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幻境的混亂顛倒錯覺漸漸消失, 林疏逐漸清醒, 冷眼看著幻境中年幼的自己。
他想過心魔的很多種可能, 唯獨(dú)沒有想過是這樣。
就像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 一邊害怕漆黑，一邊又覺得火焰太過灼眼, 并不是自己有資格擁有的東西——但是, 其實(shí)是想要的。然而這搖曳不定的一點(diǎn)渴望，又在將來無盡的黑暗中徹底消磨掉。
從那天以后，他和那個女孩子再也沒有打過交道，校園很小, 即將照面的時候, 林疏甚至?xí)汩_, 或看向其它方向，假裝并沒有看到她。
學(xué)校里遇到的那些，回到家里, 也不會和師父說，害怕萬一自己說了，便會被師父批評說——被凡人擾亂心神, 心性不堅(jiān)。
時光流淌。
很多年前，是想過，如果能夠融入他們之間——
但只不過是沒有結(jié)果的掙扎。
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連這種心思也漸漸淡去了，或許是年紀(jì)漸長，心理承受能力也隨之增強(qiáng), 又或者是修習(xí)門派心法久了，心性果真像門派典籍中所說的那樣——“不為外物所惑”。
身邊的同學(xué)換了一輪又一輪，年齡也逐漸增長，不再做那些沒有意義的捉弄，他依舊并不說話，終于和所有人重回陌生。
林疏在樓頂。
他坐在樓頂?shù)倪吘墸葢铱眨ь^看著星星。
他有時覺得自己在水里，一邊向下墜，一邊看著天上的星空，遙遠(yuǎn)又模糊，隔著一層膜，沒有辦法觸碰到。
師父好像是死了，他不知道。
幻境中，一切都很混亂，沒有前因后果，只有那些牽動心緒的事件一邊又一遍發(fā)生，仿佛在做夢，心里有個聲音喊自己離開這里，不要迷失在幻境中。
而他之所以深陷這樣的幻境，源頭是——
林疏收回思緒，想著之前那本典籍上的記載，深吸一口氣，從樓頂縱身跳了下去。
仿佛跳進(jìn)萬花筒里，身邊場景不斷變換，最后停在了幼時放學(xué)回家的小路上。
那小女孩背著一只粉紅的書包，一個人走在路上。
——若時光果真能回溯，他想對她說聲謝謝。
或許從此以后，世上就有了一個不認(rèn)為自己奇怪的人。
一個就好了。
他往前走。
那姑娘轉(zhuǎn)頭看他，伸手打了一個招呼，笑道：“是你。”
林疏道：“謝謝你。”
那姑娘笑得眉眼彎彎：“不客氣。”
她問：“你家在哪里？”
林疏道：“西街。”
“正好順路嘛。”她道，“我們一起走吧。”
林疏怔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她便蹦蹦跳跳往前走，林疏在后面跟著。
邊走，身邊的世界邊破碎，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同秋日落葉，分崩離析。
等那姑娘的身影也化作碎片飄飛的時候，林疏的面前出現(xiàn)了另一個姑娘。
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里像是上陵學(xué)宮后山的山路。
出了方才的幻境，又到下一個幻境。
大小姐一身鮮艷耀眼的紅衣在風(fēng)中飄蕩，背對他站在山路的盡頭，極美的一個背影。
他走上前，停在大小姐身邊，想看看幻境這次想要安排自己做什么。
——他自忖在這個世界里沒有遇到過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即使有心魔，威力大約也很小。
大小姐看著前面，淡淡道：“你想去哪兒？”
林疏道：“都可以。”
大小姐：“不行。”
林疏道：“你想去哪里？”
大小姐：“是你想去的地方，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林疏想了想，道：“我沒有想去的地方。”
大小姐：“有。”
大小姐轉(zhuǎn)過頭來，望著他的眼睛，再次問了一遍：“天地之大，必有欲歸之處，你想去哪兒？”
林疏望著前方，前方的路無限延伸，仿佛要到天盡頭。
他輕輕道：“想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
“有多遠(yuǎn)？”
“遠(yuǎn)到不能再遠(yuǎn)。”
“遠(yuǎn)到不能再遠(yuǎn)——還有呢？”
“沒有人。”
“我曉得了。”大小姐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我?guī)闳ァ！?br/>
紅色的輕紗，在風(fēng)中飄了起來，他們迎風(fēng)向前跑，一切都像那個去往如夢堂的清晨，前方天空廣闊無盡，仿佛要就這樣去到天涯海角。
山水，城鎮(zhèn)，村落依次遠(yuǎn)去，身邊景物漸漸虛化，直到最后，兩人停在了空無一物的虛空中。
大小姐問：“你喜歡么？”
林疏環(huán)視著身周的混沌虛空，道：“......還好。”
大小姐道：“那我走了。”
林疏：“走？”
“你要沒有人的地方，自然也沒有我。”大小姐道：“我便走了。”
說著，當(dāng)真轉(zhuǎn)身向來時的方向走去。
林疏站在原地，看著大小姐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
等大小姐徹底離開這里，只剩他一人，便徹徹底底留在這虛空當(dāng)中了。
正如他一直以來的愿望，一個遠(yuǎn)得不能再遠(yuǎn)，并且沒有人的地方。
可此時此刻，他卻覺出無邊的、驚心動魄的茫然與虛無。
終于，當(dāng)大小姐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視野中的時候，他道：“大小姐。”
凌鳳簫停了下來，回身看著他：“你不是要我走么？”
林疏道：“并沒有。”
凌鳳簫道：“你不喜歡了么？”
林疏：“不是很喜歡。”
凌鳳簫：“只有喜歡和不喜歡。”
林疏：“不喜歡。”
大小姐莞爾一笑：“小騙子。”
林疏：“......”
怎么又成了小騙子。
“若有一日，你能改掉口是心非的毛病，我就和你玩。”大小姐道。
說著，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不僅越走越快，而且跑了起來。
輕紗飛蕩，環(huán)佩叮當(dāng)，像是一朵天邊的紅云，要被風(fēng)吹去不可知之處。
林疏去追，卻總是追不上，每次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那輕云一樣的袍袖，又如同去抓霧氣，消散在手中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道：“大小姐。”
大小姐不為所動。
他道：“凌鳳簫。”
凌鳳簫回頭看他：“嗯？”
林疏道：“等等我。”
凌鳳簫笑：“好啊。”
凌鳳簫伸手，再次握住他的手腕：“你若早這樣說，我豈非早已抓住你。”
林疏：“你一直跑，并不像愿意抓我的樣子。”
凌鳳簫道：“你只需開口，世上并無我不愿意給你的東西。”
“為什么？”
“自然是因?yàn)槲姨勰恪！?br/>
林疏道：“世上其它人未必疼我。”
“他們不給你，你不會去取么？”
似乎也有些道理。
不知又走了多久，大小姐又問：“你想去哪兒？”
林疏終于由這個幻境的主題，窺知了它運(yùn)作的機(jī)理。
他道：“我想出去。”
大小姐道：“好。”
話音落地，整個世界化作無盡碎片隨風(fēng)飄飛而去。
林疏重新回到幻蕩山萬丈迷津的霧海中。
他向前走，白霧漸漸變薄。
邊走，林疏邊思考這個幻境的深意。
第一個幻境，彌補(bǔ)了心中最深的遺憾，最后說出一句“謝謝”，與那姑娘做了一會兒一同放學(xué)回家的朋友，算是淡去了經(jīng)年的心魔，人們說只要上了幻蕩山，必定有所收獲，果然是真話。
第二個幻境，卻有點(diǎn)令人費(fèi)解。
整個幻境圍繞大小姐展開，傳遞給他這樣的消息：
不要等富婆主動提供幫助，要學(xué)會主動開口。
喜歡或者不喜歡，要及時反饋給富婆。
想要的東西，只管放心去找富婆要。
林疏：“......”
幻蕩山補(bǔ)習(xí)班，天道親自授課，教你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小白臉。
——真是一件奇事。
他繼續(xù)往前走，霧氣徹底消散后，眼前不再是山路，而是更加寬廣的玉階，遠(yuǎn)處更是能隱隱綽綽看到巍峨仙宮的虛影。
玉階之上站著一個人，身形削拔挺直，只衣袂隨風(fēng)輕動。
奇怪的是，即使衣著、神態(tài)全不相同，甚至連男女都不一樣，林疏卻覺得表哥站在玉階上的這一幕和環(huán)境里山路盡頭的凌鳳簫整體氣質(zhì)十分相似，約莫是構(gòu)圖的問題吧。
凌霄看他來向下走了幾步：“你出來了。”
林疏：“嗯。”
凌霄問：“可有收獲？”
林疏：“有。”
“那就好，”凌霄與他一同往前走，道：“我們之前，有三人去了玲瓏洞天。”
現(xiàn)在就去了玲瓏洞天，而不是留在通天階與萬丈迷津磨練修為心境的人，必然也是和他們一樣，奔著仙宮的寶藏來的了。
仙宮由守山人執(zhí)守，能得到什么，很大程度上要看守山人的意愿，故而，越早到達(dá)之人，贏面自然也越大。
他們加快腳步，往前方去。
路上，林疏忍不住打量凌霄。
他覺得表哥這一會兒的話有些少了，看神情，也有那么一絲不對勁。
若是在之前，他是不會問什么的，然而幻境里走了一遭，對那個女孩子說了一聲謝謝，語言上的障礙仿佛松動了不少，想要繼續(xù)克服一下，于是問：“你怎么了？”
凌霄道：“在想幻境。”
林疏就又卡住了，不知該怎么繼續(xù)。
但是，居然沒有冷場。
凌霄淡淡道：“幻境中諸多慘烈之事，不便提起。今日回想，我平生所歷，不過‘身不由己’四字。”
林疏發(fā)現(xiàn)表哥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他原以為，像這樣的人，性格沒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出身天賦都是頂尖，應(yīng)當(dāng)毫無煩惱一心修仙的，又何來“身不由己”四字。
他不知道怎么說，只能看著凌霄，用眼神表達(dá)“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說什么但我打算聽下去”的意思。
凌霄看著他，笑。
他道：“你今日怎么肯聽人說話了，嗯？”
天道教的。
況且我以前也沒有不聽人說話過。
他繼續(xù)看著凌霄，用眼神表達(dá)“我是無辜的”。
凌霄也看他，半響，眼里滿是笑意，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林疏：“......”
作者有話要說： 試圖和臨時飼主說話：“吱。”
老婆今天又可愛了，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