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掌案再無他話,緩步進入游廊,假裝漫不經心的掃了眼左右,然后招招手,示意祗應人靠前。
兩褐衫黃門俯首帖耳湊了過去,心平靜氣聽了一耳朵,紛紛轉頭,提步進入大殿。
“周平,去取筆墨紙硯!”孫掌案一邊下達吩咐,一邊招手示意,讓周平靠跟前,細細交代。
守禮不露聲色,站著看他們師徒打啞謎,然后,趁人不注意他偷偷打量起周遭。
正面是一座巍巍赫赫的宮殿,碧窗朱戶,繡簾翠幕,殿前有十幾根殷紅支柱,斗拱、重檐;大殿兩邊別有洞天,回廊環繞,砌了三面鴛鴦瓦壓頂的水磨墻,墻中央特意鑿了月亮門,守禮揣測是通往后方;殿前留了偌大空地,八十見方,疏疏栽了老槐、榆錢、柿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樹冠太稀疏,守禮白白挨曬。
須臾,倆黃門齊心協力搬出一套方幾和草席,鋪陳廊下,周平、李正緊隨其后而出,一個抱著兩本簿冊,一個捧著紅漆托盤,托盤內有品質中等的筆墨紙硯。
倆黃門異常穎悟,見周平有點吃力,便主動湊上去接了托盤,然后抬到孫掌案面前,一一取出,各自退下。李正、周平隨即跪下,一個忙著鋪紙、一個忙著研磨。
墨汁洇出來了,周平加足手勁。李平眼明手快,鋪平了白紙,然后取了兔毫在手。
撂下墨石,周平走出游廊,聲音嘹亮道:“大家排成一列,進來報名諱、年歲、籍貫。”
院里亂哄哄的,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疑了許久,才按照高低排成一字長龍。
其后便是漫長的等待,中間也鬧出笑話,有一孩童叫朱狗兒,李正一聽便直搖頭,“宮里不比窮鄉僻壤,講什么賤名好養活,這名字太俗氣,改成朱板兒吧!”
朱狗兒面上一紅,雖改了名心中憋悶,但又不敢違拗,只能垂頭耷腦出了游廊。
錄名工作有條不紊推進,終于輪到守禮了,他鎮定住心神,面色平靜步入游廊,然后口齒清晰報了個人信息,便筆管條直站著,等周平允準,他才掉頭出去。
漸漸日頭大了,李正面前的白紙已落滿黑字,周平眼明心亮,見李正手中的筆印不出墨了,趕緊把端硯往他跟前送了送。李正心領意受,潤了筆,落下最后一行,然后吹干筆跡,心滿意足地捧了花名單,畢恭畢敬呈給坐東朝西的孫掌案。
從頭至尾,孫掌案都愔愔無言,只是神態安閑的跪坐席上。此時,見李正送來花名單,孫掌案含笑接了,然后略略一掃,覺著還算妥當,便拿手卷了花名單,遞給周平。
周平會意,俯身捧起花名單,慢慢往后退了三步,然后才直起腰板,踱步走出畫廊。
展開手里的花名單,周平大致掃了一眼,便用圓渾的嗓音喊道:“大家仔細聽著,等下我喊到誰,誰就站到這邊來!”邊說邊拿手一指,示意大家等下站到哪里,緊接著就開始唱名:“吳良、鄭賢、王虎、馮淵、朱板兒、陳嘉、秦琇、蔣仁八人出列!”
八個孩子懵了一下,互相張頭探腦,然后,躡手躡腳走出隊伍,小心翼翼排好了隊。
“褚敬亭、齊九、韓賁、許衡、何思源、齊涵、張谷、施峰八人出列,站在這邊!”
守禮始終低著頭,眼見身前交疊的人影越來越少,莫名產生一種擔驚受怕的感覺。
“曹方、金元寶、謝玉、嚴松、鄒喻、魏知、竇章、柏水!”周平寬洪的聲音悠悠回蕩在院里。
守禮豎著耳朵聽,總聽不見周平讀他名字,有點壓抑不住內心焦躁,便踮起腳尖,抻長了脖子往廊下張望,只見周平氣定神足,再次喊道:“華豐、陶鳴、陳水生、沈清秋、楊懷忠、杜蓄、張守禮、任安八人出列,余下人等,都自覺排好隊!”
十六七人一聽指揮,登時動作,鬧哄哄分開了,在兩個彈指不到的功夫里,分隊匯聚。
周平眼瞅著隊列整齊,不禁心滿意足地呼了口氣,然后平心靜氣地合上花名單,轉身進入游廊,遞呈孫掌案。
孫掌案隨手接了,再一次展開花名單,安然放于幾邊,然后手持管毫,濃濃蘸了一口墨汁,揮筆在白紙上謄寫。周平、李正兩人一左一右站立等候,相顧無言。
這時,日頭正盛,守禮曬得頭頂冒汗,掌不住向廊下覷了一眼,只見孫掌案輟筆了,抬頭道:“最近內侍省添了不少人,恐怕房間不多了,我記得,西北隅還空著兩間院子,正好他們人又不多,你們便把那兩間院子拾掇出來,安頓他們吧!”
“是!”
周平和李正齊聲答應。
“嗯,快中午了,陳典正還沒回來,八成是被什么事絆住了,也罷,我暫且收下這份花名單,過了午后,你倆順便拿了,給他送去!”孫掌案一邊卷起花名單,一邊交代。
周平和李正相顧一笑,應承道:“喏!”
眾人在炎炎烈日下足曬了半個鐘頭,個個渾身發熱、腦袋發昏,不由身子傾斜。
稍許,周平和李正雙雙走出畫廊。李正瞟了眼毒日頭,又瞟了眼被曬得東倒西歪的眾人,突然態度嚴厲起來,“日頭雖大,可也曬不死你們,別一個個垂頭耷腦的,給我放精神些!”
周平聞言,馬上瞟了他一眼,見他虛張聲勢,要在稠人廣眾前立威,不禁暗暗一笑,然后耗著耐心等他訓完話,才正了正色,道:“大家排好隊,我帶你們去下榻處!”
話音一落,兩人便邁開腳,輕快地出了游廊,經過眾人,徑直向南邊的洞門而去。
眾人排成四隊,比肩繼踵開動。守禮反應遲鈍,慢了一拍,連忙提足,追上隊伍。
過了月亮門,視野瞬間開闊,白云縹緲,清風徐來,透過北邊的一道陳舊宮墻,隱約可見崢嶸樓閣、綽約宮殿,甚而夾道花草,也繁盛至極,兩株合抱高槐,茂葉密柯,陰森一片。
沿夾花小道到盡頭,到了一處人煙阜盛之地,只見七八間閣院連綿排成一列,磴磴齒齒,不停地有人進進出出。守禮心下好奇,但初來乍到,不敢出口詢問,只能埋在心里。
約莫又過了一刻鐘,所經之處越來越寂靜,不光道路坑坑洼洼,還分了許多岔道。
突然,隊伍在一片松林中停了下來。周平不疾不徐轉過身來,道:“這便是你們的居處了,等下進了院,別忙著歇息,先把屋子收拾了,稍晚會有人送來床褥并器皿,大家各自安置!”
守禮順著他手指看去,只見松林濤起,野草夾道盡頭坐落著兩間荒廢已久的院落。
目之所見,墻垣坍塌,連院門也結了層層蛛網,守禮瞧了一眼,又嫌惡地打量起附近,雜樹叢生,百草滋蔓,方圓百步之內不見人煙,唯青松翠柏四季為伴,陰森無比。
“別東看西看的了,趕緊進去拾掇拾掇吧,等下,就開飯了!”李正剛一說完,馬上轟大家進院子,然后等人走遠了,才拉了周平到一邊訴苦:“哎呀呀,這幾日,我后背是越來越弓了,稍一挺直,便覺得鉆心的疼!”邊說邊拿手捶腰。
周平剛要搭腔,忽聽木門吱呀作響,便向拿拳頭頂門的華豐看了一眼,然后才搭腔道:“誰不是啊?沒法子,誰教咱們地位卑微,見了誰都得點頭哈腰的呢?”
李正唉唉嘆息。
守禮動作遲鈍,眼見大家一窩蜂沖進院里,也不甘人后,踏上三層爬滿青苔的石板階。
剛要進院,迎面送來一陣陰森冷風,守禮著了涼,不由打了個響噴嚏,“阿嚏——”
抬手搡了把鼻子,守禮四下一打量,只見這院子荒蕪已久,撲面而來一股陰森之氣,再凝神細看,野花繞砌,雜草成窠,東南墻根有一株老松,盤曲怪異,野蠻生長。
先進院的孩子見了這情景,很不滿道:“這地方也太冷清了,別是一直沒人住吧?”
“可不是嗎?連點人氣也嗅不出,不會夜里還鬧鬼吧!”有人附和著說了一句。
一語剛落,又有人道:“鬧鬼?那可真說不準!我瞧這地方陰氣重,別是以前死過人吧?”
“啊,怎么把我們分到這啊?今晚上睡不著了,嚇死人!”杜蓄用尖細的嗓音道。
“怕什么?生有日,死有時,咱們這麼多人,有鬼一起上,誰怕誰還說不定呢!”
說這話的叫華豐,生得圓面闊耳,筋骨結實,守禮打眼一瞧,便知他是個膽大心粗的,不禁心中敬服。
華豐果然大膽,率先推開房門,不顧眾人側目,邁過門檻,踏入坐北朝南的房間。
守禮和陳水生大眼瞪小眼,神魂迅速歸位,馬不停歇跨上石階,跟著華豐腳步。
一進屋,發覺屋里也沒比屋外好多少,破窗爛幕,床榻雜亂,衣架、立柜隨地躺著,四角桌一圈倒了一地板凳,凳上有蜘蛛織了網,就連青石地板也落滿了灰塵,人一走動,隨即揚起一片灰塵。西邊開了扇側窗,對著棵即將枯萎的老槐,了無生機;南墻一溜大通鋪草席亂堆著,墻上霉點斑斑,蜘蛛網爬滿房梁。
“噗,好大的灰啊!這里到底多久沒人居住了?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看來,咱們有得收拾嘍!”華豐郁悶吹了口氣,一邊拿手扇撲面而來的滾滾塵埃,一邊回頭看了守禮和陳水生一眼,語氣自然道:“我力氣大,我挪桌椅板凳,你們倆個子小,就負責灑掃除塵吧!”
守禮和水生相顧一眼,誰也不覺得華豐在嘲笑他們的身高,便相繼點頭稱好:“嗯!”
計議已定,三人分工明確,各自行動,華豐麻利地移開桌椅板凳,使喚人搬出房間,任安幾個也搭手,弄走草席并一堆雜物,守禮和陳水生通力提了桶井水,沿墻將屋里灑了個遍,然后尋了掃帚、抹布,幾個人勻一勻,四面八方一齊開動。
費了一番力氣,屋里終于干凈了許多,幾個人累得汗流浹背,歪倒在桌邊氣喘如牛。
這時,紅日西沉,天光向晚,守禮歇夠了,索性展了展胸背,走到窗邊看看風景。
院子里光禿禿的,單一顆老松和幾叢野草,實在沒什么看頭,守禮目光一瞟,眺望遠方,正是夕陽西下,天邊飄著五顏六色的晚霞,一群白鳥翩翩往南飛去,南邊殿宇重重,層巒聳翠,守禮心平氣靜望著,不禁向往起深宮禁院的生活。
“咣當——”
院門被推開了。
守禮順眼看去,只見來人眉眼柔美,和他差不多年歲,身穿一襲奶黃色黃門服飾。
“有人來了!”
守禮回頭示警。
華豐牛眼一瞪,問:“誰啊?”說著,跳將起來,快步向窗邊來。其余幾個人也一窩蜂涌過來。
“孫掌案傳飯了,你們別磨蹭了,趕緊出房間跟我走,別延誤了!”來人迅速表明了來意,然后目光一瞥,見守禮幾個探頭探腦看他,便催促道:“別看了,快快出來!”轉而又巴巴去敲對面的房門,可隔壁無人理會,反傳出歡聲笑語。
小黃門撇了撇嘴,似乎很反感,著急忙慌地推開房門,嚇唬道:“可別頑了,孫掌案那兒等著呢,他脾氣大,最喜歡罰底下人了,你們才來,可別觸他的霉頭!”
屋內孩童正奔逐嬉鬧,一聽這話,馬上變了臉色,慌里慌張住了手,爭先恐后跑出房間。
守禮幾個早老實在門口等著,見鄰居們這會子一窩蜂全出來了,華豐當先道:“就不該喊他們,隨他們鬧去,等會到了孫掌案面前,看他們還笑不笑得出來?”
曹方、謝玉等人面露尷尬,不欲狡辯,但人群中有個伶牙利嘴的魏知,馬上駁道:“我們剛在頑呢,又不是裝沒聽到,便到了孫掌案跟前,講明原由,他也不責備!”
“那你就試試好嘍!”華豐撂下這句話,急著催促黃門:“小倌趕緊帶路吧!”
小黃門點頭稱好,不疾不徐出了院門,華豐便喉嚨開了鎖一樣,纏著小黃門講新聞,小黃門拗不過他,干脆道:“出了正月,宮里就熱鬧了,幾位美人升婕妤、挑菜宴、天子春狩、太子入朝、華陽公主下嫁、平陽公主及笄,進了四月,陛下又要巡幸上林苑,然后移駕去大明宮避暑,這一樁連著一樁,有得瞧呢!”
守禮聽他說話奔放,覺著怪熱鬧的,果然華豐沉不住氣了,率先問道:“春狩?是打獵的意思嗎?”
小黃門神情一滯,莞爾笑道:“是,只不過,跟著去春獵的得是在主子面前得臉的,似我們這等無頭無面的,多少年也去不了一趟,只有在內侍省干苦力的份兒!”
華豐想湊熱鬧,又趕不上,不由目露失望,道:“嗨,說了等于沒說,空歡喜一場!”
陶鳴笑著接道:“上林苑?這是什么地方?”
“上林苑是皇家別院,苑中奇花異草、珍禽異獸無數,好玩好看的也多得很,你若僥幸去了一回,便再不想回來了!”小黃門說著,雙眼流露出回憶的目色,“我去年蒙幸跟孫掌案去過一次,真是人間仙境,處處都是美景,簡直讓人流連忘返!”
“哇,那我們今年有機會去上林苑嗎?”魏知滿臉期待道,“真想見識見識呢!”
小黃門瞥了他一眼,笑道:“這我可不清楚,聽平哥哥他們私下說,你們隨后要在內侍省學一個月的規矩,然后擇定日期,等各局各署來選人,至于以后嘛,就看你們自個的造化了!”
守禮跟在隊伍后面,聽他娓娓道來,不禁嘖嘖點頭,對不可預知的未來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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