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一輛軺車匆匆駛到了楚王宮東門前。車停下后,申叔時匆匆而下,拍門叩見楚莊王。門尹聞聲而出,一看是他,便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好心地勸道:“老大夫,剛過卯時,大王此刻正在安寢,能否等到天明再行覲見?這天馬上就放亮了。”
“不行,我有十萬火急之事面見王上。”申叔時不屈不撓地堅持道。
本來按規定申叔時出使應乘駟馬軒車,接到屈巫的信,為了趕時間,他便乘快捷的軺車,日夜兼程,總算楚莊王前腳剛到宮中,他后腳就從齊國國都臨淄回來了。
楚莊王這會兒并不曾入睡,仍在寢宮左摟右抱、顛鸞倒鳳。出去了好一陣子,宮中幾個素來得寵的妃嬪早等得望眼欲穿,豈能輕易放過他?他不得不一一交代,普降甘霖。于是,楚莊王從黃昏時起就有如辛勤的農夫耕耘在良田沃土上,不停地做著“俯臥撐”“活塞”運動,即便是鋼澆鐵鑄也難抵不停的風吹雨打,何況他畢竟還是個血肉之軀,早從不亦樂乎變成了疲于應付。因此,這會兒一聽司宮在帷帳外小聲報申叔時有要事求見,不僅不惱他打攪,反而如同囚徒獲得大赦一般,趕緊搬開那如藤蘿繞樹般緊緊纏住自己的雪白四肢,只披著內衣赤著腳就朝寢宮門前奔去。“吾王,快去快回,還要……”帳中人呢喃著。“知道了。”他頭也不回地答,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人人向往的溫柔鄉。
申叔時正在寢宮門外垂首而立,見楚莊王出來,便趕緊施拜禮,道:“老臣見過王上”。
“免禮。”由于歪打正著“救駕有功”,楚莊王一見就高興地問道,“老大夫寅時就來,莫不是急著來向寡人道賀嗎?”
申叔時道:“非也。老臣奉命出使齊國,齊新君向老臣問案,老臣不能解,而君命不可違,老臣只好星夜趕回請教王上。”
“哦,這世上還會有令老大夫為難的問題?”楚莊王來了興趣,道,“可講于寡人。”
“一個人牽著牛從別人家田里過,牛踐踏了一些莊稼,田主是不是就該沒收他的牛?”申叔時鄭重其事地長揖問道。
“牽著牛,踩壞了人家的莊稼固然不對,但因此而沒收他的牛,這處罰也過重了,照價賠償損失即可。”楚莊王說完又不免疑惑地問道,“這么簡單的事還不明白?還用得著星夜向寡人請教?”
“老臣魯鈍,不能解,還是王上英明。”申叔時依舊鄭重其事地長揖道。
見他那樣,楚莊王不由得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老大夫哪里是請求寡人斷案,這是在讓寡人把沒收的牛再讓其主人牽回去。”
“王上實在英明。”申叔時仍一本正經地施拜禮道,“承蒙王上指教,老臣案件已解。老臣這就趕回齊國回復齊侯。王上請安歇,容老臣告退。”
說罷,申叔時緩步退出殿外,疾步返回到車上,又向齊國奔去。軺車在原野上獨自朝東疾馳,前方天空已露出了第一縷陽光。新的一天開始了。楚國新的一頁也翻開了。
順便插一句,從申叔時進諫的水準來看,如果歷史上真有“一鳴驚人”之事,進諫的當事人最有可能是他,而非《東周列國志》中所說的“大夫申無畏入謁”。前文說過,申無畏性格過于剛烈,并不知權變,難堪此任;更非《史記·楚世家》中言之鑿鑿的伍舉。伍舉是楚莊王四世孫楚靈王時的著名大夫,這時最多還處在襁褓之中。司馬遷肯定張冠李戴了。這是為天縱伊夫讀史糾錯之舉,望讀者明斷。
楚莊王遠非一介武夫,他極有政治智慧,向來從諫如流,這也是他之所以會成為天下霸主的主要原因之一。申叔時一走,他并未回寢宮滿足“還要”,而是立召轅頗,也就是帶頭降楚的那個原陳國老大夫,滅陳后也一并將他帶至楚國。進宮的還有孔寧、儀行父。楚莊王吩咐他們道:“寡人決定召回公子重,爾等可速赴晉迎回公子午,立他為陳國國君,延其宗祀。陳復國后要世世附楚,勿負寡人好生之德。”這些人一大早被突然帶至鳳殿,不知為何,本惴惴不安,一聽原是如此,個個喜極而泣,頭磕得如同雞叨米,直到宮人再三催促,方感激涕零而去。轅頗一行離開郢都前,專門到屈府致謝復國之情。屈巫只傳話出來,讓他們記住楚王恩德。他們只得在大門前隆重地行了大禮,這才戀戀不舍離去。這新立的國君就是陳成公。成公在位三十年,終其一生都唯楚國馬首是瞻。
次日朝會上,眾臣仍爭先恐后為楚莊王滅陳設縣歌功頌德,大殿里溢滿一片贊美之聲。楚莊王端坐位上,面無表情地聽著,一言不發。等眾人紛紛表白完了,他這才表情嚴肅甚至有些嚴厲地說道:“爾等所言甚是熱鬧,寡人只有一事不明,請眾大夫解釋。”看大家目光紛紛朝向他,他才繼續道:“一個人牽著牛打別人家田里走過,牛踐踏了一些莊稼,該如何處罰?”
大家異口同聲道,按價賠償毀壞的莊稼。
“不錯,都深明事理。”楚莊王點點頭道,“可田主如果沒收這個人的牛作為賠償呢?”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沒收牛?太過分了。”“這是強取豪奪。”“這是欺詐,君子不為。”……
“既然如此,那么我們滅陳設縣,是在賠償莊稼,還是在沒收牛?”楚莊王追問道。
大家一聽,無人再吭聲,大殿里一片靜寂。
“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何當初就沒人勸諫寡人?為何現在就沒一人反對在陳國設縣?”楚莊王目光犀利地掃視了眾人一圈,這才斷然道,“寡人已決定將牽來的牛再牽回去,令陳復國。”
這變化也太大了,眾人不由得愕然,只有屈巫一人應聲離席奏道:“偉哉!君王圣明。但臣以為,君王替天行道,主持公義,誅殺忤逆賊人之壯舉也不能不彰。臣建議由陳國每鄉遷一戶入楚,劃域而住,既然陳國為帝舜之苗裔,可名為夏州,以紀念舜德,更記君王牽牛返牛之不世功勛。”
“美哉!”楚莊王轉怒為喜,高興地贊道,“還是子靈深得寡人之意,就由子靈照呈辦理。”
楚莊王滅陳又復陳之舉,在當時影響極大,受到天下人交口稱贊。如西漢《淮南子?人間訓》載:“諸侯聞之,皆朝于楚。”《史記·陳杞世家》載:“孔子讀史記至楚復陳,曰:‘賢哉楚莊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
散朝后,屈巫在眾大夫的簇擁下,步出大殿,走下臺階。正待乘車回府,忽見司宮執拂塵、邁著小碎步匆匆忙忙趕上攔住道:“莫敖請留步,君王有召。”
“君王相召,所為何事?”屈巫一邊跟著司宮朝回走,一邊問道。司宮警覺地掃了一下周邊,盡管并無外人,還是聲音低得幾乎像蚊子哼般說道:“恐為申公。”
司宮當初還是小閽人(太監)時,曾找屈巫營救楚莊王,兩人有深厚的患難情誼,所以便實情相告。
患難來自前面提到的人質事件。當時楚莊王的兩個老師斗克、王子燮奪權失利,就打起了學生的歪主意。他倆仗劍夜闖楚王宮,某種意義上就如同押送俘虜一般把楚莊王押到車上,挾持著他離開王宮朝城外而去。慌亂之中,楚莊王只得朝正巧在身邊的一個小閽人丟了個眼色,小閽人會意地點點頭,連夜跑去找到屈巫。屈巫盡起府中家卒追趕,在廬邑和當地大夫戢黎合謀誘殺了斗克、王子燮,這才救得楚莊王脫身。小閽人也因此次特殊表現,被楚莊王任命為近衛之臣的首領司宮。
屈巫“哦”了一聲,便隨著司宮一直進到宮內后園那個最大的水榭中,見楚莊王已到,竟然一反常態,正頹坐在主案幾前沉思不語。
屈巫施拜禮后道:“君王仍面有憂色,何也?”
楚莊王長嘆一口氣道:“寡人聽說,諸侯自擇老師的可以稱王,自擇朋友的可以稱霸,自滿自足而群臣比不上他的就會亡國。現在憑寡人這樣缺才少能之人,在朝商議大事,群臣就沒有比得上的,楚國大概要滅亡了吧。寡人為此心憂啊!”
說著,楚莊王一指案幾對面說道:“坐吧,子靈。也無外人,就略去君臣之分。唉,滿朝之中,也只有你、孫叔,還有申叔時善于進言獻策,子重、子反及眾大夫都不能為寡人分憂,只會唯唯諾諾,寡人怎能不憂?”
屈巫聽罷輕輕一笑,如同恍然大悟般道:“臣還以為君王久別重逢,群英薈萃,雨露均沾,好虎自不免難敵群狼(難滿足內寵),是以憂色,原為此呀!”也因他們是自小至大的玩伴,屈巫才會在只有兩人之時如此些微放肆,以緩和氣氛。果見楚莊王臉色轉緩,這才滿臉嚴肅地進道:“臣以為,君王能有此語,實是社稷之福,君王大可不必過于自責。君王本為一代雄主,想我楚國明君賢臣,君臣同心,將士用命,造就霸業,還不是勢所必然,指日可待!臣卻覺得君王之憂恐不在此,而在于兵不精矣!”
“哦?”楚莊王一聽,精神為之一振,不由得支起身對屈巫道,“還不快快落座,子靈有何教寡人?”
屈巫近前坐下,不慌不忙伸展好衣服后才道:“君王英明,怕是早胸有成竹,豈需臣多言?”他知道兩人雖是玩伴,但今非昔比,該適可而止了。
果然楚莊王轉移了話題,問他道:“突召你來,確有要事相議。你也知申縣對社稷之重要,現雖由寡人代管,但這并非長久之策。寡人想任命新申公與寡人分憂,不知子靈認為國中誰堪大任?”
楚莊王所提的申縣北接中原,東連淮夷,乃楚國的北疆門戶和揮師北進的橋頭堡。作為楚國第一大縣,物產豐富,農人眾多,也向來為楚國最大的賦稅收入和軍隊來源,其戰略和經濟地位較之楚國江漢、江淮地區更為重要。正因為如此,楚莊王才會在誰出任申公上頗費思量。
“臣以為申叔時。”屈巫答道。
“哦,為何薦他?”楚莊王不由得問道。
“申叔時老謀深算,又是申地人,甚當。”屈巫道。
楚莊王緩緩搖搖頭道:“申叔時老矣,坐而論道尚可,但主政一方、練就精兵欠妥,并非寡人最佳人選。”他朝前挪了挪身子,雙肘支在案幾上,推心置腹地道:“子靈可知寡人屬意何人?”
屈巫裝作搜腸刮肚想了好一陣子才道:“臣實不知朝中還有超過申叔時之人。”心里則想,就是知道也不能說。
“哈哈,那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楚莊王朝后一仰,開心地大笑道,“寡人再三考慮,只有子靈文武全才,向為國家的股肱,堪比本王之子文。申公非子靈莫屬。”
“還是君王知人,獨具慧眼。既然君王主意已定,臣唯有遵命。”屈巫趕緊站起施拜禮,嚴肅地道。屈巫不再推托,他知道這項任命意義重大,不能再在楚莊王面前虛情假意地謙讓,那只會令他反感。而內心里他早就認定申公之位的確沒有比他更為合適之人。
果然,楚莊王滿意地說道:“記住,僅僅治理好地方遠遠不夠。先祖文王當年征申后曾在此打造了一支勁旅‘申之師’,為楚國開疆拓土立下了汗馬功勞。現如今這支隊伍已經老邁,不堪其用。要想打敗晉軍,報城濮之恥,確立霸業,寡人急需一支全新的‘申之師’沖鋒陷陣。寡人這才下定決心,令子靈治申。子靈責任重大。”
“臣一定不負君王重托,練就萬人精兵。”屈巫誓言道。
“好,精兵萬人,一年為期。還望子靈盡早啟程,不負寡人之托。”楚莊王猛一拍案幾道。他一高興不是擊掌、拍腿就是拍案幾,逮著什么拍什么,雖動作幅度大,但甚是灑脫。
“諾。”屈巫又施拜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