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邊立著一塊板子，上刻“迎仙門碼頭”五個字。</br> 李季蘭見了，小小聲地附在李騰空耳邊道：“說是迎仙門，他都不來迎你李小仙呢。”</br> “你還說，我們云游一方，與他又有何相干？”</br> 李騰空語氣平淡，隱隱卻帶著些擔憂。</br> 薛白一到偃師就接連奏報了大案，這次朝廷派楊齊宣來巡視，未必沒有懷疑他誣陷同僚之意。</br> 她本是不想來的，正是因擔心薛白有把柄被楊齊宣拿到了，才允李季蘭寫信告訴薛白，作為提醒。</br> 可現在提醒也提醒了，他竟不到碼頭來見楊齊宣。總不能是因為沒得到消息，那就是因為脫不開身了。</br> 地方上的事本就錯綜復雜，李騰空一到偃師，已察覺到薛白有些麻煩。</br> 目光環顧，岸邊的眾人還在等待著河南少尹，偶爾提及薛縣尉，眼神稍有些幸災樂禍之意。</br> “薛郎在偃師，人緣好像不太好?！贝耸戮惯B李季蘭也察覺到了，有些不忿地耳語道。</br> “我們到縣署找他?！崩铗v空忽下定了決心。</br> “你不是說我們不是來看他的嗎？”</br> “有正事。”</br> 兩人遂往杜媗所在處走去，相比起杜二娘，她們其實更喜歡親近杜家大姐。</br> 杜妗如今借著她阿爺轉運副使的權力經營楊氏商行，到了地方上很有氣派，手底下的賬房伙計加起來恐有數十人，碼頭上的漕夫們也有以楊氏商行馬首是瞻的意思……雖然杜有鄰沒什么氣場，在官面上吃不開，但在民間已略有聲望。</br> 這顯然是薛白最大的實力，偃師世紳對此也很防備，帶了許多的家丁護院過來盯著，碼頭上極為熱鬧，卻又涇渭分明。</br> 本是很明顯的兩派人，相府千金忽然走到了杜家的人群中，馬上引起了警覺。</br> “薛白后手來了?！?lt;/br> 不少人這般嘀咕著，盯緊了這邊。</br> 連高尚也對此十分在意，向身后的田乾真使了個眼神，讓他去盯著。</br> 只這一個小小的動作之后，高尚繼續與楊齊宣談笑風生，心中仔細地揣摩著薛白一方接下來的計劃，這般一心二用，卻絲毫不影響他妙語連珠。</br> 應對楊齊宣，沒花費他半分心神。</br> ……</br> 李騰空走向杜媗，微微側頭看了一眼，感受到了被萬眾矚目。</br> “你們果真是遇到麻煩了吧？”她問道。</br> 杜媗身邊不時有人過來稟報幾句，像是在收集消息，相比在長安時忙得多。見李騰空過來，她抬手止住手下人，一轉頭又溫柔地笑了一下。</br> 這一笑，倒與方才指揮若定的樣子判若兩人。</br> “沒關系，也就是這兩日忙些。”杜媗道：“等忙過了這樁事，讓薛縣尉招待你們逛逛?！?lt;/br> 想著偃師縣有何處好逛，她道：“首陽山風景就不錯?！?lt;/br> “我們想到縣署看看?！?lt;/br> “別急，待會兒一起過去便是。”杜媗看向那些世紳，“總會過去的。”</br> 說話間，又一艘大船緩緩而來，河南少尹令狐滔到了。</br> ~~</br> “見過少尹，少尹風采依舊?！?lt;/br> 在一片見禮聲中，令狐滔卻是臉色平靜，不見笑意。</br> 河南府的高官到了，縣令、縣尉不來迎接，他若還給笑臉，那就太過軟弱可欺了。</br> 他不笑，眾人再如何奉承，氣氛也熱鬧不起來，終于有人揭開尷尬。</br> “少尹，縣里有案子還在審。”</br> 鄭辯不失時機地喝道：“是何案子，不能等迎了少尹再審？！”</br> 順理成章地，話題轉向了對呂令皓、薛白的含沙射影。于是赴接風宴之前，他們自是要到縣署去看看。</br> 長安、河南府來的高官與衛士們，加上當地世紳與部曲家丁們一道過去，絕對的權威與武力壓下，什么案子不能定下來？</br> 地方世紳要的也可以很簡單，把這案子定下來，從此塵埃落定也就是了。</br> 薛白敢殺高崇，敢殺令狐滔看看。</br> “走吧，公務要緊，本府也該看看偃師又出了何大案。”</br> “少尹請?！?lt;/br> 人群中，唯有宋勉感到有些奇怪。</br> 從中午剛得知令狐滔要來的消息，他就已派人到陸渾山莊告知宋之悌了。</br> 有重臣來偃師，必定是要到陸渾山莊赴宴的，三十年來都還沒有過例外。</br> 但翁伯怎還不派人來？</br> ~~</br> 陸渾山莊。</br> 宋之悌昨夜關注著新田那邊的消息，夜里睡得不好，今日不免精力乏困。</br> 待聽說二郎山那些銅販到了，他本打算讓家中子弟處置便好。但因對薛白的忌憚，他最后還是決定親自來見一見。</br> “阿翁，他們本已扣下薛白，可惜被公孫大娘救走了，但把殺宋添貴的兇手帶來了，是薛白身邊一個護衛?！?lt;/br> 宋之悌聽了匯報，睜開眼看著在面前對自己稟報的年輕人，緩緩問道：“你是幾郎啊？”</br> 他記憶力變差了，家中子弟又太多，除了出色的幾個，別的還真是認不出來。</br> “阿翁，我是十三郎啊。”</br> 宋之悌雖然問了，卻沒去記，下次再見到估計還是認不出，問道：“樊牢可來了？”</br> “沒，他去向高尚解釋了?！?lt;/br> “小瞧宋家了啊，老夫去看看。”</br> 由人扶著到堂上坐下，宋之悌看向了刁氏兄弟與他們押來的姜亥，瞇了瞇老眼，道：“老夫見過伱，上次你來，還與縣尉一起，是老夫的座上賓。”</br> 可見他對姜亥的印象比侄孫還深。</br> 姜亥被五花大綁著，道：“既知我是縣尉的人，還不把我放了？！”</br> “薛縣尉到二郎山去做什么？”</br> “告訴你無妨。”姜亥雖淪為牢囚，卻還是很囂張，昂然道：“縣尉打算收服這批狗販子，往后自己造銅料，還能辦黑事。”</br> “這就說了？你倒是坦蕩。”</br> “因為我們根本不怕你們這些鄉巴佬，沒必要瞞著你。”</br> 宋之悌被罵了兩句，反而精神起來，他曾是朝廷重臣，出入宮闕，沒想到老了被個賤民當成鄉下人，可笑。</br> “這意思，薛縣尉是不肯與老夫合作了？如今的年輕人言而無信啊?！?lt;/br> “老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姜亥直起身子，昂然道：“勸你最后一句，縣尉今日整頓偃師，召士民問案，若識相，過去配合著，前事還可既往不咎。”</br> “既往不咎？”宋之悌愈覺老了以后，已許久沒有遇到這么有趣之事了，笑道：“老夫若是不肯配合，縣尉待如何？”</br> 姜亥平素要殺人都是直接動手，今日難得還給個警告，道：“老狗該死?！?lt;/br> 宋之悌感慨萬千，道：“老夫前陣子，把為自己準備的棺材給了高崇，你可知為何？唉，因高崇年紀輕輕，走在了老夫的前面，而老夫這身子骨還算結實，活上十年八年不成問題，到最后，也許還能熬過薛縣尉。”</br> 這一大段話說完，宋之悌也有些累了，稍歇了一下，任由美婢給他喂了一顆果子，不過既是提到了長壽之事，他興致還是很高昂。</br> 姜亥若非身上還被綁著，此時已提刀劈上去了，罵道：“宋家的罪證，縣尉已盡數掌握，必把你全家都連根拔起。”</br> “真當老夫怕了他？”宋之悌絲毫不懼，喝道：“老夫任官節度、鎮守一方時，豎子還未出生，他有資格審老夫嗎？！”</br> 提起當年的權力，他老態盡去，威風凜凜，堂上宋家子弟見家主如此，肅然起敬，同時也感到了驕傲。</br> 圣人十年不來洛陽，讓一些無知的年輕人不知陸渾山莊的名聲。但，它始終還在天下世族間享有盛名。</br> 小小一縣尉，真不配與陸渾山莊為敵，還想審？</br> ~~</br> “請縣尉為小人作主啊！”</br> 縣署大堂上，有人重重磕了個頭，一邊哭訴一邊自覺心痛，道：“地都沒化凍小人就開始翻犁，下了種，每日要挑幾十斤的糞水，好不容易看它冒了苗，怎就又不是小人的地了？宋管事說，宋家供我的口糧，我還當是拿糧食來買我的田，可誰知道那是要我們一家子當宋家的奴隸??？小人都不識字，手一摁就把娃兒也給賣了啊……”</br> 類似這樣的冤情已經說了很多，狀紙越寫越厚。漸漸地，人們已聽厭了這些，迫切地只想看到結果。</br> 但只有苦主，被告卻是都沒來，哪怕是涉及其中的管事、奴仆也不肯到場，薛白自是無從問話。</br> “若是一個大戶都不來給交代，說這些有什么用？”</br> “縣令好像睡著了……”</br> 交頭接耳聲中，薛白若是這樣能審而不能判，對他的威望亦是一個不小的打擊。</br> 此時，再次有人趕到堂上。</br> “縣令、縣尉，令狐少尹已經到了！”</br> “什么？”</br> 呂令皓前一刻還有輕輕的呼嚕聲，聞言瞬間驚醒過來，道：“快，快去碼頭相迎啊，儀仗……哎，薛縣尉，還不快散堂?！?lt;/br> “被告不來，大案尚未審明，如何能散堂？”</br> 薛白竟是當眾這般頂撞了一句。</br> 如此強勢作派，倒是讓圍觀的百姓都感到了信心，人群中有人甚至驚呼了一聲。</br> 呂令皓只想去迎令狐滔，已急得站起身來，急道：“還審？事有輕重緩急……”</br> “啪！”</br> 薛白猛地一拍驚堂木，喝道：“案子還未審完，坐回去！”</br> 許是因為圍觀的人們都太過安靜了，這一聲驚堂木格外得響。呂令皓被嚇了一跳，甚至忘了自己才是縣令。</br> “你審得了嗎？！”</br> 忽然間，一聲怒喝傳來。</br> 有人用水火棍把圍觀的百姓格開，一個紅袍官員在金吾衛的簇擁下大步走來，板著一張讓人望而生畏的臉，正是河南少尹令狐滔。</br> 一時間，呂令皓駭然色變，而隨之而來的眾人心中也有了判斷，知這案子是審不了了。</br> ~~</br> 李騰空是跟著杜家的隊伍來的縣署，到了才發現，杜家反而被擠在了外面。</br> 杜有鄰與楊齊宣說是微服私訪，可到了偃師縣，一身常袍的杜有鄰根本沒有官紳肯理會，反而很受排擠。</br> 李騰空面上淡定，見這情形，只好以她相府千金的身份趕到前方。</br> “十一姐?！?lt;/br> 李十一娘聽得呼喚，回過頭來，忙吩咐道：“都讓開，快護著她過來……十七，你與我說，你方才與杜家二女商議什么了？”</br> “為何這般問？”</br> “楊郎打聽的，我看是偃師這些人想知道。可見薛狀元在地方上很不順，我早與你說了，要勸他走太府的路子，當地方小官的路多難走啊……”</br> 說話間，她們也跟著隊伍進了縣署。</br> 李季蘭對政治并不敏感，已有些雀躍地想要見到薛白，遂快走了幾步；李騰空反而放緩了步伐，把目光轉向了周圍的農人。</br> 整個隊伍里，唯有她如此。</br> 她看到了在長安、洛陽都不曾看到的一張張瘦削的臉、一雙雙麻木的眼。很奇怪的是，從長安到這里的一路上，包括在洛陽時她隨阿姐到郊外去踏青，也見到了很多普通百姓，卻沒見過有這么瘦的。</br> 仿佛是薛白把所有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百姓全都找出來了一般。</br> 站在外面這些人若是麻木，往里走，那些在公堂上哭訴的人們則是苦色。沒什么氣憤的表情，只有一種淡淡的、綿長的苦，但帶著種永無出路的絕望感。</br> 只在寥寥幾個仰頭看著公堂的人的眼中，能看到亮晶晶的期待。</br> 李騰空轉過頭，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br> “啪！”</br> 薛白拍響了驚堂木。</br> 紅袍高官帶著一個華袍錦衣者上前怒喝。</br> 李騰空看向薛白，雖無一言，已知他想要完成的是什么。</br> 她相信他能做成，不是因為彼此交情。而是從長街擠到縣署這一路上，她已察覺到了支持著這個縣尉的力量。</br> 下一刻，令狐滔的喝令聲才響起。</br> “你審得了嗎？！”</br> 聽在李騰空耳里，這是個問句。</br> 而此時的情況看在許多人眼里其實已是毫無疑問的了——薛白審不了。</br> 他們甚至都沒想過要讓薛白回答。</br> 但薛白在片刻的滯愣之后還是回答了，其實這片刻的滯愣還是因為與李騰空對視了一眼。</br> “我得審?！?lt;/br> ~~</br> “老夫歷任劍南節度使，以右羽林衛大將軍致仕，薛白算什么？”</br> 宋之悌在說話時，刁丙一直沒吭聲，而是打量著陸渾山莊的陳設，猜那些物件的價格。</br> 他在懷州抗稅殺了差役時，是真餓得前胸貼后背，連臉頰都是無力的，可見有多窮，這些年販銅鐵，他自問也見過些好物件了，一開始看宋家，還存了比較的心思。</br> 畢竟大家都是住在山里。</br> 可惜，根本沒得比較，刁丙腳底下踩的還是一雙破草鞋。</br> 隨著對話的進行，宋家的氣勢越來越高，已完全凌駕于他們，以至于讓人重新感受到自己是只螻蟻。</br> 刁丙轉頭看向外面，眼神有些焦躁起來。</br> 他們兄弟倆，看似刁庚更粗魯些，其實當年先提刀殺人的反而是刁丙。這次，本來是樊牢說投靠了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跟薛縣尉做事。</br> 但此時，刁丙做事，反而更多的是有一股子怒氣。</br> “后果自負？”宋之悌反問了一句。</br> 他緩緩地抬起了手，指向姜亥，更指向了姜亥身后的萬頃良田，以無力氣卻極有力量的聲音表達了對自己一生成就的滿意。</br> “后果就是，沒有人能撼動宋家分毫……”</br> “死吧！”</br> 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吼，刁丙猛地沖了上去。</br> 穿著草鞋的臭腳重重踏在桌案上，杯盤一陣晃動，他一拳擊出，“嘭”地就砸倒了擋在面前的宋添壽。</br> 宋之悌不愧是當過節度使的人，眼看著鐵錘一樣的拳頭在前面把管事砸出血來，猶能處變不驚，喝道：“來人！”</br> 姜亥轉頭看去，見二郎山的漢子們提著刀向這邊跑來，同時也有更多的宋家護衛趕過來。</br> “尻！解我的繩啊你們這些蠢材！”</br> 刁庚從靴子里拿出一只匕首就去割姜亥的繩子。</br> 堂中的宋家護衛既知放進來兩個走私販，本就身佩短刀防備，此時紛紛拔刀砍向他們。</br> “尻！尻！”</br> 姜亥是真的氣瘋了。</br> 殺人他是越來越嫻熟了，沒想到這次帶的走私販子不講究，眼看著一把刀劈下來，而自己還被綁著，怒吼不已。</br> “噗。”</br> 刁庚還是會殺人的，匕首一捅，先捅倒了一個護衛，再繼續割姜亥的繩索。</br> 這一刀，姜亥如猛虎出籠，眼看宋家眾人拼命護著宋之悌逃，他也沖上去，提起桌案當作盾牌，擋住那些護衛們劈過來的刀。</br> “老狗！不是鎮守一方嗎？逃？拿命來吧！”</br> 這是沒刀在手的情況下的心理恫嚇，眾人卻早已擁著宋之悌轉過了影壁。</br> 姜亥回頭看去，終于見胡來水沖進了堂里。</br> “刀！”</br> “接著！”</br> 胡來水手持雙刀一斬，拋了一把刀過來，咣啷掉在地上，姜亥剛要撿，已有人搶先拾起、提刀沖刺，這人卻是刁丙。</br> 刁丙方才赤手空拳沒殺掉宋之悌，此時有刀在手，氣勢頓時不同。</br> 若說姜亥殺人是戰場上的勇猛，刁丙的風格則是拼命，一種被逼到絕境只好不惜代價也要與對方玉石俱焚的拼，與他平時愛惜物品的吝嗇形成了極大的反差。</br> 他才砍了兩個人，宋家的護衛就怯了，保護主人逃，可惜這種情況已是狼入羊群。</br> “噗。”</br> “噗?！?lt;/br> 刁丙聽到的不是血在流，而是銅錢咣啷啷地掉落，每一刀都是上萬貫的身家。</br> 他們能搞到銅料，但不能自己鑄幣，不是因為冶煉的工藝難，而是因為他們本身只是搬運的力工而已。是宋家買通甚至控制著銅場官員，也是宋家能把鑄好的銅幣分散到天下各地。</br> 于是這門一本萬利的生意，風險是由他們擔著，每年得到的只有一些難以花出去的銅幣，命賤，隨時可以被替換掉。</br> 現在，大家的命一樣賤了。</br> 宋家諸人在這一刻表現的也沒有更高貴些，因極大的恐懼而悲嚎著，像是待宰的豬羊在嗷嗷亂叫。</br> “停下！”</br> “別殺了！”</br> 宋之悌不愧是致仕的國之重臣，在所有人里是最鎮定的，但他真的太老了，雖然他自覺還有十年壽命，終于還是摔倒在了地上。</br> “扶我……”</br> 大家都在倉皇逃命，沒人有空扶這位一家之主。宋之悌遂一把拉住身旁之人。</br> “十八郎，扶我起來。”</br> 刁丙一刀劈來，那年輕的宋家子弟被劈得摔在地上。</br> 他抽搐了幾下，奮力爬起想要逃，偏偏被宋之悌拉著，很快便力竭了。</br> “阿翁……十三……我是十三郎……”</br> 宋十三郎話音未落，已被捅了一刀，倒在地上。</br> 姜亥、刁庚、胡來水帶著人從他們身邊殺了過去，沒有理會宋之悌，說明沒有要活口的意思。</br> 刁丙俯下身，一張滿是血的臉湊在宋之悌眼前，血順著他骯臟的鼻頭滴下。</br> “審得了你嗎？”</br> 宋之悌瞪大了老眼，看著那滴血落下來。</br> 他想到了他以往的事跡，那是在開元二十年，他被流放到交趾，路過江夏時遇到了李白，李白很景仰他，還接連寫了詩。</br> 到了交趾，恰遇蠻賊攻陷了驩州，他只招募了壯士八人，披重甲，執陌刀，擊退蠻賊七百人……平生事跡，何等壯闊。</br> 他為大唐立下過赫赫功勞！</br> 血滴進他渾濁的老眼中，只一滴，就蓋住了他的整個視野。</br> 刁丙伸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br> 因為愛惜他這一身鮮麗的衣裳，不愿用刀。</br> 宋之悌本已坦然受死，突然卻是一個激靈，奮力掙扎起來。</br> “嗚！嗚！”</br> 因為他想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沒有棺材。</br> 他的棺材給了高崇，想要打一個更好的，配得上他這赫赫功勞、天下知名身份的好棺木。</br> 本以為來得及。</br> 一人奮力地掙扎，一人奮力地掐著，都像是在努力對抗命運的判決……</br> ~~</br> 公堂上，薛白的手還握著那塊驚堂木。</br> 他甚至沒有起身向令狐滔行禮，這種冒失狂妄的態度把他置于極為不利的處境，使他有了更多讓人可以指責之處。</br> “薛縣尉，你可不能仗著‘年少識淺’的借口，就肆意妄為，無法無天，若都照你這般無視尊卑，朝廷可還有體統可言？！”</br> 最拼命要給薛白定罪的就是呂令皓，他希望借此把自己的過錯摘清。</br> 正喊得起勁，堂外忽然有人喊了一聲。</br> “高郎君！”</br> 高尚的目光猶在薛白與李騰空之間打量著，思考著薛白是否還有后手，聞言忽有種不安的預感。</br> 他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衣著普通的臟漢正在招手，被衛兵攔在門外。因想著可能是有情報送過來了，他便讓這漢子進來。</br> 沒想到，這漢子進了縣署，馬上便喊了一句讓他詫異的話。</br> “高郎君，樊帥頭有急事要見你！”</br> 一瞬間，高尚就變了臉色，明白這是薛白的伎倆，薛白去二郎山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讓樊牢來見他，用意在于陷害他。</br> 可有何作用？薛白這次真正的敵人是偃師縣乃至于河南府的官紳勢力，根本就不是靠除掉他高尚一人可以解決的。</br> 令狐滔所說的薛白審不了隱田逃戶的大案，意思就是不可能解決根本問題……所以把目光放到他這個細枝末節上了？</br>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此時更重要的是考慮應對。高尚差點就要喊人拿下這個臟漢子，好在迅速反應過來不能這樣，會驚動更多人。</br> “什么樊帥頭？我根本不認識?！?lt;/br> “高郎君怎么能否認呢？！”那臟漢子提高了音量，“宋家那邊出事了……”</br> 這句話吸引了更多人的好奇。</br> 宋勉當即便轉過身來，喝問道：“宋家出什么事了？！”</br> 被他這一聲喝罵，那臟漢嚇了一跳，轉身就跑。</br> “攔住他！”</br> 來不及了，縣署到處都是人，那一身麻衣擠進人群，如水滴落入了河中。</br> 一時間，高尚站在那臉色鄭重，專注地思考著；宋勉則是焦急，忙派人去宋家打探。</br> 呂令皓則猜到原由，抬手喝道：“薛白，你又做了什么？！”</br> 薛白根本就不理會，只看向令狐滔，此時代表世紳們態度、影響事情走向的是這位河南少尹。</br> 至于呂令皓，一旦有高官出場，一縣之主的氣場當即便降了下來，成了只會吆喝的狗腿子。</br> “天黑了，且都散了?！绷詈系溃骸氨靖鹊搅速葞煟还苡泻西西洒汪u，勢必一并掃蕩，還百姓朗朗乾坤。”</br> 不把事情放在明面上談，而是等消息清楚之后，官紳商議、分配好利益，再冠冕堂皇地公之于眾，這是最穩妥的辦法。以他的權威，只吩咐這一點事，不該有任何拂逆。</br> “案子還沒審完。”薛白道，“令狐少尹可先去接風宴，待我處理好偃師縣務，必去賠罪?！?lt;/br> “最后說一遍，本府會審，你審不了?！?lt;/br> 天已黑了，很多人已經餓了、困了、累了，或者不耐煩了，接風宴的菜要涼了，夜里該添衣件了……大大小小都是壓力，落在僵持不下的雙方身上，必會讓一方先做出一點小妥協。</br> 杜有鄰見薛白快撐不住了，上前以他的官銜給予支持，舌戰群儒，道：“令狐少尹，不如先去赴宴，他要審便讓他審。與一個區區縣尉有何好較勁的？大伙都餓了?！?lt;/br> “是啊，先赴宴……”</br> 不知是哪個愚蠢的世紳下意識地附和著，說到一半，連忙住嘴。</br> 氣氛尷尬。</br> 終于，夜色中有消息傳來，打破了僵持。</br>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br> 兩個宋家的奴仆連滾帶爬沖進縣署，驚慌之中竟是向薛白跪倒，喊道：“縣尊！快救陸渾山莊……”</br> “出了何事？”</br> “山賊……山賊殺進山莊了……”</br> “宋公呢？”</br> “老家主被殺了啊！我們逃出來時，郎君們被殺了大半??！”</br> 此言如同一道驚雷在一眾官紳頭上炸開，所有人想到的都是薛白那一句“后果自負”。</br> 后果自負，后果自負……莫名驚得他們根本無法思考、分辨。</br> 這是反抗、殺戮帶來的恐懼開始占據他們的腦子，不對，是對變革的恐懼讓他們不可抑制地顫抖。</br> 薛白張了張嘴，很驚訝，但更多的還是遺憾，喃喃自語道：“我審不了宋家了？”</br> 沒有人回答。</br> 整個偃師縣的田地、屋舍都還是那么寂靜，無聲地回蕩著那一個問題。</br> ——審得了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