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宮位于郢都(按:關(guān)于春秋郢都所在地有湖北省宜城皇城村和荊州紀(jì)南城之說,本書取荊州紀(jì)南城)城中的東南部,為城中城,建制和布局雖同北方王室一樣基本上采用大城套小城的雙城制,但總體布局則高度體現(xiàn)了楚國建筑的中軸對稱、一臺一殿、多臺成組、多組成群的高臺建筑布局格式。
宮中殿宇眾多。按現(xiàn)在的專業(yè)術(shù)語來講,既有空間宏大的“高堂”,又有曲折相連的“曲屋”;既有進(jìn)深幽遠(yuǎn)的“邃宇”,也有小巧精致的“南房”。這些大小不同、高低錯落的宮廷建筑組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個氣勢磅礴的建筑群體。
這會兒,楚莊王從軒峻華麗的鳳殿走出來,正昂首闊步朝王宮后花園的水榭而去。鳳殿屬于“高堂”的一部分,挨著寢宮,為其日常起居辦公之所。細(xì)皮嫩肉的近衛(wèi)之臣司宮(太監(jiān)首領(lǐng))如美女捧心一般捧著拂塵邁著小碎步緊緊跟隨。楚莊王邊行邊問道:“子靈到了嗎?”“莫敖早就到了,已等主子多時了。”司宮柔聲細(xì)語地回答。
“嗯。”楚莊王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臉龐寬大,鼻梁高挺,留著仔細(xì)修剪過的絡(luò)腮胡子,乍看上去就如同草原雄獅威風(fēng)凜凜,不怒自威。講起話來底氣十足,聲如洪鐘,再加上舉手投足幅度大,又喜形于色,再看上去更像一名豪爽的武士而不是君王。
楚莊王姓熊名旅,楚莊王是其謚號。謚號是對有地位的人死后所封,屬蓋棺定性的稱號,由于更能代表其一生的功過,后人稱春秋時期的諸侯都不稱其名而稱其謚號,以示尊重。
這熊姓來源于前文論及的楚國的實(shí)際締造者鬻熊。因鬻熊名熊,楚王一脈便由此以熊為氏。楚國強(qiáng)大始于楚武王、楚文王,爭霸于楚成王,但終成于楚莊王。
楚莊王于公元前613年即王位,在位只有二十二年。雖然時間不長,但他是楚國歷史上最具傳奇色彩的君王。
楚莊王最廣為人知的傳奇便是成語“一鳴驚人”。楚莊王即位后曾三年不理朝政,沉湎于醇酒美人之中。漢朝趙曄的《吳越春秋》謂之“淫于聲色,左手擁秦姬,右手抱越女”;明末馮夢龍在《東周列國志》還活靈活現(xiàn)描繪“莊王右抱鄭姬,左抱蔡女,踞坐于鐘鼓之間”,儼然一副荒淫無道之君的模樣。自然,一些志士仁人就會心急如焚,似乎每個朝代都不乏這類以天下為己任之人,他們便紛紛挺身而出,解“君”于倒懸。當(dāng)時對君王的勸諭流行說隱語,這就使得君臣對話猶如智力猜謎。話說這一天,有一個大夫進(jìn)宮請楚莊王解謎。此人道:“有大鳥,棲在高處,歷時三年整,不鳴亦不翔,這究竟是只什么鳥?”楚莊王聽后回答道:“它可不是只普通的鳥。這只鳥,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
故事精彩絕倫,可信度并不高。事實(shí)上,楚莊王即位之初,日子并不好過。花天酒地、左摟右抱是真,那是春秋君王的特權(quán)和常態(tài),而他對聲色犬馬之好也有目共睹,但并非沒有發(fā)令,只不過令都不出楚王宮,只好不令。蓋因他父王楚穆王就如同流星一般來去匆匆,多年的朝政又為若敖氏一族把持,就如同少年即位的天子一樣,他再雄心勃勃,也力有不逮。
當(dāng)時的楚國,屬于典型的公族政治。這與中原各國通行的宗法政治略有不同。宗法政治實(shí)質(zhì)是貴族統(tǒng)治,而貴族既可與諸侯同姓,也可為異姓。譬如《左傳·宣公二年》謂“晉無公族”,指晉國執(zhí)掌朝局的重臣都非姬姓而是異姓;但楚國自始至終都是羋姓的公族執(zhí)政。所謂公族,就是君主非嫡系后人,一般可理解為王族。是時楚國有斗、成、屈、蒍四大公族,均為不同時期的先王血脈一支坐大而來,其中蒍族源自楚王熊嚴(yán)四子中的第三子叔熊。屈族,上面說過是楚王熊通之后。蒍、屈兩族雖也多顯貴,但并不像斗、成兩族那樣如日中天,權(quán)傾朝野,屢屢威脅王權(quán)。
斗、成兩族都源自楚國君王熊儀。熊儀因去世時葬在若地,其曾為敖,故被尊為“若敖”,這是楚君有謚號的開始。其子斗伯比即以若敖為氏,稱若敖氏,因其別封斗邑,也稱斗氏。斗伯比在屈瑕死后長期為楚武王時的令尹,兩個兒子斗谷于菟和成得臣,也都是楚國歷史上著名的權(quán)臣。
據(jù)說那斗伯比少時去姑姑家探親,姑姑嫁給鄖國國君為夫人。斗伯比對表妹一見傾心,致其懷孕生子。為保全女兒名聲和娘家人,姑姑只好瞞著鄖君,偷偷派人將嬰兒扔到了南郊,古稱云夢澤的野外。誰料此兒命不該絕,母虎見之不食,竟然還以虎乳喂養(yǎng),而這恰恰又被無意中去此處狩獵的姑父發(fā)現(xiàn),這個嬰兒才得以“虎口逃生”。此事在當(dāng)時就傳得神乎其神,還記在《左傳·宣公四年》中。因為楚人稱“乳”為“谷”,稱“虎”為“于菟”,故其名為斗谷于菟。斗谷于菟及冠后字子文,楚成王任命他為令尹。
子文承襲了斗氏,在楚成王時三任、三辭令尹,是歷史上干部能上能下的楷模。他還曾“毀家紓難”,也就是不惜捐獻(xiàn)所有家產(chǎn)來解救國難,更為他贏得了賢相之名。此事不論是否當(dāng)真,但這也從另一方面證明斗氏家族之富,實(shí)可敵國。而其弟斗成得臣這一支便因其名成得臣而改稱成氏。成得臣,字子玉,被子文推薦接任令尹。他是城濮之戰(zhàn)楚國的主帥,其所率的中軍主要由“若敖六卒”組成,一個家族之卒就可成軍以抗衡當(dāng)時的強(qiáng)國晉國,足見其勢力之大到何種程度。因此,斗、成兩族,看似兩氏,從根子上講實(shí)乃若敖一族,像最重要的令尹職位都無一例外地由這兩族人擔(dān)任,就如同一家之中的兩兄弟輪流坐莊。
權(quán)力的過度擴(kuò)張必然導(dǎo)致野心的極度膨脹。這令尹傳到了子文之侄斗椒身上時,他就生了異心,同新即位的楚莊王勢同水火。
關(guān)于斗椒也有傳奇,同樣記在史籍中。《左傳·宣公四年》載:“初,楚司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曰:‘必殺之。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弗殺,必滅若敖氏矣。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子良不可。”這便是成語“狼子野心”的由來。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一些人生來就有反骨,是叛臣賊子。這雖不乏宿命論的色彩,也不排除后人以先見之明為子文涂脂抹粉,但不管怎么說,斗椒從沒把這個還滿臉稚氣的“傻大個”放在眼里,他早就虎視眈眈,只等著機(jī)會取而代之。似乎老天也在幫他,朝他所期望的局面發(fā)展。
正應(yīng)了雄才多磨難。楚莊王即位后不僅飽受斗氏掣肘,事不由己,人禍天災(zāi)更是接二連三,先是被他當(dāng)世子時的兩個老師斗克、王子燮作為人質(zhì)挾持出郢,這好不容易擺脫人質(zhì)危機(jī),喘息方定,楚國接著又遭受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天災(zāi)。史載楚莊王三年(公元前611年),楚國大旱,河流斷流、湖泊干枯,赤地千里,顆粒無收,饑民流離失所,社會動蕩不安。而西邊的庸國又雪上加霜,乘機(jī)鼓動已經(jīng)降服的“群蠻”叛亂,一時間告急的文書堆積成山。楚莊王令斗椒率軍征討,斗椒借故不行,無奈只好臨時征調(diào)各地兵力前去平叛。從秋到冬,遲遲得不到勝利,令楚莊王一籌莫展。
那天朔風(fēng)怒號,吹得昏天黑地。楚莊王獨(dú)自背著手站在鳳殿的窗牖前,望著烏云翻滾的灰色天空,一臉落寞。看到屈巫進(jìn)來,他神情沮喪地道:“子靈,這天越發(fā)的寒了。除了要援軍,就無丁點(diǎn)喜訊傳來,看來寡人只得再去一趟令尹府,求斗椒親自率‘若敖六卒’出征了。”
楚莊王和屈巫關(guān)系非同一般,所以他才會如此直言不諱。
“不可。”屈巫搖頭后說道,“臣以為求人不如靠己,君王不能總受制于人。常言道打蛇七寸,當(dāng)下之勢,君王何不借機(jī)親征庸國?”
此語一下子觸及了楚莊王心中的痛處,他有些無奈地攤開手道:“寡人何曾不作此想?只是兵權(quán)和精兵都握在斗椒手中,其奈若何?”
“也并非如此。”屈巫胸有成竹地道,“臣大約估算了一下,王卒加上王族、屈族、蒍族的私卒足可以成軍。有此力量在手,君王至少有七成勝算。”
如同大海中撈到救命稻草一般,楚莊王眼睛不由得一亮,但旋即又暗淡下去,有些灰心地道:“此言固然在理。只是這眾多人馬如何在斗椒眼下出城?”
屈巫道:“這個不妨,冬狩(冬季圍獵)也是慣例,就借冬狩之名出其不意。”
“寡人愿聞賜教。”楚莊王一聽一掃頹喪之態(tài),忙跨步迎上親執(zhí)其手興奮地道。他早有另起爐灶之心,這會兒總算找到了切實(shí)可行的路徑。兩人相攜于案前坐而細(xì)論,越議越“敞亮”,不知東方已白。
正得益于這次撇開斗椒,御駕親征,并取得勝利,才宣告了王者歸來。對庸國的征服不僅令“群蠻”瞬間土崩瓦解,國家轉(zhuǎn)危為安,也令楚國徹底解決了后顧之憂,從此可以全力北上。隨后楚莊王一發(fā)不可收,于楚莊王八年(公元前606年),還率軍以征伐陸渾戎之名,至于雒水(今河南省洛陽市洛河,三國魏改“雒”為“洛”),觀兵于周疆,問鼎之輕重大小。
“問鼎周室”是楚莊王雄視北方的一次試探性動作。盡管如此,天下震動,標(biāo)志著一代雄主已橫空出世,楚國因城濮之戰(zhàn)而中止的霸業(yè)又猶如朝陽即將噴薄而出。
斗椒這時才如夢初醒。他本是一個優(yōu)秀的統(tǒng)帥,不甘心權(quán)力的淪喪,就于楚莊王九年(公元前605年)趁楚莊王第一次率軍伐鄭時發(fā)動了叛亂。
當(dāng)初有人報楚莊王擬出城冬狩時,斗椒還不以為意,輕蔑地對左右道:“國難當(dāng)頭,豎子還玩物喪志,真是不可救藥!由其鬧騰,不足為慮。”而此時楚莊王羽翼已豐,很難撼動,叛亂很快被平息。事后楚莊王毫不留情地屠滅了若敖一族,只留子文之孫箴尹(諫官之首)克黃改其名為“生”,延其宗祀,讓斗、成二氏從此在楚國銷聲匿跡,成為黃歷。
大概也由此時起,楚莊王對公族起了防范之心。盡管他仍不得不起用蒍族的蒍敖為令尹,屈族的屈巫為莫敖,但讓兩個弟弟公子嬰齊、公子側(cè)分別為左尹和司馬,以強(qiáng)化王權(quán),平衡制約公族。盡管如此,按職務(wù)分工,令尹為首,管軍政,莫敖為副,負(fù)責(zé)祭祀和外交事務(wù),但令尹由左尹輔之,軍事由司馬掌管,只有屈巫獨(dú)當(dāng)一面。且春秋時各國的大事不過就是國政、祭祀、征戰(zhàn)、外交,他就占了兩項,一時間也就成為僅次于楚莊王、蒍敖的第三號人物,在楚國位高權(quán)重。而僅從君臣個人關(guān)系而言,屈巫更為楚莊王所倚重。這不,給世子取名,本來楚莊王也令“國學(xué)”中的幾個博學(xué)之士給早早取了,可他一看不是“麒”就是“瑞”,不是“吉”就是“祥”,就極不中意,便令宣屈巫進(jìn)宮重取,足見對屈巫的信任。
這時楚莊王走到了水榭前。屈巫已等在那里,見他過來趕緊迎上施拜禮,他擺了擺手道:“罷了,又不是在朝堂之上,子靈與寡人也就別弄這些繁文縟節(jié)了。”
君臣二人看了一陣風(fēng)景。楚莊王指著碧波蕩漾的水面,不無得意地道:“這里如何?可比得上屈府后園?”
楚地多水,水榭是尋常建筑并不稀奇,但這水榭不僅建得軒峻壯麗,開敞通透,而且建在城中最大的河流——新橋河?xùn)|岸,視野極為開闊。置身水榭中,不僅一河碧水相繞,河對岸的建筑、樹木甚至行人均歷歷在目。人既可坐在榭室內(nèi)觀景,也可到榭外平臺上撫欄眺望,實(shí)是觀水賞景之佳處。由于此為王宮后宮游玩之處,外臣很難有機(jī)會進(jìn)入。
屈巫道:“真是大開眼界。比臣府中的水榭,可謂天上人間。適值天高氣爽之日,惠風(fēng)和暢之時,能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中和君王在此相會,臣以為不像是商討國之大事,倒像是朋友相聚暢述,自然會令臣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哈哈,”楚莊王開懷大笑,道,“子靈真是出口成章,文如這流水,源源不斷。”
二人說著由南門踱進(jìn)榭室中,在案幾前落座。楚莊王指著案幾上的一堆竹簡道:“子靈,你看看‘國學(xué)’里的飽學(xué)之士所取之名,真是浪得虛名。”
屈巫逐一看了后,搖了搖頭,不無同情地道:“也難為他們。為世子取名豈敢造次亂取,不過是求穩(wěn)罷了。殊不知名用于區(qū)別和寄寓,應(yīng)以獨(dú)特為佳。”
其實(shí)從得知消息屈巫就一直在認(rèn)真思考,也算是有備而來。這會兒見楚莊王凝神傾聽,便道:“臣聽聞魯國第十五任國君桓公給嫡長子,也就是后來的魯莊公起名時,曾征詢大夫申繻的意見。申繻提出取名需遵守的五個原則,即有信、有義、有象、有假、有類,還要‘六不’,即‘不以國、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隱疾、不以畜生、不以器幣’來取名。臣深以為然。由此觀之,君王不妨選用‘審’字。”
“為何選用此字?”楚莊王不解地道。
屈巫解釋道:“審,詳觀其道也。聞而審,則為福矣。用于世子,簡直天造地設(shè)。”
“妙哉!”楚莊王細(xì)加品味,不由得拍腿稱好,當(dāng)即表態(tài)道,“就用此名。”然后又含笑夸獎屈巫道:“比令祖,子靈能武有過之無不及,能文則毫不遜色,真乃文武全才也!”
楚莊王這會兒之所以稱屈巫“文武雙全”,是前面提及的他親征庸國不僅全靠屈巫提議謀劃,也全賴屈巫一言之力助他取勝。
那庸國本是巴、秦、楚三國間的大國,橫跨長江至漢水這樣一個廣大地域,歷來強(qiáng)盛,素為“群蠻”之首。唐朝《括地志》載:“方城山,庸之都城。其山頂上平,四面險峻,山南有城,長十余里,名曰方城。”向來易守難攻。當(dāng)時,正值隆冬,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造成大雪紛飛,積雪盈尺,天寒地凍。從入秋就出征的士卒大都單褐露踝,不免飽受凍餒之苦,怨聲載道,軍心不穩(wěn)。
那日一早,屈巫出帳去見楚莊王,忽見士卒們蜷縮一團(tuán),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大都連動彈一下的欲望都沒有,就知道了久攻不下的癥結(jié)所在。他立即脫下裘裝,只著單衣去大帳中見楚莊王。楚莊王看見他穿著如此不合時宜,不免有些詫異。屈巫并不加理會,只是建議道:“君王,三軍苦寒,何不去看望一下將士?”這令楚莊王如醍醐灌頂,對眾將道:“還是子靈深知寡人之心。等什么?還不將衣服速速脫去。”邊起身邊脫下身上的錦裘。眾將趕緊效仿。楚莊王便身著單衣,帶著屈巫和眾將,踩著早已凍得硬邦邦的地面,一個營帳一個營帳地看望士卒。這個舉動很奏效,相當(dāng)于領(lǐng)導(dǎo)訪貧問苦,與群眾同甘共苦。饑寒交迫的士卒感動地說,就像是大王給大家發(fā)了棉衣,倍感溫暖。于是,士氣大振,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一鼓作氣就攻進(jìn)城內(nèi)。楚莊王由此知道屈巫知兵。
相比較楚莊王而言,屈巫雖也虎背熊腰,但舉止如書生一般儒雅,行為就像豹子一般反應(yīng)敏捷。他一聽楚莊王此語,趕緊站起避席,謙虛地道:“君王過譽(yù)矣!臣怎敢與先祖相提并論,再說楚國只有君王是文武第一。臣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這話也并不全是礙于君臣名分的阿諛奉承之詞,屈巫深知楚莊王自許甚高,心雄萬夫。屈巫過去即便和楚莊王再相知,那也是過去時,現(xiàn)在他是王,而且越來越成為威震天下之王,自己是臣,君臣有別,不能喧賓奪主,搶其風(fēng)頭。何況楚莊王英明果武,較之先王,更為出眾。
果不其然,楚莊王聽罷又哈哈大笑,很是受用,笑聲未歇,就招手讓他復(fù)坐,道:“寡人早說過了不以君臣之禮。‘小巫見大巫’,真有你的,給世子取名不說,也捎帶給寡人取了一字——大巫。既然同‘巫’,自當(dāng)共飲。”說著,便對一直侍立身旁的司宮道:“愣著干嗎,還不擺席?著許姬母子前來致謝。對了,也召季羋同來。”
這可是天大的面子。這有點(diǎn)類似于時下當(dāng)兵的活干得好了,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會親自設(shè)家宴作為獎賞一般。司宮忙應(yīng)答著退出水榭招呼安排。不一會兒,絲竹之聲便在瘦樂尹(管理宮廷樂隊的官員)的指揮下在水榭外的平臺上響起。山珍海味和佳釀也隨即由掌管國君膳食的胖太官親自領(lǐng)人送到,擺滿幾案。
接著,許姬由楚莊王的小妹季羋陪著,就如同香云靄靄一般從南門飄進(jìn)。屈巫趕緊起身長揖施禮,道:“參見許后、公主。”當(dāng)時諸侯嫡妻都稱夫人,只有楚國國君因自稱為王,嫡妻便得稱后。當(dāng)時的楚后本是著名的樊姬,許姬因受楚莊王寵愛,又是世子之母,屈巫改稱其許后,也不算僭制。
果然許姬一聽此稱,極為高興,便笑靨如花,偕季羋向他回禮畢,兩人這才向楚莊王施禮。楚莊王踞坐在位上大大咧咧地對二人道:“免禮。季羋來得正好,為兄想聽聽你的意見,你可是宮中最有學(xué)問之人,剛才子靈為世子取了一‘審’字,不知以為如何?”
季羋身著一身霓裳羽衣,留著時樣宮髻,粉面桃腮,顧盼神飛,令人見之脫俗。她是楚穆王的遺腹子,此時正是二八年華,反應(yīng)快,一聽就先拍掌稱好道:“好名字。‘聞而審,則為福矣’!”楚莊王不由得笑著夸道:“幾日不見,季羋學(xué)問果然大進(jìn),都能和子靈想到一塊,了不得。剛才子靈也是此話,這才打動寡人。”季羋一聽倏地轉(zhuǎn)過身來,眼睛晶亮地盯著屈巫,高興地問道:“巫哥哥,果真嗎?”屈巫含笑不語算是認(rèn)可。先前他也曾見過季羋,但“未幾見兮,突而弁兮”,她已變成大姑娘了,只是活潑開朗的性格沒變。
楚莊王又問道:“許姬之意呢?”這邊許姬正檀口輕點(diǎn)地念著“審,熊審”,聽聞楚莊王問起,便應(yīng)聲回答道:“吾王,小君也認(rèn)為是不可多得的佳名,讀音也動聽。”當(dāng)時諸侯夫人往往習(xí)慣在諸侯或外臣前自稱小君或細(xì)君。許姬邊說邊從侍女懷中接過世子親自抱著,對屈巫施了一禮道:“小君代世子謝過莫敖。”屈巫忙對著她回禮,又對世子施了一禮后,這才抬眼端詳這個未來之君,見其正熟睡在襁褓之中,便道:“世子福相,仰見君王、許后之德。這都是臣分內(nèi)之事,豈敢言謝?要說臣還得感謝許后,令江山社稷后繼有人。”
許姬一聽此語,更是高興,道:“莫敖客氣。日后小君母子還需莫敖多加扶持。”
“那是臣的榮幸。”屈巫道,“世子一歲慶生,只是來得匆忙,未帶賀禮,不日定當(dāng)補(bǔ)上,許后切勿見怪。”
許姬道:“莫敖不必費(fèi)心,送世子以名比任何禮物都強(qiáng)。”
這時楚莊王在一邊擺手道:“罷罷罷,爾等就別再沒完沒了,寡人肚子早等得咕咕叫了。”一聽楚莊王如此放粗語,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各自入席。侍女早接過世子抱著先行回宮。
季羋看了一眼屈巫,并不入座,反而捻著發(fā)梢微笑著對楚莊王建議道:“王兄,天少云而高,云輕薄而淡,如此良辰美景,又無外人,何不露天而飲?”
“這真是奇了,季羋又能和子靈想到一塊。好好好,”楚莊王習(xí)慣地一拍腿,寵愛地對小妹道,“寡人就聽你的,等會兒可要代為兄多敬子靈三爵。”
眾侍從聞聲早就在水榭外的平臺上另辟四席,又將食物移將過來。四人起身分賓主相繞而坐,在徐徐秋風(fēng)之下,對著秋波,伴著音樂,談天說地,不時舉爵互勸,大快朵頤,一直到日過中天,才盡歡而散。
告辭時,自然楚莊王、許姬、季羋先行回宮,屈巫長揖立送。季羋忽然回眸對屈巫嫣然一笑,道:“巫哥哥,可別少了小妹那一份。”說完這才跟著兄嫂如天上的白云一般飄然而去。
屈巫點(diǎn)頭,直等到他們一行走遠(yuǎn),復(fù)才起身回府。
一回到家,屈巫就著人速送了一份重禮與許姬,也給季羋備了一份厚禮。他知道公主素為楚莊王寵愛,這個禮數(shù)斷然忽略不得,只不過禮物多為中原的詩書,他知道要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