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晴別業(yè)。</br> 此處乃宋勉近來新置的別宅，名字出自宋之問的詩，“秋虹映晚日，江鶴弄晴煙”，位于偃師縣城以北、回郭鎮(zhèn)以西，原本是郭太公的鳳凰園。</br> 每次宋勉從首陽書院過來，都能感到放松，聽美妾撫琴，品佳人侍茶。</br> 三月初三，他在此宴請薛白。</br> “薛郎這邊請，可記得此處原本放了個笨重的石盆，俗氣。我改植了一片竹圃，如何？”</br> “確實雅致了許多。”</br> “泉石齋，挖一泉水景，以花木點綴，如何？”</br> “宋兄胸有丘壑，信手施為都顯得雅。”</br> 薛白若愿意夸人，脫口而出都能說到對方心里。宋勉聽得高興，愈發(fā)顯得親近，問道：“你可知陸渾山莊與弄晴別業(yè)的區(qū)別在何處？”</br> “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br> “陸渾山莊是族中產(chǎn)業(yè)，弄晴別業(yè)卻是我的私產(chǎn)。”宋勉笑道，“也是多虧了你的幫襯，我該好好款待你。”</br> 他能得到這個別業(yè)，確實有薛白一份大功勞，薛白也不與他客氣。</br> 兩人到堂中入座，身披薄紗的美姬當即上前，擁著薛白一左一右陪他坐下，其中一名美姬還“噗呲”笑出來，展顏道：“說是縣尉要來，奴家還擔心是個老頭子，原來這般年輕英俊。”</br> 她生得貌美，低著眼眸貼了過來，薛白也不抗拒，大大方方地含了她遞過來的果子，小小的手指頭便在他唇上劃過，她還連忙收回，羞澀地吮了一下。</br> “薛郎若喜歡，一會帶走便是。”宋勉笑道。</br> 他作為首陽書院的山長，平素有些端著，在薛白面前如此灑脫，也是表達信任之意。</br> “卻之不恭，我就多謝宋兄了。”薛白卻沒忘方才的話題，道：“宋兄說陸渾山莊是族中產(chǎn)業(yè)，想必早晚還是歸你繼承的？”</br> “豈有可能？”宋勉擺手道：“連門蔭都不歸我，官位是從兄們的，往后祖產(chǎn)也是他們的，我不過是個教書先生。”</br> “他們既然有前程，何必再眷戀偃師縣的祖產(chǎn)？這些年都是宋兄在操心，不是嗎？”</br> 宋勉眼神閃爍，笑道：“操勞又如何？命里注定的。”</br> 薛白道：“我卻與宋兄不同，相信事在人為。”</br> 宋勉沉思了片刻，感到彼此之間愈發(fā)親密了。之前也許只是宋家與縣尉的合作，這幾句話之后，卻是他們二人之間的友誼。他可以替薛白對付呂令皓，而薛白也可以助他爭得陸渾山莊。</br> 但，今日他其實還有別的事要質(zhì)問薛白。</br> “對了，我聽聞你張榜公告，要清算田地戶籍，免除偃師百姓的攤派？”</br> “是。”</br> “如此一來，稅賦的缺額誰來交？”</br> 說到正事，薛白抬手示意身旁的美姬不要再湊上來，道：“實打?qū)嵉亟唬骷矣卸嗌偬锏亟欢嗌僮舛惾绾危俊?lt;/br> 他沒有提戶稅，因為僅靠這些舉措，高門大戶還是能躲避戶稅。</br> 宋勉卻還是皺了眉，問道：“這租稅……宋家也得交？”</br> “交。”</br> “薛郎啊，如此，你讓我很難做啊。”宋勉搖頭不已。</br> 雖前一刻兩人還友誼深厚，頃刻間卻有了翻臉的可能。</br> 薛白道：“宋家可用銅幣來繳納租稅。”</br> “銅幣也不是白來的。”</br> 薛白道：“我打算重修一條官道，從偃師縣直接通到洛陽上東門，這條路經(jīng)過首陽山下。”</br> 坐馬車當然是比騎馬舒服的，只是太顛簸了，問題不僅在于車，還在于路。除了長安、洛陽，地方上大部分馬車都是兩輪的，因為四輪馬車雖更平穩(wěn)卻沒有適合的道路。</br> 倘若有一條平坦筆直的道路，貴胄的家眷們就能乘著她們那奢華的鈿車從洛陽直抵陸渾山莊。這對于陸渾山莊的名望與地位自然是莫大的提升。</br> “宋家作個表率，響應縣署清丈田畝、繳租稅，實則以假銅幣為自家修路，既得了聲名，又有了實惠。”薛白道：“糧食在倉庫里放久了會發(fā)霉，絲絹會褪色，何不用來做些能讓陸渾山莊漲價的事？我敢保證，拿出這筆錢繳租稅，回報比任何買賣都高。”</br> 宋勉還在思考，但顯然已經(jīng)動心了，緩緩道：“我需要回去問一問……”</br> “重要的是宋兄怎么想，我們兩個是年輕人，我們的想法老人們未必能接受。但偃師縣這一片天地，早晚該由我們揮灑。”</br> “薛郎不必急，這是大事，容我想想。”</br> “做大事豈可優(yōu)柔寡斷？”薛白道：“我已與呂令皓正面宣戰(zhàn)，誓爭其一縣之權，絕無退路。”</br> 原本宋勉是主人，由他來質(zhì)問薛白，選擇是否繼續(xù)給予薛白支持。一番談話之后卻是被動了，成了看他是否有魄力繼續(xù)與薛白合作。</br> “我知道老人們會如何說，宋家開了這個頭，難免得罪了其它有隱田的高門大戶，老人們總覺得抱團才能共同富貴。但聽他們的，宋兄辛辛苦苦，陸渾山莊最后也不會是伱的，最多成為這小別業(yè)的主人，一生成就一眼望得到頭。”</br> 宋勉不自覺地有個點頭的小動作，抬起酒杯飲了一口。</br> 薛白最后道：“在他們眼里，你就是個棋子；唯有在我這里，你是同伴。”</br> 他知道自己這句話對宋勉有多大的影響，說過之后便點到為止，端起酒杯，飲了這日宴上的唯一一杯酒。</br> 是夜，薛白沒有醉，但宋勉醉了，醉得厲害。</br> “縣尉……我不該再喚你縣尉，你是偃師縣的一縣之主，我會是陸渾山莊的主人。這邙嶺之下的田地人口俱歸你我，伊洛河上的行船載的俱是你我之財貨……都是我們的。”</br> 薛白能夠想象到他描繪的畫面。</br> 首陽山的桃花源中雞犬相聞，老涼、姜亥等人的家眷們可以住進去；源源不斷的銅幣運出來，順著伊洛河運往江淮，采購回精美的貨物；農(nóng)人們在秋收的田野里歡笑；長安、洛陽的商賈也用上了豐匯行的飛錢……</br> ~~</br> 這天夜里，薛白還收到了一封從長安來的信，有厚厚一沓。</br> 打開來，果然是看到了李季蘭的詩集。</br> 待見到其中有詩句是“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薛白目光回避，翻到了后面說正事的內(nèi)容。</br> 李季蘭提到，她與李騰空打算去王屋山隨玉真公主修行。</br> 玉真公主如今住在玉陽山仙姑頂?shù)撵`都觀，地處于王屋山脈，在洛陽正北方向，屬于黃河以北的濟源縣。</br> 李季蘭、李騰空過去，肯定是不經(jīng)過偃師的。但她們打算從洛陽走，在洛陽見幾位好友，之后北上孟津渡，渡過黃河。</br> 信是在二月下旬寄的，那時寒冬已過，春意正濃，是出行的好時節(jié)。今日是三月初三，薛白收到了信，而車駕比快馬捎信要慢得多，算時日，她們過些日子該能到洛陽。</br> 信的最末，李季蘭問道：“可否于洛陽與先生一晤？”</br> 薛白思忖著，沒有馬上回信，他不知近來是否方便離境。</br> ~~</br> “宋勉答應了，這是宋家的田冊，核實之后，以實際田畝來定宋家的租稅。”</br> 次日到了尉廨，薛白把一份田冊交在殷亮手中，道：“過兩日，宋家還會運一批錢糧當眾入倉，為各家表率。”</br> “好，有了宋家的支持，此事便成了大半。”殷亮大喜，“就算是有哪家還想要反對，也沒了主心骨。”</br> 薛白道：“我近日還有一位新的幕僚，你也見見。”</br> “哦？”</br> 殷亮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白發(fā)圓臉的老者有些尷尬地走了進來，正是郭渙。</br> “郭錄事？”</br> “殷錄事不要如此多禮，如今你才是錄事。”</br> 郭渙依舊是見人就笑，圓圓的臉頰洋溢著熱情，只是臉上已多了許多皺紋，舉止也拘謹了起來。原本縣署是他的地盤，如今則像是來做客。</br> 他二月中旬就出了牢，等了半個月，連生計都快撐不住了，終于是忍不住來找薛白。</br> 殷亮則很灑脫，大大方方道：“郭先生放心，少府志不只在偃師，你今日既來了，所得只會比所失更多。”</br> “希望如此。”郭渙對這套安慰人的說辭不太有信心，賠笑了兩句，道：“盼能為少府盡些微薄之力。”</br> 他說是微薄之力，但以他對偃師縣的了解，幾句話就能夠起到莫大的作用。</br> “眼下，少府已分化了各家高門大戶，并取得了宋家的支持，下一步，該是奪呂令皓之權了吧？”郭渙道，“小老兒帶了一些證據(jù)，乃是這些年他侵吞縣署錢糧的賬目……”</br> 連這一環(huán)也被補上，薛白整個分化大戶、架空縣令、主宰偃師的計劃也就鋪開了。</br> 目前為止，他用的都是一些官面上的手段，以權職逼壓、以利益驅(qū)使、以言語打動。如果可以，他也希望盡可能把權力斗爭放在官紳這一層面，讓整個局勢平和、波瀾不驚。</br> 所有的博弈都在規(guī)則之內(nèi)解決，不驚動朝廷，有助于他往后在偃師造鐵器、鑄銅幣、開錢莊等等。</br> 另外，最好是能夠在解決田地問題時減少破壞，不耽誤春耕，避免太過激烈的沖突給農(nóng)戶造成損失。</br> 此時眼看著進展這般順利，薛白反而感到有一點點的不踏實。</br> 他心中也在思索，靠這種溫和的方式，真的能夠解決偃師縣的積弊嗎？</br> 若在偃師可以，河南呢？河北呢？</br> 答案不在他身上，得看六萬農(nóng)戶到底過得好不好。</br> ~~</br> 洛水邊。</br> 喬二娃正在搬運糧食，他殺人落獄，被刁庚從牢里劫了出來，準備隨他到郾城去。</br> 幸運的是，縣尉還讓人把他的阿娘與劉翠也送來了。今日把采買來的糧食運過河，他們就要啟程。</br> 臨行前沒能跪謝縣尉的救命之恩，他十分遺憾。</br> “好了，最后一批了。”刁庚站在船上喊道：“我先隨糧食過河，你們帶著力工過來。”</br> “好。”</br> 喬二娃站在那等著力工集結，轉頭看去，見碼頭上有張告示。他不認字，但已聽說這是縣尉的新政，往后不用追死，每年的租庸調(diào)能少一半，總之是對農(nóng)人好的。</br> 說實話，他并不想跟著刁庚到鐵山去，農(nóng)夫在當今是值得驕傲的身份，若再有幾十畝田，更是代表著安定、本份、體面，不是鐵山上挖礦的苦力能比的。</br> 喬二娃只認得告示上那一個“田”字，他就一直站在那盯著看，暢想著若少交一半的稅，攢上幾年，與劉翠成了親，生五個娃兒，慢慢也能養(yǎng)活。</br> 他于是想把這告示背下來，往后遇到逃戶也好與他們說，可惜原有個念告示的小吏今日已不在了。</br> 此時，一個中年男子乘著小舟從洛河上游過來。</br> 這人看似三十歲左右，身材魁梧，北方人長相，面容英俊，眼神明亮而銳利，上唇留著短須，顯得十分精明強干。他身后還跟著兩個隨從，都是壯漢，正在從船上把馬匹牽下來。</br> 三個人，卻帶了六匹馬，都是駿馬。</br> 中年男子獨自走到告示下，目光看著。他側臉有個顯著的特點，鼻梁挺拔得像是刻出來的。</br> “那個。”喬二娃道：“念念唄？”</br> 不是他沒禮貌，實在是拙于口舌。所以崔家田莊的管事還在叨叨，他直接就揮起釘耙將其打死了。</br> 此時求人辦事，喬二娃笑了笑。</br> “可。”中年男子點點頭，張口便念道：“縣尉薛白告諭偃師士民，因青苗、色役二簿年久未編，租庸調(diào)所征稅額多有不符……”</br> 這般的大白話，喬二娃背得也十分吃力。</br> 中年男子側目稍稍掃了他一眼，嘆道：“不必記，沒用。”</br> “為啥？”</br> “都說要減少百姓負擔，朝廷減租庸調(diào)、加戶稅，負擔可減了？朝廷說和糴是為了補貼百姓，給貧苦百姓發(fā)錢，負擔可減了？”</br> 說到這里，喬二娃已聽不懂了，但那中年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是否聽懂，有感而發(fā)罷了。</br> “朝廷的告示上不論如何說，差役到你家中征糧時并不會因此手軟，別信這些。”</br> “我是信縣尉。”</br> “哦？”</br> 中年男子這才正視了喬二娃，以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盯著他，問道：“你認得薛縣尉？”</br> 喬二娃被他看得不安，道：“不認得，可我信縣尉。”</br> “那我問你，過一年兩年，他調(diào)走了，你覺得這稅能怎么收？”</br> 喬二娃哪能答出這些道理，眼看那邊力工已經(jīng)集結好了，連忙趕過去。</br> ~~</br> 兩日后，宋家沒有依照承諾當眾把錢糧運進縣倉，這讓薛白稍稍有一點兒失了面子。</br> 他就此問了宋勉，宋勉依舊很親近的樣子，笑著說是宋家的錢糧還沒準備好。</br> “可有發(fā)生別的什么？”</br> “就這小縣城，能有何事？”宋勉笑著擺手，道：“我問了伯翁，緩些日子便送來。”</br> “宋公是擔心引起旁家不滿？”</br> “也許吧，我亦不知。放心吧，且耐心等著。”</br> 是夜，薛白與杜家姐妹說了此事。</br> 杜妗道：“臨時害怕了，反悔也是可能的。”</br> “不怕他猶豫。”薛白沉思著，問道：“三月初七了吧？”</br> “是。”</br> “離高崇出事，過了四個多月了。”</br> 薛白有了個猜測，只是暫時還沒證實。</br> “人手還夠用嗎？”他向杜妗問道，“調(diào)些伙計，盯著呂令皓、宋勉、崔晙、鄭辯等人。”</br> ……</br> 次日，才到縣署，殷亮便匆匆趕來。</br> “少府，有逃戶把我們分給他們的田地賣了。”</br> “濟民社的？”</br> “不是，是不久前回來的逃戶，把邙嶺南面我們從郭家劃出來的四十三頃隱田賣了十六頃。”</br> 薛白竟是點了點頭，稍有些欣慰，至少不是濟民社的貧農(nóng)這么做的，畢竟他曾花了一個冬天的時間去告訴他們道理。</br> “賣給誰了？”</br> “宋家。”殷亮道：“但是由宋勉的一個從兄接手的。”</br> 薛白微微沉默，那些田地他分給逃戶們還未立田契，乃是縣署租給他們的，只立了二十年的租約，約定每三十畝收兩石糧的租稅，為的是讓他們更相信今年不會再收重稅。</br> 換任何人，都買不了這租約，除了宋家，因為薛白正是最需要利用宋家之際。</br> 這件事讓薛白感到一種挑釁，或者說是試探，宋家在測試他的態(tài)度。</br> “逃戶們呢？”</br> “還在追。”</br> “讓薛嶄去追，找到了帶到田地來。”</br> 薛白遂出了城，親自去了那片田地看看。</br> 三月是農(nóng)活正忙的時候，農(nóng)夫們得犁地、播種、灌溉、除草、漚肥，除了糧食，也種些蔬菜。一路上時不時能看到農(nóng)人挑著擔子，扛著兩個木桶晃晃悠悠地走，離得近了，發(fā)現(xiàn)里面是糞水，臭烘烘的。</br> “少府，前面那幾畝都是。”</br> 薛白抬頭看去，道：“有人在種？”</br> “許是宋家的佃戶。”殷亮道：“這片都是良田，如今種子都已經(jīng)播下了，等到秋收，至少又是三千石糧食，自然是要派佃戶來打理了。”</br> 薛白蹲下身看了看，土壤已經(jīng)翻過了，上面澆著糞水，有蟲子正在空隙里扭動著柔軟的身軀，可見確實是良田。</br> 他看向不遠處一個正在除草的農(nóng)人，問道：“這是你的田嗎？”</br> “阿郎喚俺來種的哩。”</br> “每畝你能得多少？”</br> “能吃飽，種得好阿郎還給娃娶媳婦。”</br> 感覺得出來，宋家收的也許比朝廷還少，這些人說話時的勁都不一樣。</br> 薛白也不為難他們，問清了他們都是今天被派過來的，也就放他們?nèi)チ恕?lt;/br> 薛嶄終于押著幾個逃戶回來了，一路上罵罵咧咧，到了薛白面前，重重將人摁下，道：“阿兄！我把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押回來了。”</br> 幾個逃戶慌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說的都是很誠懇、但完全沒用的話。</br> “縣尉，小人對不住縣尉……”</br> 薛白認出了其中幾人，其中還有兩個是當時他在修渠時向他攔路請愿的逃戶。</br> 當時其實也沒說太多話，他就是看到他們眼睛里的懇求，被那種拼命哀求就只是想活下去的期望打動了。</br> 他們希望有一片田地種，不要收過多的租庸調(diào)、雜色、腳錢……他知道這就是個理所應當?shù)囊螅谑且恢毕蛑@個方向在做事。</br> 倒沒想到，他們先逃了。</br> “關阿麥，你來說，才翻的田，種子才播下去，你把地賣了？賣了多少錢？”</br> “十……十貫。”</br> 薛白原本還不生氣，此時才被他畏畏縮縮的德性而惹怒了，問道：“一畝十貫，還是三十余畝地一共賣了十貫？”</br> 關阿麥自覺羞愧，跪在那，俯下頭應道：“是……是一共。”</br> “別跪我。”</br> 老涼察覺到薛白的火氣，上前一腳便把關阿麥踢倒，罵道：“讓你別跪了。”</br> “小人知錯。”關阿麥連忙重新爬起來，繼續(xù)跪著。</br> “啖狗腸。”老涼又是一腳，“叫你他娘別跪了。”</br> “縣尉恕罪。”關阿麥再次爬起來跪在那。</br> 薛白問道：“你一年種不出六十石糧？”</br> “種……種得出……”</br> “那你以不到一年收成的價格把所有的地賣了？！”</br> 關阿麥嚇得一抖，以頭抵地。</br> 薛白道：“這是你第二次賣地了，去年你只賣了三石糧，今年長本事了？”</br> “小人……小人……”</br> 老涼看不慣關阿麥窩囊的樣子，拿起他的包袱，往地下一倒，嘩啦啦地倒了滿地的銅錢。這錢已經(jīng)被花了不少，遠沒有十貫，卻還是一小堆。</br> “縣尉！”</br> 關阿麥連忙上前去抱住銅錢，哭道：“求縣尉給小人一條活路吧！”</br> “求縣尉給活路，給了你，你走嗎？”老涼蹲下身，拾起一枚銅錢，掰斷，丟在他面前，罵道：“窩囊廢，看清楚。”</br> 薛白又問宋家是如何勸他賣地的，關阿麥卻說，對方?jīng)]有如何勸，是他自己看到銅錢就決定賣糧了。</br> “為何？”</br> “縣里收稅加起來一年也不止十貫，等有了收成，剩不下七八貫，萬一再年景不好……小人想到洛陽做些小本生意……”</br> 薛白問道：“也就是說，你不相信我能為你們減稅？”</br> 關阿麥哆嗦著沒說話，唯有鼻涕眼淚一起流了下來，作為對薛白的回答。</br> 這日，回去的路上，隨行的眾人，包括殷亮都很失望。</br> 薛白卻忽然道：“這些農(nóng)人雖然不識字，不太會說話，但其實很聰明。”</br> “我只看到他們的短視、愚昧。”</br> “目光長遠，也需要有資格才能做到啊，總不能在岸上批評落水的人不學游泳。”</br> ~~</br> “愚民愚不可及，你太過在乎他們了。”次日宋勉很早就到了縣署，見了薛白便道：“若非此事，我尚不知你還把郭家的良田分了四十余頃出去，何必呢？”</br> 他這么說，顯然只是為了撇清罷了，實則眼里還有些微微的嘲意，笑薛白因幾個愚民而栽了跟頭。</br> 薛白苦笑道：“我初到偃師，想在聲望上能勝過呂令皓，總該辦幾件實事。”</br> “獻寶貨，朝廷自會記你功勞；修寺廟，民間自能傳你的功德。要聲望多的是辦法，你偏選了最麻煩的一種。”</br> “做都做了。”</br> “那十六頃地，薛縣尉是作何打算？”宋勉看著薛白，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笑問道：“不會連宋家這一點小事都不能容忍吧？”</br> “買都買了，歸你們了。”</br> “多謝。”</br> 薛白也在觀察著宋勉的態(tài)度，問道：“對了，近來陸渾山莊可有客人？”</br> “客人？”宋勉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搖搖手，隨口應道：“哪有甚客人，為何這般問？”</br> “沒什么。”薛白答非所問，道：“是我想去黃河北面的王屋山探望一下玉真公主。”</br> “這種時候？”</br> 薛白當即反問道：“這是哪種時候？”</br> 宋勉稍稍一滯，應道：“眼下你對付呂令皓的關鍵時候，不宜擅自離境才是。”</br> 兩人說話時都帶了些試探之意，氣氛已不再像是不久前那般和睦。</br> ~~</br> 薛白心中有個預感已愈發(fā)強烈。</br> 待見到杜妗，他當即便問道：“派人去探了？有發(fā)現(xiàn)？”</br> “今日整個偃師縣的官紳只有一個動作。”杜妗道：“崔晙添了個孫子，各家都有派人去送禮。對了，我替你送了一副玉如意。”</br> “呂令皓親自去的？”</br> “是，但這證明不了什么。陸渾山莊只派了一個管事，帶著八個人過去。”</br> 薛白又問道：“崔晙只有第六子的妻子在待產(chǎn)吧？”</br> “是。”杜妗忽然想到一事，沉吟道：“我記得上次……該是羅玢那案子時說過……”</br> “不錯，崔六郎讓一個妓子懷了，一尸兩命。”薛白道：“他妻子回了洛陽娘家。”</br> “在洛陽生產(chǎn)了？”</br> “都沒接回來，如何會大宴賓客？”</br> “你的意思是……高尚來了。”</br> “未必是高尚，但范陽也該有人到了。”薛白喃喃自語道：“另一只靴子終于落地了。”</br> 這天夜里，薛白獨自在院子里想了很多。</br> 他在想今日所見的那些農(nóng)人，接著又想到自己希望以權力斗爭的方式解決偃師的積弊，到底是對是錯。</br> 甚至還想到更遠……倘若沒有一場安?山之亂，大唐這樣的盛世能否一直維持下去？</br> 這問題顯然想不出結果來，畢竟一切都還未發(fā)生。</br> 薛白只明確了一件事，再難再險，他得做出改變，才不會愧對上蒼的厚待。</br> ~~</br> 薛白之所以會忽然與宋勉說想到王屋山拜會玉真公主，是為了詐一詐對方。</br> 原本只是偃師縣內(nèi)的斗爭，若是范陽方面伸手了，他亦需要偃師縣之外的力量。</br> 而之所以用王屋山來詐對方，卻是因為薛白的一點私事。</br> 思量著，薛白提起筆，磨了墨，這才開始給李季蘭寫回信……他今日才確定了行程。</br> 信上他說最近事務繁忙，不能夠去洛陽，甚至也不在偃師，只好讓她們在洛陽見過好友便自去王屋山，往后若有機會，他會再到王屋山拜會。</br> 寫了這封信，薛白將它折好，思量之后，交給杜五郎。</br> “你到洛陽看看你阿爺吧，待上幾日，待兩位李小娘子到了洛陽，把信交給她們。”</br> “我去？”杜五郎十分訝異，“奪權的關鍵時候，我怎能不在？我不是你最重要的幕僚嗎？”</br> “誰說的？”</br> “郭先生說的。”</br> 薛白道：“他那人總是笑呵呵地說奉承話，你不必相信。你去洛陽一趟，對我很有幫助。”</br> 杜五郎白了他一眼，很是不服氣，道：“我不在就對你有幫助對吧？真是……”</br> 但不論如何說，這件事交給杜五郎，薛白是放心的。</br> 反而是杜五郎很擔心他，問道：“是不是高尚來了？”</br> “你怎知道？”</br> “我哪知道啊，但本來一切順順利利的，你忽然這么慎重，還要支開我保護我，想不到還有別的理由啊……”</br> 薛白也懶得糾正杜五郎的一大堆誤解，沉吟道：“問題不在于高尚來了，而是我們的對手意識到我在分化他們，他們開始抱團了。”</br> “那不就是我說的嗎，你非要說得復雜些。”</br> “這很重要，能讓我們認清誰是敵人。”</br> “誰是敵人？”</br> 薛白知道那一家一家握著不義之財不肯放手、一有風吹草動就抱團抵抗的，都是他的敵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