼失望的劉昺道:“你怕什么?既有不虞之喜,便有求全之毀,這本是人之常情,怕又能頂什么用?還不如踏踏實實把差當好呢!”
“師傅教訓的是,徒兒一定不負囑咐,把這份差事做好!”劉昺勉強在臉上擠出笑容道。
馮子敬點頭稱好。
剛巧廚房妥當了,宋通儒派孟軻來請,馮子敬聽了,笑著招呼大家去廚房用膳,邊走又交代幾人別走漏了風聲。趙欽五個心平氣和,默默跟在后面,跬步不離。
飯罷,劉昺叉著腰站門口剔牙,幾個小字輩忙得不亦樂乎,又是灑水、又是擦地。
孟軻氣量褊狹,門前偷聽了馮子敬的人事任命,心里很不舒爽,眼見劉昺愁眉不展,似乎是在衡量,不禁起了歪心,于是他轉起鼠眼,賊溜溜看向六神無主地劉昺,攛掇道:“果然師傅心長偏了,明明劉師兄也很出色,憑什么分給你掖庭這攤子?”
“還沒定呢,你倒知道了?”劉昺滿眼不悅,瞪向孟軻。
孟軻心下一慌,趕緊道:“我在門口聽了一耳朵,師兄莫怪!”說罷,見劉昺轉開目光,孟軻便又湊上去,道:“實話實說,師傅這麼安排,確實是偏心了!”
“偏不偏心,不需你在這嚼舌頭!”劉昺表情凄苦,怫然不悅,“怪不得大家不待見你,瞧你這貧嘴薄舌樣,誰見了不煩!”罵完,氣咻咻扔了牙尖,揚長而去。
孟軻氣得脖子都憋紅了,脫口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若是旁人,我都不樂意講!”話說出去,見劉昺頭也不回,孟軻氣得難受,干脆扭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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