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打出來的!我?guī)煾倒芡降車?yán)得很,規(guī)矩但凡教過一遍,再犯就要挨打,有時是巴掌,有時是篾條。”沈清秋唉唉嘆了口氣,然后緊張兮兮地環(huán)顧了一眼,見周圍風(fēng)吹草動,沒什么認(rèn)識的人,便略略朝守禮靠了靠,壓低聲音道:“上月中旬,與我同屋的馮寶因一樁小事和翰林院的馬良吵了起來。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偏那馬良心胸狹窄,一慪氣告到了我?guī)煾得媲啊煾祼勖孀樱勚笈B夜命人押了馮寶到他跟前,不問青紅皂白,直接賞了馮寶一百篾條。”
“啊——”
守禮張口結(jié)舌。
沈清秋堅定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道:“好巧不巧,行刑的李垣和馮寶之前又有過節(jié),真羊入虎口了,一百篾條狠狠抽下來,馮寶疼得都暈倒了,我好心央求人將他扶回房,私下撩開他褲腿一看,半條腿血跡模糊,打得皮開肉綻,他現(xiàn)還躺床上下不來呢!”
“你師傅怎么這麼狠心?”守禮一驚之下,趕緊握住沈清秋的小手,叮嚀道:“你可得當(dāng)心,別犯了錯!”
“我小心著呢!”沈清秋莞爾一笑,“不過,你師傅應(yīng)該很好吧,看著蠻平易近人的!”
守禮聽了,敏感道:“你見過我?guī)煾担俊?br/>
“見過一次!”沈清秋回答得很干脆,“月初,我?guī)煾嫡埬銕煾岛炔瑁以谝慌运藕騺碇?dāng)時瞧你師傅就挺面善的,后來我上去遞茶,你師傅還對我笑了一下呢!”
“嗯,師傅不光本事高,待人接物,從來都和和氣氣,對我們小的更是周到細(xì)心,無微不至。”守禮聽沈清秋言語間透出羨慕之意,不禁回憶起馮子敬的種種好處,登時心懷感恩,“不過,我?guī)煾抵蜗乱埠車?yán),不久前才把曹方趕出花房了!”
“啊?”沈清秋滿臉訝異,趕緊拉了守禮詢問,“好端端,為什么把曹方趕出花房?”
守禮不敢嘴快,猶豫了兩瞬,依違道:“這就說來話長了。師傅叮囑過我們,家丑不可外揚(yáng),不準(zhǔn)我們在外面嚼舌根!”
“哦,這樣啊!”沈清秋沒有得到答案,多少有點(diǎn)敗興,隨即垂下了濃密睫毛。
守禮有點(diǎn)難為情,趕緊岔開話題,聊一聊各自近況。所幸沈清秋沒繼續(xù)探究,兩人慢慢打開話匣子,沈清秋一口氣說了許多,從頭至尾,將御藥院的所見所學(xué)一股腦說與守禮知道,守禮也推心置腹,將花房耳聞目睹詳詳細(xì)細(xì)說與他聽。
兩人聽了彼此的經(jīng)歷,都覺新奇,便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一搭無一搭胡扯起來。
漫無邊際聊了一個多鐘頭,守禮看日漸銜西,估摸著天色不早了,便決定起身告辭。沈清秋念守禮遠(yuǎn)道而來,熱絡(luò)地拉了他去他臥室,從匣子里取了幾塊芙蓉糕,說是早起師傅賞的,還新鮮著,讓守禮帶回去了慢慢吃,順道給室友們嘗一嘗。
守禮下意識要拒絕,沈清秋死活不依,兩人推來推去,沈清秋沒辦法,佯言守禮不收,往后不必見了,嚇得守禮趕緊拿帕子卷了,牢牢藏進(jìn)胸口,然后又低聲下氣賠罪,他才重開笑顏。
一陣噱鬧,守禮告別沈清秋,扮出俯首低眉的老實模樣,有驚無險地出了御藥院。
此時已近黃昏,紅日西沉,晚霞翩飛,御藥院下屬黃門悉數(shù)返回,守禮站在棗木牌匾下,眼見那狹窄的拱橋上全是人,索性繞開竹林,揀一條快捷的小道返回花房。
一路沉默,不覺到了嘉德殿附近,只見半畝池塘入目,塘邊御柳含煙,宮花浥露,荷花已然盛放,綻出嫩黃的蕊兒,幾只鴛鴦在蓮葉間追逐嬉戲,蕩出一片漣漪。
守禮看得正歡喜,冷不丁半空飄來一張紙鳶,劈頭蓋臉地砸向他,守禮掌不住重,狠狠跌了一跤。
“哎呀!”守禮倒在地上,感到胸口藏的芙蓉糕飛了出來,驚慌之下,趕緊拿手隔開遮頭蓋臉的紙鳶,撂在一邊,然后滿眼心疼地脧了眼散落一地的糕點(diǎn),登時便有些生氣,再望一望附近,寂靜無人,守禮鼓著小臉,悶悶不樂爬起來。
撲打撲打屁股沾的灰,守禮整整衣帽,然后輕輕揉了幾下額頭,氣道:“真是倒霉,天都快黑了,誰還放紙鳶啊?”暗自發(fā)了一通牢騷,守禮正打算彎腰撿糕點(diǎn),冷不丁聽見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尖細(xì)聲響,“是誰?是誰在那?快放下紙鳶!”
守禮呀了一聲,直呼不好,頭也不回就想離開,偏偏那人腿長,沒一會功夫就攔住了去路。
“你是誰殿里的?聾子一樣,我喊了你多少聲了,讓你別走、別走,你倒好,我越喊,你走得越快!”
守禮聽是個女兒,聲音不光清脆,還很悅耳,便扭捏著轉(zhuǎn)過頭,只見眼前立著位美人,頭上高高盤著錐髻,插了幾朵胭紅宮花和一支碧玉簪子,衣杏紅衫、束藕色裙,臉暈微紅,眉橫遠(yuǎn)山,嘴上銜了幾分笑意,微微喘氣道:“這紙鳶是你撿的?”
“是,我剛從這路過,這紙鳶掉下來,砸到我了!”守禮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再不敢直視美人妙目,趕忙將頭一低,怔怔看向躺地上的五彩紙鳶,愔愔無言。
美人審視了守禮一遭,瞧著是忠厚老實的,便關(guān)懷道:“這紙鳶兩三斤重呢,真半空落下來,可把人砸得不輕,你可傷到哪了?”
守禮垂著腦袋,搖了搖頭。
美人吃吃一笑,轉(zhuǎn)頭掃了眼地上糕點(diǎn),滿口可惜道:“呦,糕點(diǎn)都掉地上了,是你的啊?”守禮搖頭,旋即又點(diǎn)頭。美人見了,不禁哈哈笑了,“想來是稀罕物,這入口之物最忌諱,既掉地上了,怕吃不得了,要不,你隨我去嘉德殿,我賠你幾樣點(diǎn)心!”
“多謝姐姐好意,只是時辰不早了,我怕回花房晚了,交不了差!”守禮掩飾道。
“原來你在花房當(dāng)差啊,這可近了。”美人不以為意,莞爾笑道:“嘉德殿離這不足百米,你一來一回一刻功夫足夠了,你就差這會兒功夫?快拿著紙鳶,跟我走吧!”
守禮心中合計,往來路程不算遠(yuǎn),只要自己麻溜一點(diǎn),應(yīng)該不會晚歸,便著急忙慌將糕點(diǎn)卷了,一股腦收進(jìn)斜襟,然后樂顛顛捧了紙鳶,眉開眼笑地追上美人。
一路閑談,繞了荷花池小半圈,終于到了嘉德殿門口,只見朱甍碧瓦,重檐流輝,門里密密種了牡丹、玉蘭、海棠、迎春四色花樹,端得富貴滿堂的好氣象。
穿過花叢,進(jìn)入前殿,只見殿中陳設(shè)素雅,鮮用金銀器物,多是一些古樸的擺件,堂上坐著一位十一二歲的少年,劍眉星目,唇紅齒白,通身穿著錦衣華服,頭上束著水晶冠,目光凝視坐旁邊的小女孩。那女孩眉眼婉約,粉琢玉就,有些天真爛漫,看上去比守禮還小兩歲差,穿一襲金泥簇蝶裙,目光焦灼地看向門口。
美人輕輕一笑,快速從守禮手中接了紙鳶,然后,巴巴湊上前去,喜盈盈道:“奴婢將紙鳶尋回來了,殿下作證,五公主可不許耍賴,明兒就得把那支七寶纏絲釵送我!”
“九哥得管管翠縷了,沒見過好東西一樣,天天算計我的寶貝!”女孩抱怨著,順手搶了翠縷手中的紙鳶,細(xì)細(xì)檢查了一遍,嫣然笑道:“還好這紙鳶沒損傷!”
“多寶貴物件,值當(dāng)公主如此在意?”翠縷嫣然笑著,“便是廢了,頂不過找造作所的黃門再扎一個!”
“你懂什么?”女孩犀利回了一句,目光一瞥,瞥見守禮戰(zhàn)栗不安。女孩覺著好奇,仔細(xì)一瞧,居然從未見過守禮,不禁訝異地咦了一聲,垂問道:“九哥,怎么沒見過這黃門?”
守禮身體繃著,一聽這話,趕緊往前走了兩步,然后插燭也似拜了拜,跪下,磕頭。
“奴才拜見公主、殿下!”
情急之下,守禮全然忘卻了翠縷入門前的交代,連請安問好的順序也顛倒了。
九殿下悠悠道:“你自何處來?”
“奴才來自花房!”捫心自問,守禮覺著這少年的聲音很動聽,可他緊張的要死,手心直冒汗。
“花房馮子敬手下?”九殿下眉骨一展,盯向守禮。
守禮心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翠縷見他怯生,趕緊往前面走了幾步,側(cè)身擋住守禮,嚴(yán)肅道:“公主只管胡鬧,天黑了還要放紙鳶,結(jié)果線沒拽住,紙鳶飄了,不偏不倚砸在這小黃門頭上,還好人沒砸出個好歹來,不然,豈不是罪過?要讓靜嬪娘娘知曉,定罰你不可!”
“哎呀,怪我玩心大,你沒受傷嗎?”女孩雙眸難掩關(guān)心之色,盯著守禮打量。
守禮不假思索,脫口道:“勞公主費(fèi)心過問,奴才沒那么金貴,這頭邦邦硬,結(jié)實著呢!”
“哦,你難不成和白馬寺的智通法師一樣練了鐵頭功?”女孩呵呵笑著,見旁邊的九殿下神情嚴(yán)肅,斜眼瞪了她一下,趕緊斂了笑意,“到底是我有錯在先,翠縷,你帶他去領(lǐng)一包龍鳳糕,父皇卻才賞的,大抵他沒嘗過,讓他帶了回去!”
“誒!”
翠縷答應(yīng)著,行禮告退。
守禮按照教習(xí)教的禮數(shù),規(guī)規(guī)矩矩磕了個頭,然后一老一實跟緊翠縷,臨出門,大著膽子回頭瞥了眼,只見那少年改了臉色,態(tài)度十分溫和,正和女孩晏晏言笑。
“你倒是有福氣,今上統(tǒng)共只賞過殿下三次龍鳳糕,連我都沒得過,你卻得了一份!”翠縷羨慕道。
守禮定定望著她,似乎所言非虛,趕緊道:“守禮生來下賤,本無福在九殿下跟前露臉,全賴姐姐心善,帶了我來回話,如今既得恩賞,便沒有一人獨(dú)享的道理,姐姐若是喜歡,只管拿去便是!”
“好小子,算你有良心!”翠縷淡淡一笑,“不過,我還不至于同你搶恩賞,這龍鳳糕,我先前也嘗過,粘嘴不說,還噎人,若論味道,還不比桃酥香呢,你自個留著吧!”
守禮默默點(diǎn)頭,隨她繞過曲欄,到了后院,只見翠瓦朱檐下的一排廡房都亮起熒熒之光。
翠縷隨意推開了一間門,屋里兩個正聊天的宮娥神態(tài)慌張,穿紅衣服的先嗔怪道:“姐姐好生無禮,人家在這說悄悄話呢,你招呼不打一聲就開門,嚇了我們一跳!”
翠縷啐了一口,嘁道:“不說去前頭伺候,反在這顛唇簸嘴,老實同我交代,你倆又嘰咕誰呢?”
穿綠衣服的往前走了兩步,手中悠悠搖著生綃團(tuán)扇,優(yōu)柔不迫道:“姐姐別想差了,我倆哪敢背后議論姐姐,就是閑來無事,說說體元殿的玩笑,討趣罷了!”
“體元殿的笑話?”翠縷眉頭一皺,轉(zhuǎn)瞬大笑道:“紅萼不爽快,總是遮遮掩掩的,倒是芳蘭你好,最和我知心契意,倒不如你也和我說一說,讓我笑一笑!”
“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月香和瑤竹簸錢玩,兩人起了爭執(zhí),罵起來了,一發(fā)不可收拾,居然還動了手,月香那小蹄子一怒之下,竟把瑤竹推進(jìn)滟碧池了!”
翠縷看著芳蘭,驚詫道:“這月香平時倒乖巧,一發(fā)起性子,竟然這么厲害,連瑤竹這牙尖嘴利的小蹄子,竟然也討不到好,看樣子,咱們以后得避著點(diǎn)了!”
“誰說不是呢?”芳蘭接道。
翠縷不再搭腔,步伐輕盈到梨花木立柜邊,掰開連環(huán)扣,打開描金繪菊花柜門,取出一包細(xì)麻繩捆著的龍鳳糕,轉(zhuǎn)頭遞給守禮。守禮大喜過望,屁顛顛跑去接了,只聞油酥氣撲鼻而來,不禁感激,笑著向翠縷道辛苦,又羅圈沖屋里人作揖。
紅萼靈犀一動,提醒道:“天黑了,掖庭宮燈稀少,只怕這孩子回去路上看不清,姐姐心善,還是賜人一盞風(fēng)燈吧,免得他回去了師傅問起,反說咱們不懂事!”
“你提醒的是,來,帶上這風(fēng)燈,回去路上仔細(xì)著點(diǎn)!”翠縷手忙腳亂提了風(fēng)燈給守禮。
守禮恭敬接了,最后望了仨眉眼秀麗的姐姐一眼,然后頭也不回地出了廡房,闖入漆黑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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