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幾日,照舊是趙教習到內侍省代課,課程范圍越來越廣,大到宮城布局、禮儀典范,小到各司位置、待人接物,無不介紹精細,眾人認真聽講,多有裨益。
這日初九,天光晴好,春風駘蕩。趙教習換了絞纈薄衣,精神振奮坐在上首,含笑接受了守禮等人的尊師禮,然后撂下教案,細細講述宮內諸司所承擔的職責及入門要求。
“古來男女有別,各有職分,宮內亦是如此,黃門統歸內侍省管轄,宮娥統歸尚宮局管轄。今日,我就大略講講內侍省下轄各司,你們隨意聽聽,不用刻意記!”
眾人點頭,齊聲唱好。
趙教習笑臉盈盈,繼續道:“內侍省下轄御藥院、翰林院、殿內侍、內東門司、合同憑由司、軍頭引見司、后苑勾當官、造作所。各部互不干連,各司其職。先說這御藥院吧,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供進御及內廷之用,歷來受宮人尊重,非有功之內臣不得領職。你們初來乍到,既無功又無資歷,不消想了,何況,御藥院的劉掌事眼光甚高,鮮少有人能得他青睞,往年內苑揀選,他連出席都懶得出席,今年怕也如此!”
此言一出,全屋啞然,都覺可惜,畢竟孫掌案早提示過,各司三月初就來選人了。
趙教習沒在意,隨口又道:“翰林院位于太極宮西側,下分絲竹、書藝、圖畫、舞樂四局,掌琴棋、翰墨、繪畫、歌舞四事。此四局廣攬英才,代代人才輩出,每遇天子興起,宣召是家常便飯。到了圣前,那可是要見真章的,妙手繪丹青、檀口詠新調,絲毫糊弄不得。說來也是幸事,這四局掌事,我倒認識了兩位,確實是有真材實料的雅人,當然眼光高些,你們若有真本事,不妨試一試,若沒有,還是別出乖露丑了!
守禮捫心自問,只繼承了張仁皮毛篾匠手藝,還是揚長避短,別硬著頭皮闖蕩的好。
“殿內侍,顧名思義,就是侍奉主子日常宴息,再兼一些打茶執燭、端硯奉筆、灑掃庭除的雜事,不過,殿內侍有一樁說不出的好處,等級森嚴,晉升路徑也明確,從內侍黃門、內侍高班、內侍殿頭、內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兩省都都知,只要本身夠努力,腳踏實地,早晚能升上去!”趙教習要言不煩道。
陳水生聽了,很是喜歡,激動地勾了勾守禮的手,暗示殿內侍不錯,該試一試。
守禮沒回應他,抬起眼簾,只見趙教習頓了一下,繼續道:“內東門司,掌安禮、承天二門,管宮禁人物出入,凡遇私攜宮物、擅自出逃者,有生殺予奪之權;軍頭引見司,位于朱雀門旁鴻臚館,掌外戚將士、異邦蠻族朝覲,負責迎迓,送至太極宮謁圣;合同憑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依照憑據,凡特旨賜予,須開列恩賜物品明細,再交付合同憑由司,由合同憑由司從御庫取出恩賜物品。”
守禮聽得清楚,暗自咂摸了幾回,似乎不太理解,可趙教習絲毫沒有詳細講解的意思,寥寥幾句就帶過了。
“后苑勾當官,職掌宮中園囿、池沼、樓閣、殿臺園藝雜飾,以備主子隨時游幸。宮里戲言,后院勾當多干雜活,其實不然,古話說,七十二行,行行出人才,歷年從后院勾當走出的都知也不少。至于這最后一個造作所嘛,分類最龐、最細,除了土作、木作、石作、搭材作、瓦作、油作、彩作、裱糊作這些,還有馬倌、牛倌等統管禽獸的有司。”
趙教習說了半天,覺著有點口干舌燥了,便隨手舉起左肘邊的茶杯,喝了幾口。
守禮聽了半天,漸漸體會到了,原來這偌大的宮城有這么多職司,真不知自己將來落在哪里。
一覽而下,如此多有司中,就屬御藥院和翰林院要求嚴苛,不光要有一定資歷,還得有天分、有功勞,于守禮這等新入宮的黃門而言,可以說想了也是白想,但趙教習又說了,今年圖畫局有招生名額,或可為之一慮,先選為畫學生,然后努力提高技能,獲取品階,再一步步晉升為供奉、祗侯、藝學、待詔、畫學正。
只是,趙教習又潑了一盆冷水,說守禮等人入選為畫學生的幾率不大,因為本屆畫學正要求嚴苛,似爾等微末之流,壓根沒一絲一毫繪畫基礎,絕入不了他的眼。
到最后,留給守禮的出路就那么幾條了:造作所和后苑勾當處,大多數人都不愿意去這兩處,因為從事的多是打雜粗活,不光又累又臟,還很難有出頭之日。
相較之下,大家普遍愿意去內東門司和合同憑由司,因為內東門司限制出行,若發現有人攜帶可疑物品,可直接提交羽林軍處理或稟告中書門下,權力之大、手眼之通,歷來為宮中人懼怕,而合同憑由司經管寶物賞賜,歷來為文武百官所籠絡,屬實肥差無疑。
守禮骨子里無欲無求,隨遇而安,倒不拘在何處,只要大家相處愉快,于他而言,其實差別不大,陳水生和沈清秋卻心有所屬,一個想當殿內侍,一個想去翰林院。
暗昧懵懂的眾人懷揣這種抵觸、憧憬、徘徊的復雜心緒,慢慢挨過了二月上旬。
白云蒼狗,時光流水,趙教習的培訓很快要結束了。這日,已是最后一堂課,因分別在即,趙教習自覺以往太嚴苛了,索性合了教案,與眾人講些奇聞異事。
“顯祖年間,曾舉辦大朝會,當時普天同慶,多邦來賀,東倭有一浪人渡海而來,參加國宴,于大庭廣眾之下,佯言投擲精準,乞求當廷獻藝。顯祖半信半疑,朝臣多有輕蔑,連幾個番邦小國的國主也瞧不起這浪人,這浪人很沉得住氣。顯祖覺著好奇,便命黃門內侍搬了矮桌,安放小碗在矮桌,賜之一把黃豆,命其距矮桌五十步外投擲黃豆,結果出人意料,竟百發百中,時人都夸眼尖手快!”
“哇!”
底下一片咂舌驚嘆。
盧俊感嘆過,又覺著有疑點,便舉手發言:“趙教習,學生有一事不明,還望解惑!”
趙教習笑了笑,道:“講!”
“為什么是矮桌啊?”盧俊天真一笑。
趙教習眉峰一舒,施施然道:“我當時不在場,未曾目睹,只能憑空猜測了。傳聞東倭人身材矮小,大抵是這緣故吧!”說罷,揮一揮手,示意盧俊坐下去。
“世祖年間,也有一樁怪事。翰林院一黃門原本身材苗條,可旦夕之間突然變胖,連食量也增了兩倍不止,經常吃完了飯還想吃,后來陰差陽錯掉進了御湖,幾近溺死,給人救上岸后,黃門干噦不止,都快咳出血了,最后從口里吐出一只黑色物,當腰粗、兩頭細,狀如魚,時人細觀之下,那怪物還有細足幾十,之后,更詭異的事發生了,這黃門一月之間,居然又慢慢瘦了,恢復苗條身材!”
趙教習甫一說完,盧俊就哈哈笑了起來,指著同桌華豐道:“怪不得我覺著你比先前又胖了,怕是也吞了這玩意,來,我給你拍背,你快吐出來!”說著,舉手靠近華豐。
華豐氣不打一處來,拳頭頂開盧俊,氣咻咻道:“少打趣我,當心拳頭不長眼!”
盧俊啞然失笑。
趙教習眼尖,早看見華豐盧俊的打鬧,不過,他只當孩子把戲,懶得整頓課堂紀律,隨口又道:“最近也有一莊怪事,花房內一株老樹原枯萎了,馮師傅本打算砍了,種其他樹了,不料今春天氣和暖,這老樹又開了花,還開得異常繁盛!”
“想是裝死,一聽真要死了,又怕死吧!”陳水生見氣氛活躍,膽子也打起來。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趙教習隨之一笑,平和道:“童言無忌。這原是枯木逢春、天氣和暖的緣故罷了!”說罷,語氣又加重道:“不過,闔宮最令人驚奇的還是一套坐地屏風。傳聞太極宮藏有珍寶無數,其中有九架木雕屏風最精巧,皆長五尺、寬三尺、高四尺,屏上經緯縱橫,刻了九州十三道百縣地理,連各地河道、風景名勝,都歷歷可見,這手藝真令人拍手叫絕啊!”
“哇,我家鄉朗州也在上頭嗎?”楊懷忠當廷提問。
趙教習微笑道:“自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大周的國土,屏風上都有!”
楊懷忠驚嘆一聲,心懷憧憬。
任安瞥了堂上一眼,好奇道:“聽說后院勾當有個郭舍人,可以物隨心動,憑空變人,不知是真是假?”
“舉凡變戲法,都是障眼法罷了,只要勘破玄機,便不值一提了!”趙教習輕蔑道。
任安連連點頭稱是,隨后,趙教習又東扯葫蘆西扯瓢的講起來,突然,有人張口問起宮中有哪些主子及其癖好。守禮好奇地回過頭去,果然是事事拔尖的杜蓄。
趙教習顯然聽見了,神情突然一滯,面帶不虞之色,厲聲道:“宮里是普天之下最講究尊卑體統的地方,主子們的隱私、癖好,要想活命,還是少打聽為妙。”
杜蓄豎著耳朵,正要銘記在心,以備將來所用,不料得了這一句話,啞然失驚。
趙教習沒搭理他,面色陡然嚴峻起來,語氣鄭重道:“尊卑有序,闔宮上下,為尊者,天子、嬪御、皇子、公主、官僚,為卑者,無非宮女、黃門二類。卑者每逢尊者,須行禮,若見天子,行大禮,叉手、跪拜、稽首;若見嬪御、皇子、公主,行中禮,叉手、跪拜、頓首;若見高官,只需叉手、空首即可;若見同僚,叉手、長揖致意。這些,我前邊已經細細講過,你們現在不會渾忘了吧?”
“沒有!”
“沒有!”
“怎么會?”
底下七嘴八舌。
趙教習努了努嘴,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后謙虛道:“宮里不比宮外寬松,不論是生活、還是當差,學問都大著呢,你們以后就了解了,我這幾日所講,不過言其崖略,為你們指個路罷了,更多為人處世之道,還要你們自己細細琢磨!”
說罷,趙教習朝西窗外瞟了一眼,只見日薄崦嵫,百鳥歸巢,于是轉過雙眸,戀戀不舍道:“行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咱們的師徒緣分就到今日為止了,往后在宮里說話行事,自己多長個心眼,少說話、多做事,我便言盡于此了!”
話一說完,趙教習就慢慢起身,來回掃視著眾人,似乎想一下子記住所有人的面龐。眾人看趙教習難得流露真情實感,也都爭先恐后站起來,依依不舍挽留。
趙教習笑了笑,沉默不言,還和以前一樣,意態悠閑地出了門。這一幕,深深印在守禮腦海。
孩童的悲傷是很短暫的,一出大殿,大家伙看檐下開始有燕子搭窩了,便將注意力轉移了。
守禮也跟著湊熱鬧,逗弄那對夫妻燕,可夫妻燕很不識趣,撲著翅膀飛跑了,連安樂窩都不要了。守禮覺著很沒意思,便和水生一道有說有笑,鳧趨雀躍回了居處。
次日,艷陽高照,萬里無云。李正敲響銅鑼,召集眾人在食堂前集合,高聲道:“最近宮里雜事繁冗,貴人們一個接一個遇喜事,內侍省八九成人手都抽走了,今兒趕上清點府庫,實在湊不齊人手,只能槽上沒馬驢支差,拿你們充個數了!”
陳水生一聽這話,馬上不開心了,嘴里嘟囔道:“瞧這話說的,合著我們是驢啊!”
“哪說我們是驢了,就是......就是個比喻,啊!”守禮輕聲細語解釋了一通,還沒來得及看陳水生什么反應,就聽李正對著自己的方向吼道:“唉,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倆不要竊竊私語了。大家排好隊,等下,我帶你們去府庫報到!”
話音未落,李正已輕飄飄站到隊伍左側,眼瞅著隊伍整齊了,右手一揮,指示眾人出發。
眾人跟隨李正,魚貫而出內侍省,然后過門、穿林、登橋,慢慢到了一處竹苞松茂、門庭若市的殿宇。
“吳道平,人給你送來了,還不出門迎迎?”李正站在陰涼地里,沖屋里喊道。
里頭亂紛紛的,很快有急促腳步聲傳出,伴有嘹亮回音:“來了來了,催命似的!”
話音剛落,便有一穿褐色宮服、面色黧黑的黃門急匆匆沖出來,用抱怨的口吻道:“這一早上忙得腳不沾地,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還是正哥兒體諒人呀,巴巴送救兵來了!”說完,吳道平在眾人臉上瞟了一眼,開心道:“瞧著人不少啊,這里先謝過了!”
“行了,君子周人之急,我這回幫了你,下回我那邊忙了,你也借人給我就是了!”李正蘊藉笑著,見吳道平心滿意足,便轉頭掃了掃守禮等人,然后向吳道平遞眼色,“你瞧好了,都是些未經事的黃口稚童,你合計合計,使喚干些粗活就行!”
“嗨呦,入了宮了,他日為奴為婢,有什么不能干?”吳道平滿不在意說著,瞥見李正面上不快,趕緊又改口道:“你只管放心好了,我就讓他們掃掃地,真是清點庫存,我能指望他們?別說我有這份心,他們有這份力嗎?還不是我們自己人干得快?”
“那就好!”李正莞爾一笑,“行了,你們等下就聽他使喚,傍晚我派人來接你們!”
“喏!”
眾人齊聲答道。
吳道平見狀,嘖嘖道:“還挺懂規矩的!好了,外面日頭大,大家隨我進屋吧!”
大家馬上動起腳來,守禮趁人不注意,偷偷舉袂,拭了一把額頭的汗,然后躡手躡腳進房。
屋里倒很涼快,所有窗戶大開,但日積月累的那種滯悶氣味還是鉆入守禮鼻尖,守禮搡了下鼻子,斜眼一瞥,只見大殿異常幽深,東邊一架架貨架塞得滿滿當當,西邊也是。
此時,剛巧有兩個七尺身高的黃門吆喝著,抬了木箱出西邊屋子。中有一齙牙黃門一見吳道平,馬上放下木箱,張口訴苦道:“哎呀,吳掌事,這一早上,忙進奔出,抬來搬去,我們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您能不能體諒體諒我們,讓兄弟幾個歇一歇啊?”
吳道平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包孕厭惡,馬上臉色一沉,嚴肅道:“這可不成,你也歇、他也歇,活還干不干了?上頭可下了嚴令了,天黑前,務必清點完庫存,你們幾個今兒就是不吃不喝累死了,也得給我點完,不然,上下同罰,誰也逃不了!”
“哎呦,這可是要把我們幾個往死里逼了!”齙牙黃門見休息無望了,不禁叫苦不迭。
吳道平瞄了他一眼,圓溜溜的眼珠滴流一轉,笑道:“好了,別耷拉個臉了,我看著也過意不去,這不嘛,上頭才發話了,說大家這個月著實辛苦,每個人的月銀都加點,這還不開心嗎?”
“開心,開心,這能不開心嗎?”齙牙黃門哈哈笑道。
“你小子,慣是個貪財愛小的,每每鉆到錢眼里出不來,不是我咒你,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吳道平嘆息著搖了搖頭,然后身子一側,引見道:“這是從李正手里借來的人,看著年歲都不大,你們挑些輕活使喚,別把人累壞了就行!”
“誒!”齙牙黃門答應著,見吳道平要走了,趕緊往前送了送,等人走得很遠了,才長舒一口氣,回頭跟幾個兄弟道:“都聽見沒?漲月銀了,還不賣力一些?”
“賣力,肯定賣力!只是,這些孩子太瘦小了,頂什么用啊?”一個身材孔武的黃門道。
齙牙黃門掃了守禮等人一眼,嘆氣道:“瞧著是骨瘦如柴的,怕干不了力氣活,唉,難為人!”話音剛落,又訝異地發生聲音,高興道:“呦?這孩子瞧著不錯,你,出來!”
守禮循聲而望,只見華豐得意洋洋地站到黃門身邊,隨后,黃門又指了幾個人出列。
守禮和陳水生瘦巴巴的,不出意外的被安排了灑掃。陳水生沒抱怨,跑去領了兩把掃帚,遞給守禮一把,笑道:“其實,掃地很不錯啊,兩人湊一塊,還能說說話呢!”
守禮感嘆陳水生真樂觀,抬眼見華豐幾個開始抬箱籠了,便招呼陳水生去里間掃地。
掃了半天,里間終于一塵不染了,守禮和水生互相松了口氣,不想盧俊氣咻咻跳進來,一把將手里的抹布擲到地上,氣道:“哎呀,不干了,不干了,,這蛤蟆蹦三蹦,還要歇三歇呢,咱們這群人埋頭干一上午了,連人家一口水也沒喝上!”
守禮擰干了濕噠噠的抹布,晾在架上,然后順手又抹了把額頭的汗,附和道:“是啊,我看這天色也不早了,怎么也沒個人來喊我們吃飯?別是故意晾著我們吧!”
盧俊本就在氣頭上,一聽這話,更氣憤了,拍拍屁股的灰,一骨碌從地上竄起來,然后面帶慍色,怒沖沖往外走。沈清秋幾個見狀,生怕他闖禍,連忙追了出去。
守禮干了半天粗活,早餓得頭暈眼花,又見盧俊一馬當先討說法去了,連忙拿手捅了捅陳水生的胳膊,“水生,他們成群結伙的,保不齊要鬧事,要不咱們也跟去看看?”
“嗯!”
陳水生點了下頭,二話不說,隨守禮一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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