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署并沒有燈火通明,只是多掛了幾盞燈籠,竟然顯得有些溫馨。</br> 呂令皓非常體貼,得知薛白要帶農戶來談田地的問題,吩咐下人連夜煮了羊肉湯面,就支在縣署外的街口。</br> 一排五個大陶釜擺開,下方火焰熊熊,成了夜色中最顯眼的存在,煙氣從釜口騰起,把羊肉湯的香氣溢開,勾動著人們的讒蟲。</br> 縣署大門的臺階處,有吏員喊道:“你們都是縣中百姓,縣令知道你們受驚了,每人先領一碗羊肉湯面填填肚子,等縣令與縣尉把你們田地之事談清楚。”</br> 農人們紛紛看向薛白,肚子里響起了咕咕聲,既饞,又得忍著等縣尉安排。</br> 薛白知呂令皓不可能下毒,也沒有能毒死一百多個大漢的藥量,便道:“吃吧。”</br> 有人便把鋤頭放在一旁過去領碗湯面,老涼大怒,上前就是一腳,罵道:“吃飯的家伙先丟了,活該你當餓死鬼。”</br> 這種小事得靠經驗得來,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br> 排在前方的農人們遂一手提著鋤頭,一手端碗,也不怕燙,蹲在街邊吸溜。</br> 呂令皓此時才出來,身邊還跟著幾個披甲的衛兵,朗聲道:“今夜發生了鄉民搶田之事,本縣讓你們受委屈了,也沒地方讓你們坐,但伱們的田地,我與薛縣尉一定會為你們保住。”</br> 眾人反應稀稀落落,總之這般作態,呂令皓見農人們怨氣大消,自覺計得,邀薛白回署詳談……</br> “薛郎病了幾日,縣里就鬧出了這等事,好在薛郎病愈,處置及時。”</br> “莫非看我是一只病貓,縣中就有人想占新開墾的田。”</br> “沒有,豈有那許多陰謀?本縣與你保證,田地就是他們的,如此可好?”</br> “那就好。”</br> “既然事情解決了,就讓這些農戶吃飽了回去,天下無事。”呂令皓開懷大笑,打了個哈欠,“年紀大了啊,都回去睡吧,高枕無憂。”</br> 薛白卻沒有散衙的意思,問道:“縣令不追究我殺郭三十五郎一事?”</br> “什么?”呂令皓故作驚訝,“郭三十五郎死了?”</br> 他當然要追究,但打算等過兩日,把那些農戶都遣回去了,收買分化一批,等高尚擺平洛陽高官回來。到時必然要沒完沒了地追究薛白擅自殺人。</br> 郭三十五郎可是鄉貢舉子,三年前呂令皓親自點的。</br> “我殺的。”薛白道:“今夜不將此事問明白?”</br> “哎呀,你真是……失手了?”呂令皓站起身來,搓著手,表現得十分關心薛白,“此事要解決,我得替你安撫好郭太公,還得讓知情者別到處說……”</br> 他嘴里念念叨叨,最后道:“放心,我替你解決,回去好好睡一覺。”</br> 薛白道:“不追究?”</br> “你且好生待著,有我在,當能壓下此事。”</br> “好,縣令不追究我,我卻有幾樁事想問縣令。”薛白懶得看呂令皓裝模作樣,先問道:“今夜,被打死的農戶、部曲,如何處置?”</br> “有嗎?沒有吧?都是些鄉民,下手哪能打死人?”</br> “我的人打死了三個部曲。”</br> “此事等主家報上來……”</br> “諸家侵占田畝、隱匿奴戶之事如何處置?”</br> “豈有此事……”</br> “你們官紳勾結,隱田漏稅,偽造冊簿,擅征苛稅,挪用公錢,偷盜義庫,欺男霸女,逼良為奴,如是種種,不一而足,如何處置?!”</br> 呂令皓愣了好一會兒,之后轉頭向縣署外看去,差點以為薛白是把圣人從長安請過來了……否則,說這些有的沒的,何用?</br> “薛郎,你怕是病還沒好,胡言亂語了,還是回去好好養病吧。”</br> “若一定要說病了,我看病的是呂縣令,或者說是大唐病了?”</br> “你治?”呂令皓覺得薛白太可笑了,“大唐再怎么樣,也輪不到我們這種小官管。”</br> “小官不管,呂縣令當了大官,管嗎?”</br> “你真的病了。”</br> 呂令皓再往門外看了一眼,也沒見到薛白的人手沖進來,心想只要不動手就都好說。</br> 當然,動手他也不怕。薛白那些能打的伙計大部分都被派到洛陽去了,剩下的正隨著薛嶄守在織坊。</br> 此時他都不想再多說了,眼看薛白以及身邊兩個兇神惡煞的護衛還不肯動,問道:“薛郎想要如何?”</br> “簡單。”薛白道:“清丈田畝、戶籍,讓各家把隱田、隱戶都交出來,如此而已。”</br> 他其實也可以不做這些,安安穩穩地混個資歷升官,但下放地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積累實力的機會,而要迅速積累實力,繞不開田地與人口,而田地人口代表著的是權力。</br> 要培養心腹、積累糧食、訓練部曲、制造器物、開設錢莊……薛白也需要大量的田地人口,以及權力。</br> 聰明人當然也可以把攤子做大,與當地世族共享,但一縣之地就這么大,而薛白的野心又太大,實在無法與這些狹隘又貪婪的既得利益者共享,若勉強與他們利益勾結,不涉及大唐弊政的根本,那,野心的意義又在何處?</br> 更簡單的說法,謀逆這種大事,實力的基礎得掌握在自己手里,總不能等到要奪稱號之時,再問宋勉借些錢糧。</br> “清丈”二字說起來輕巧,實則任命吏員掌握一縣田地、人口、稅收,薛白真做成了,也就完全掌握了偃師縣了,到時呂令皓也就相當于傀儡了。</br> 所有的利益、權力交出去,呂令皓當然不可能答應讓步……應該說是心里絕不可能答應,他面上卻是踟躇,撫須嘆息。</br> “我又何嘗不想給百姓減輕負擔?實不相瞞,我上任之初,也是與你一樣,滿心熱忱,可此事,難啊!你先回去,我們從長計議……”</br> 薛白道:“天一亮就開堂解決這問題,如何?”</br> 呂令皓瞇了瞇眼,在強忍怒火。</br> 薛白不等他回答,徑直大喝道:“準備開堂!”</br> 老涼當即上前,道:“請縣令開堂!”</br> “太放肆了!”</br>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呂令皓好言相勸了一整夜,終于發了怒,退后幾步,躲進衛兵的保護范圍,怒喝道:“若再咄咄逼人,本縣治你的罪!”</br> 回答他的,是“咣”的拔刀之聲,老涼高聲喝道:“請縣令坐堂!”</br> “你!這可是縣署……”</br> 忽有尖銳的哨聲響起,老涼把兩個手指圈成環,放在嘴里吹了個悠長的口哨,縣署外頓時如沸騰開來,農人們早已吃過了羊肉湯面,紛紛舉起鋤頭涌了進來。</br> “請縣令升堂!”</br> “升堂嘍!”</br> 趙余糧此時一點兒也不困,兩碗湯面落肚之后,反而把之前的緊張惶恐情緒全都消解了,只感到了振奮。</br> 雖然都是初次進縣署,他們這些濟民社的卻有條不紊,因為一整個冬天他們常常被帶著列隊、揮刺,初次被突襲時沒有經驗,此時反應過來,才終于有了訓練時的模樣。</br> 老涼雖未當過將軍,這點小場面卻能輕松指揮,安排著他們守住縣署前后門,包圍呂令皓的人。</br> “第一隊到中堂!”</br> 趙余糧在這隊里是排頭的,沖進中堂的院子,感覺邁進了全新的天地,整個人莫名地興奮起來。</br> 中堂前守著六個衛兵,正披著盔甲,手執長刀,嚴陣以待。</br> 但透過大門可以看到里面,縣尉正坐在側邊的位置上,俊朗又威嚴,仿佛神仙人物;縣令則縮在四個衛兵身后,顯得有些鬼鬼祟祟,抬手指著,臉上滿是驚恐之色。</br> “你們……你們要造反嗎?全都給我拿下!拿下!”呂令皓大喊道。</br> 這里有十個有甲的衛兵,外面還有十個,另外呂家的部曲、隨從又有二十余人,其中有些還是身手不凡的俠客,人數雖不多,卻遠不是薛白手底下這些泥腿子能比的。</br> 呂令皓敢讓薛白把這些泥腿子帶來,就是知道衛兵一喝,就能嚇得他們做鳥獸散。</br> “退!”衛兵們大喝道。</br> 趙余糧嚇得連忙把鋤頭斜斜舉起,卻意外地感覺到對面的衛兵也有些緊張。</br> “還不請縣令升堂!”老涼大喊道。</br> 趙余糧遂往前兩步,身邊數十農人手里的鋤頭、鐵鏟也盡數往前一揮。</br> 隨著大唐境內承平日久,均田、府兵制破壞殆盡,民間風氣亦有了變化,邊鎮用胡人,良家恥于當兵,子弟為武官者為父兄擯不齒,應募者多為未曾習武的賴漢。至于呂令皓這些衛兵,看起來都很魁梧,但大魚大肉的好日子過慣了,平日慣是欺辱平民,幾時見過這等陣仗。</br> “呼——”</br> 銳利的鐵鏟從眼前揮過,六個衛兵連連后撤,驚呼了出來。</br> “你們倒是退啊!退!”</br> 趙余糧把他們的慌亂盡收眼底,不由驚喜起來,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原來也是不輸于人的。</br> 于是他興奮得忘了害怕,愈發起勁地揮舞著鐵鋤。</br> “升堂!升堂!”</br> 真打起來,誰勝誰負還真不知道,沖突一觸即發,卻還沒發,因為衛兵們又退了一步,等待著縣令的吩咐。</br> 換作高崇,只怕早已與薛白殺得死傷慘重了,呂令皓則還在考慮。</br> 有衛兵退到了墻壁上,揚起長刀怒吼道:“再不退我殺了你啊!”</br> 呂令皓額頭上冷汗直冒,舔了舔干巴巴的唇……升堂而已,有何必要兵戎相向嗎?</br> “升堂!”</br> 他終于大喊了出來,沒讓衛兵們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br> “本縣升堂就是……”</br> ~~</br> 若說高崇、呂令皓分別是安祿山的官員與大唐官員,其遇事反應也有著雙方普遍的特點,一邊是敢想敢干,肆無忌憚;一邊是陷在歌舞升平里生怕有一點改變,所以固執而軟弱。</br> 因此,最后沒打起來,薛白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br> “準備升堂,封鎖庫房,等殷先生到了把稅冊都拿出來。”</br> “喏。”</br> “喚薛嶄回來,把織坊里那些被稱為逃奴的女子也帶過來,此案一并審明。”</br> “喏。”</br> “武器都卸了,縣署里沒必要動刀動槍。哦,農具拿著就拿著吧,農民就這點家當,別弄丟了。”</br> “喏……你們,還不把刀放下?!”</br> 到這一步,呂令皓氣勢已泄,也不可能真打起來了,無非是配合著薛白,反而能安然無恙,以后憑著宮中的關系有怨報怨,遂無奈地揮了揮手,讓人把武器放下。</br> 薛白果然和氣了很多,道:“縣令把印章借我用用可好?”</br> 呂令皓正在為難,他的幕僚元義衡眼珠轉動,在這片刻之內做了決定。</br> “縣令,我去把印章拿來交給縣尉,可好?”</br> 元義衡這個小舉動既給薛白賣了好,也緩解了呂令皓的尷尬。</br> 呂令皓并不念他的情,冷笑一聲作為回答,自想著此事過后,且看朝廷能否容得下敢以武力奪取上官印符的叛逆,須知高仙芝只是越級報功就已犯了大忌。</br> 過了一會,印章已被元義衡用雙手捧著,遞到了薛白面前。</br> 眾人熱火朝天地準備著,到了天快亮時,薛白已完全掌控了縣署。</br> “邀諸家過來,愿來的來,不愿來的……后果自負。”</br> “喏。”</br> “擊堂鼓,聚齊百姓。”</br> “咚!”</br> “咚!”</br> 鼓聲打破了縣城的清晨。</br> “是堂鼓響了?”</br> “堂鼓響,縣令召大伙到縣署。”</br>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縣署大街上已擠了許多人,擠在后方的,則只能聽著前方的人們訴說著公堂上的情形。</br> 公堂上,呂令皓坐在主位上,眼皮重得厲害,時不時要睡著過去,腦袋往下掉。平素威嚴的縣令,因一夜未眠,馬上就顯出老態與昏庸來。</br> 薛白反而在開堂前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一會,此時就坐在他旁邊,身板挺得筆直,高大威嚴,倒襯得呂令皓像個佐官。</br> 驚堂木也握在薛白手中,待到辰時,“啪”地就是一聲響。</br> “今日審偃師縣隱匿田畝戶籍,稅賦不公一案,凡有與田、稅相關之冤屈者,皆可報來。”</br> ~~</br> 崔宅。</br> 此前薛白與高崇沖突時,崔宅曾暫時庇護薛白,如今卻時移勢易,令人唏噓。</br> 鄭辯入院,環目看去,只見各大戶的家丁部曲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br> 大堂上,華衣滿堂,諸公齊聚。</br> “如何回事?”</br> “薛白一回來,呂令皓便嚇軟了,又得重新丈量田畝。”</br> “到底有何倚仗?這么張狂?”</br> “反反復復,除掉罷了……”</br> “高郎君來了!”</br> 諸人不由疑惑,紛紛轉頭看去。</br> 只聽得外面馬嘶聲起,之后風塵仆仆的高尚帶著田乾真、康布大步走來,只看那從容不迫的步伐都讓人安心。</br> “高郎君怎這般快就回來了?”</br> 高尚不急于回答,而是先讓他們說了偃師縣發生的諸事。</br> 他聽過之后,仔細思索,眼神中略有些疑惑。</br> 環視了一圈,他招過宋勉,問道:“樊牢說薛白在他手上,怎又到了縣署?”</br> 宋勉道:“我還不知道,要么樊牢一開始就說謊,要么薛白逃了。”</br> 高尚道:“障眼法,好在我們沒中計。”</br> 他站起身,提高了些音量,道:“諸公放心,薛白有何計劃,我已猜到了。”</br> 各大戶又議論了幾句,漸漸安靜下來。</br> “他收買農戶,訓練他們,暫奪縣署之權,接著便打著為民請命的名義,借查田畝戶籍從你們身上榨取利益,這些已很清晰,關鍵是……他憑什么?”</br> 崔晙撫須嘆道:“是啊,他憑什么?”</br> “我得到呂縣令的消息時,已在從洛陽返回偃師的路上。因為他的后手,此時已在洛河之上了。”</br> “是什么?”</br> “都別著急,我一個個與你們說。”</br> 高尚先笑了笑,還有個輕輕擺手的小動作,說之前先穩定士氣。</br> “薛白先去了郾城,拉攏一批走私販子,對方是我的舊識,名叫樊牢。當然,樊牢既不可能幫他,也無這個能耐,反將他扣下了。”</br> 宋勉略略一想,也明白過來,道:“走私販如何敢與官府斗?樊牢無非是賣我們一個好,其實不敢真拿薛白如何,到時只說人跑了,便可兩頭不得罪。”</br> “這恰是薛白的聰明之處,樊牢原本親近我們,薛白去拉攏一趟,讓他至少做到了兩不相幫,甚至傾向于他。同時,這是個障眼法,掩藏他真正的后手……”</br> “洛陽?”</br> “是。”高尚道:“杜有鄰的兩個女兒,正是楊氏商行在河南府的主事人,與薛白關系極為親近,此前的假張三娘案也有她們的參與。薛白那些幕僚、打手都在聽憑杜家姐妹吩咐,此時,她們已乘著杜有鄰的官船順河而下了,到時又有漕工要跟著薛白舉事了。”</br> “這是故計重施啊。”</br> “不僅如此,這艘官船上,還有相府千金,以及一隊金吾衛……”</br> 諸人吃了一驚,問道:“這次是真的?”</br> 高尚笑了笑,應道:“這次千真萬確。”</br> 既得利益者們的軟弱在這一刻再次體現出來了,有人心想,大不了就讓薛白量量自家的田地,這幾年多交點稅,不能傷及根本。</br> 薛白招他們去縣署開堂,不去的后果自負,也不知是何后果?</br> 氣氛安靜下來,高尚只覺好笑,不慌不忙地道:“好在,地方公務不由宰相之女說了算。此番領金吾衛前來的楊參軍,地位不凡,為人爽朗,令狐少尹已帶著我與他見過面,相談甚歡。”</br> “相談甚歡。”</br> 這四個字入耳,不少人已挑了眉。</br> 高尚言盡于此,并不強迫這些世紳大戶,反正薛白要的是他們的利,與他無關。</br> “情形即是如此,若有人想去縣署的,我不攔著,諸公自便……”</br> 此時,崔晙得了個消息,招招手,與高尚低語道:“樊牢就在碼頭上,想給高郎君一個解釋。”</br> “還真來了?太實誠了些。”</br> 高尚似覺好笑,之后微微一嘆,親自去見。崔晙擔心他的安危,派了一隊家丁護著他。</br> ……</br> 此時,城中百姓多已聚集在縣署,街巷上冷清了許多。高尚一路出了城門,見前方碼頭漕工聚集,不再向前,讓康布去喚樊牢過來。</br> 樊牢也帶了四人,卻不包括刁氏兄弟,這讓高尚有些失望。</br> “高先生。”</br> “許久未見了,你滄桑了許多。”高尚看著樊牢鬢角的白發,道:“過得清苦?”</br> “不清苦,富得很。”樊牢笑道。</br> 高尚搖搖頭,道:“那幾個破錢,配不上你……說正事吧,義兄之仇,我不得不報,你能理解嗎?”</br> “高崇不是我的人殺的。”</br> “那是誰?”</br> “人死已矣,他敢走私鐵器,便早該想到后果。我若死了,便不要手下弟兄再替我報仇,因為我們這種人命就是這樣……”</br> “你還是這樣,太拘泥了知道嗎?”高尚道:“若不是刁氏兄弟殺的,就是薛白殺的,無非這兩種可能。你說過,你要把薛白交給我。”</br> “我確實扣下薛白,但他被救走了。”</br> 高尚顯然不信,問道:“誰救走的?”</br> “公孫大娘與她的弟子。”</br> “相交多年,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br> 樊牢臉色發苦,道:“宋家派管事到我那里,當時薛白正是勸我隨他做事。二話不說就讓人砍死了宋家管事,我押下薛白,想償還你當年為我說情的恩情。但當夜公孫大娘就殺上山來,救走了薛白……你信嗎?”</br> 高尚反問道:“你希望我如何?”</br> “我若說我盡力了,你就別再找刁氏兄弟麻煩,成嗎?”</br> “又是刁氏兄弟,當年他們抗稅殺差役,我就讓你殺了他們立功。你看看你現在……我這樣的賤民都已經是朝廷命官了,你呢?寒門子弟,連個編戶你都不是,像老鼠一樣躲在山上。我再聽你的放過他們,你往后成什么?乞丐?你知道乞丐有多苦嗎?我當過,你沒有。說得多了,殺了他們,我保你一個前程。”</br> “為何不能放過他們?高崇不是他們殺的。”</br> “他們拿我義兄首級當眾領了賞,這是我的臉面。”</br> “賞的那些物件,對山里的人很重要,我們需要那么多布料……”</br> 高尚道:“我當你是豪杰,當年才為你求情。你如今只顧著說布料?我還忙,抽空趕來,是因你說過要給我薛白的人頭。”</br> 樊牢還有很多話想說,喉頭滾動,咽了下去。</br> “當年,我也當你是和我們站在一起的,現在看來,我不是豪杰,你也只顧你自己……人我不會交,你想踏平二郎山就來吧。”</br> 高尚看著這個舊相識的背影,有些失望。</br> 但他沒有看多久,很快就移開了目光,因為洛河上游已有船只來了,那是薛白的勢力,有種要入主偃師的氣勢。</br> 可惜,偃師還屬于河南府,屬于大唐朝廷管轄……</br> ~~</br> 大船沿洛水而下。</br> 甲板上,兩個小娘子正牽著手眺望著偃師碼頭的方向。</br> “他會來接我們嗎?”</br> “肯定是不會的。”</br> 李騰空回答得十分確定,聲音卻很小,還回頭看了一眼,希望沒有人聽到。</br> 目光落處,身穿襕袍、氣勢蓋人的杜妗正走過來。</br> “其實我們真不該到偃師來,讓人以為是來看他。”李騰空遂向李季蘭道:“偏是姐夫要來查張三娘一案。”</br> 她說的姐夫,是李十一娘的夫婿楊齊宣,這夫妻倆這次也來了,因偃師出的事太多,李林甫也得確認真相,遂讓他們來看看。</br> 辦完這樁差事,楊齊宣便要升監察御史。</br> “知道是你姐夫讓你來的了。”</br> 說話間,杜妗已走了過來,微微嘆道:“但薛白是真不希望你們這時來。”</br> 她說的是實話,薛白的計劃里,有楊齊宣來就夠了,能讓偃師官紳又忌憚又輕敵。至于這兩個小娘子來不來,其實無關緊要。</br> 偏杜妗還是表達了薛白對李騰空的關懷,柔聲道:“他怕你有危險。”</br> 李騰空受不得這樣的語氣,微微側過頭,淡淡道:“云游四方,會會老友,有何危險?”</br> 大船順風順水,已準備靠岸。</br> 她們不再說話,轉回船艙。</br> 待船只停到岸邊,則是杜有鄰、楊齊宣等官員先下,女眷待后。</br> ……</br> 這情形很像薛白拉攏漕工之時,因此各家大戶萬分警惕,見杜有鄰身后帶著金吾衛,心中忐忑。</br> 直到高尚到了,從容不迫地迎上去。</br> “楊兄。”</br> “高兄。”楊齊宣連忙上去拉過高尚,轉頭道:“杜公可知高兄?是吳將軍引見給我的大才。”</br> “不敢當‘大才’二字,不敢,來,我為楊兄引見偃師縣望重。”</br> “楊兄。”宋勉執禮道,“楊兄遠道而來,縣官卻未來相迎,實在失禮……”</br> “是我沒告訴旁人,圣人、右相讓我來巡視,自然不宜大張旗鼓,你們切莫以官職相稱。”</br> 不以官職相稱,自然而然就冷落了杜有鄰。</br> 這就是杜有鄰上次與薛白一唱一和,用縣里的錢財給漕工發工錢的后果,遭人嫌棄。</br> 高尚、楊齊宣則與偃師的世紳子弟們相談甚歡起來。</br> “對了,令狐少尹可在船上?”</br> “沒有。”楊齊宣道:“但令狐少尹也來了,在后面的一艘船上。縣官可不能怠慢,還有一個時辰準備迎接。”</br> 局勢至此,長安來的上差已站到了世紳這邊,洛陽來的高官緊接著也來。</br> 眾人皆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br> “派人去請縣令、縣尉來吧,還審什么案啊?”</br> “不錯,還審什么案?”</br> ~~</br> 縣署公堂。</br> “我男人當然不肯放手,被活活打死了啊……”</br> 堂中有婦人正在哭訴,書吏則在奮筆疾書,案上的狀紙已堆了厚厚一疊。</br> 薛白掃了公堂一眼,發現那些高門大戶還一個都沒有來。</br> 而時間已過了午時,公堂之外的各種布署想必已經在進行了。</br> 一樁控訴還未聽完,有伙計匆匆趕來,附在薛白耳邊,稟道:“縣尉,船到了……”</br> 薛白點點頭,雖然有些私事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不影響他的計劃,只稍稍讓他分心了一下,緊接著便開始吩咐起來。</br> “不來的就不等了,動手吧。”</br> “喏。”</br> 那伙計退下去,出了縣署,自去尋了候在城門附近的姜亥,信傳了幾句。</br> 聽了命令,姜亥翻身上馬,隨著那伙計直出城北,一路狂奔,到了首陽山下一間農莊,胡來水迎了出來。</br> “老頭下山了沒?”</br> “當然沒。”胡來水應道。</br> 姜亥道:“他們大概覺得贏了。”</br> “嘿。”</br> “東西呢?”</br> “連夜搬進來了,馬也歇夠了……”</br> 姜亥一邊聽一邊往農莊里走,迎面又有兩人出來,他不由咧嘴笑道:“你們兩個娘們,殺人時別手軟。”</br> 刁丙、刁庚很生氣,但真怕了姜亥這種狠人,只敢回敬一兩句。</br> “蒙上你的丑臉吧,教人認出來,害了你家縣尉。”</br> “我記得這句‘你家縣尉’。”</br> 姜亥啐了一口,大步進屋,只見一眾大漢正在睡覺,到處都是,一個屋子恐怕有二三十人。</br> 幾口大箱子擺在地上,里面裝的都是兵器。</br> “干你們的蠢腚!這老重的盾牌哪來的?”</br> “鐵山上偷來的,也不是盾牌,鐵窗拆下來的。”</br> “娘的,蠢死算了,帶盾牌有個……有個屁用。一群土狗,比我打仗都費事。”</br> 姜亥氣得咽了一下,下一刻拿起一柄長柄刀,眼睛就是一亮。</br> “還造得出這個?哈……”</br> 午后的陽光斜照過來,刀鋒泛過寒芒,顯得十分鋒利,照著姜亥那張帶著疤的臉,十分駭人。</br> “走吧,上山。”</br> ~~</br> 太陽漸漸在西山落下。</br> 洛水河畔,世紳們已經聚在碼頭上,等待著河南少尹令狐滔的船只。</br> 而盛宴已經準備好了,美酒佳肴,美姬歌舞,唯一的不足就是兩個縣官還在縣署審案。</br> 隨他們吧,等令狐少尹到了,后果他們自己擔著。</br> “來了!”</br> 終于,大船在洛河上緩緩出現,眾人紛紛舉目,目光滿是敬畏。</br> ~~</br> 刁丙、刁庚也終于攀上了首陽山。</br> 他們四下看著,驚嘆不已。</br> “啖狗腸,這可比二郎山好太多了,給神仙住的也就這樣吧?”</br> “什么人?!”</br> 前方就是谷口,有家丁趕來。</br> “諸位何人?來陸渾山莊,可有邀約?”</br> “有!”</br> 刁庚大聲道:“你們家主邀我來的,說把薛白的人頭交出來,宋添貴的事就算了,我們讓薛白跑了,但把兇手帶來了!”</br> 刁丙則道:“我們是常年給宋家運紅料的,宋添壽也認得我們!”</br> 家丁中有人便對同伴道:“去問問宋管事。”</br> 不一會兒,宋添壽還真到了。</br> “宋管事!”刁丙喊道:“你兄弟不是我殺的,乃是薛白手下人殺的,人我給你帶來了!”</br> “噤聲。”宋添壽板著臉道:“只許進來兩個人,把人押過來。”</br> “好咧。”</br> 日落之前,刁氏兄弟就這樣押著蒙著頭、五花大綁的姜亥進了陸渾山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