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署發生混亂時，尉廨當中，殷亮卻還是很鎮定地在與宋家管事談話，談的是宋家拿重金買田一事。</br> 殷亮不管錢，只管劃地。他拿出圖紙瞇眼看了良久，捻須沉吟道：“邙嶺正南十里、回郭鎮以西恰有良田十五頃，田主們于天寶四載因積欠租稅而逃戶，從稅冊上看，此地該無主。”</br> 這實際上是郭渙族中的隱田。</br> 宋家管事遂有些為難起來，道：“聽聞縣里如今在開荒，家主只求鎮東北方向的新田足矣。”</br> “良田豈非更好？”殷亮笑了起來，笑容像一個拿糖哄騙小孩的攤販，“我說的這塊地，恰好與陸渾山莊的田地相接，土地肥沃、水源充足，還是與荒田相同的價格給宋家。”</br> “如此雖好，只怕得罪……”</br> 宋家原本想要薛白替貧農開墾的荒田，沒想到薛白竟是把郭家的良田劃出來，這明顯有挑撥離間之意。但六千余貫能買下市價近二十萬貫、且可遇不可求的田地，這小管事可不敢替主家拒絕。</br> “有何可怕？”殷亮道：“宋太公何等身份？縣尉何等身份？拿不下一片隱田？郭渙又是何身份？”</br> 他隨薛白到偃師的五個月間，已暗中把縣域內的田畝大概丈量了一遍，不說精確，至少心里有譜。知道那片良田雖已歸郭家所有，然而縣中田地多年未曾重新造冊，郭家其實不交任何稅賦，也就是“隱田”。</br> “此事我做不得主。”宋管事道：“外面發生了何事啊？”</br> 殷亮也不瞞著，道：“不知出了甚亂子，正好，我們可拿來郭家實際的田冊，看看他這些年積欠了多少租稅。”</br> “縣尉真要動手了？”</br> 殷亮意味深長地笑著點了頭，道：“誰讓郭錄事從不向著少府呢？”</br> 恰此時，杜五郎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把一本厚厚的冊子攤開、擺在殷亮面前，道：“先生你猜，得讓郭家補繳多少？！”</br> 宋家管事聽著這對話，眉毛一挑。他回去之后，連忙把今日的所見所聞告訴宋勉。</br> “果然。”</br> 宋勉嘴上料事如神，心里其實是很驚訝的。他本以為薛白說要對付郭渙是吹牛，沒想到這么快就動手了，可謂莽撞。</br> 他與舞陽的走私販有銅料生意往來，知道是他們幫薛白在縣署鬧事，更有種大家同在一條船上的感覺。薛白也確實夠意思，表達了誠意。</br> 如此看來，這塊地可以要，唯獨不確定能否辦成。</br> “對了，他們今日都在郭家本宅赴宴？”宋勉不由好奇薛白對付郭渙的決心有多堅決，吩咐道：“去盯著，看看都是何反應。”</br> ~~</br> 郭家大且豪闊，唯獨宅中的歌舞不怎么好看，薛白覺得沒甚意思。</br> 論舞樂，終究還是當今圣人的水平最高。</br> 宴上大部分時候都是聽郭太公說太原郭氏于朝堂上有哪些重臣，可實則也沒人知道他們這些同姓之間到底有多少交情。</br> “薛縣尉可聽說過安西大都護郭公虔瓘，他的墓地便在洛陽縣邙山北原，離此不遠。郭公官拜冠軍大將軍、右威衛大將軍、安西副大都護、四鎮經略安撫使、朔州總管、同平章事，進封上柱國、潞國公，追贈左衛大將軍、涼州都督。”</br> 類似這樣的話就很唬人，都是郭姓，葬的地方又近，郭虔瓘也確實是開元年間戰功最高的幾人之一。</br> 從郭虔瓘開始，又說到當今劍南節度使郭虛已、左驍衛將軍郭元振，總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br> 薛白聽著聽著，心念一動，問道：“郭太公可識得郭子儀將軍？”</br> 郭太公愣了愣，待有家中子弟附耳與他說了幾句，他才小聲嘀咕道：“原來我太原郭氏還有這等豪杰。”</br> 嘀咕完，他大笑道：“縣尉說的是這些年在安西立功的子義啊！縣尉與他可相識？巧了，都是自家人。”</br> 薛白配合著笑了笑，心想人家名字叫“子儀”，而且楊銛寄來的邸報上說的是郭子儀今年已從安西調到朔方了，年節時還到楊銛家里去送了禮，提到了薛白造的巨石砲。</br> 雖說同姓郭，其親緣只怕還不一定有他與薛徽之間深。</br> 不多時，郭家門房過來通稟稱縣署有人來，之后便是幾個雜吏涌進來呼喊縣署出了亂子，將一場氣氛正好的佳宴打斷。</br> “劫牢？！”</br> 呂令皓臉色難看，作為縣令，他最討厭的就是橫生事端，上次薛白與高崇鬧得就夠厲害了，他好不容易才把事態平息下去，絕不會容忍再有一次。</br> “快！回縣署。”</br> 放下酒杯，呂令皓當即起身便走，拂袖之際還轉身看了薛白一眼。雖無任何證據，他猶能意識到此事與這個不肯安份的縣尉有關。</br> 郭太公連忙招過郭渙，道：“縣里有數十年未出過這般刁民，你帶上部曲，助縣官們一臂之力。”</br> 部曲也是家奴的一種，負責種地、供主家各種差遣，在南北朝或唐初時也會隨主家從軍，也就是家丁。郭太公年邁，說話老派，還稱作“部曲”，其實最多掄起棍子嚇一嚇賤民。</br> “是，伯父放心。”</br> 郭渙急急忙忙隨著呂令皓便走。</br> 還是薛白最有禮數，從容不迫地與郭太公告辭，約定下次再赴宴。</br> 縣官們帶著人風風火火趕回縣署，只見到滿地狼藉，差役們一個個倒在地上打滾哀嚎，縣牢門已經被打開，足足逃了七八個要犯。</br> “發生什么事了？誰敢劫牢？！”</br> 任呂令皓如何怒叱，劫牢者已不見了身影，唯有趕來的世紳百姓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提出見解。</br> 眾人趕到后廨院，竟發現賊人連縣署都敢盜竊，連公文冊都被翻出來了，散得到處都是。</br> 薛白遂上前拾起一本，翻看了一會兒，忽然皺起了眉，轉頭吩咐道：“把稅冊拿來！”</br> 殷亮原本是躲在尉廨當中，恰好出來，忙問道：“少府，出了何事？”</br> “田畝與稅賦對不上。”</br> “讓我看看。”</br> 兩人說話聲音頗大，很快引得圍觀者們好奇，紛紛探頭，小聲嘀咕道：“發生了什么事？”</br> 杜五郎一臉害怕地從竹圃后鉆出來，大聲道：“賊人走了？這是什么？也給我看看……咦，郭錄事家這些田地加起來都有大幾百頃了？可我記得今年只交了十二頃的租稅吧？”</br> 他這一番表演也是拿出了春闈鬧事時的經驗，說話時目光看向人群中薄有家資的小地主，這些人比一般農戶有身份、有見地，又遠遠不及世紳大戶，他們其實才是偃師縣每年交納稅賦的中堅。</br> 杜五郎不怕被人戳穿他在表演，鬧事最重要的是氣氛，只要氣氛點燃，人們根本顧不得追究細節。他無懼于眼神交流，真誠的眼神能鼓勵對方宣泄出情緒。</br> “什么？！”</br> “郭渙大門大戶，納的租稅也就和我相當？！”</br> “你看……”</br> 呂令皓與郭渙還在審問是誰來劫牢、劫走的又是誰，擺出了十分威嚴的表情，忽然便聽到了人群中響起了不滿的指責，此時他們已阻止不了那本田冊流傳了。</br> “都冷靜！”郭渙大喊道：“不是這樣的，縣里已經數年沒有丈量田畝了，賦稅還是依照開元十五年的青苗冊收的。”</br> “那這是郭錄事重造的青苗冊嗎？”</br> “這……不是。”</br> 郭渙最近只丈量了普通農戶的田地，發現了不少小隱戶。他卻不打算真按如今的田畝造冊，以免家族的田地被征收租稅，一直認為薛白沒多久就要調走了。</br> “諸位聽我解釋，這些田地不是沒交稅，而是以原本的田主的名義……”</br> “有人占地近千頃，不過百稅其一；有人田產不到百畝，納的稅卻比他們還高，公平嗎？！”有人忽然這般喊了一句。</br> 杜五郎聽了不由竊笑，心知一旦氣氛起來了，解釋根本就沒有用，對于人們而言，宣泄情緒才是最重要的。</br> “不錯，郭家的隱田未免太多了，此事絕無道理！”</br> “……”</br> 宋勉到時，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吵吵嚷嚷的場面。薛白已把郭渙逼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要么，當眾承認這些田地不是郭家的；要么，拿出十數年積欠的賦稅來。</br> “宋先生來了！”</br> “諸位，不如聽聽宋先生如何說。”</br> 首陽書院的山長，聽起來稀松平常，實則人脈廣闊，且宋家也不缺位高權重之人，故而宋勉在偃師縣聲望甚高。</br> 此時眾人的目光看向他，皆帶著期待。一部分人認為宋先生品德高尚，會仗義執言，郭渙則認為宋勉當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不該坐視薛白如此欺辱郭家。</br> 郭渙恨不得喊出來“薛白這次挑釁的是所有高門大戶，我們應當聯合起來。”</br> 然而，面對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卻是視而不見，轉頭看向了薛白。</br> “我相信縣尉！”</br> 宋勉聽了眾人的述說，一臉正氣，道：“偃師縣過去有郭萬金這等為利是圖的奸商，有高崇這等為非作歹的貪官，縣尉上任之后將其一舉肅清，今日又查出了這等……污吏，我相信縣尉會秉公而斷。”</br> 說到污吏之時，宋勉有過猶豫，他與郭渙雖沒有個人交情，不過都是當地大族且家業相鄰，不宜輕易結怨，可是想到薛白許諾的十余頃良田，他還是選擇了正義。</br> 他這一句話仿佛讓薛白也有了底氣。</br> “身為縣錄事，以權牟私，隱匿田畝，積欠之數至如此駭人聽聞之地步，當大唐沒有王法嗎？”薛白喝道：“先將郭渙拿下！”</br> 這一番話中氣十足，前半句時不少人還以為薛縣尉是為了增加聲勢，最后那聲“拿下”卻讓他們都嚇了一跳。</br> 近二十年以來，縣令、縣尉如流水一般，郭渙卻一直都在縣署里，他既不爭權也不傲慢，對待每一任縣官都是笑臉相迎，如同縣署的一棵迎客松，屹立不倒。</br> 沒想到薛白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動手，連宋勉與正在叫囂著的小地主們都原以為今日只是先鬧個動靜。</br> 呂令皓更是錯愕，之后怒氣上涌，連縣令的涵養都顧不上了，怒道：“誰敢？！”</br>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為薛嶄已經撲上，直接就把郭渙那蒼老又肥胖的身體摁住，嘴里還罵道：“老蠹蟲敢動看看。”</br> 也不知這是在罵郭渙還是呂令皓。</br> 呂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縣罷免薛嶄的班頭之職！將這小崽子拿下！”</br> 一眾差役被打得正在地上打滾，方才聽到縣尉命令拿下郭渙，有幾個差役想要站起，再聽得縣令的命令，不由為難。</br> “哎喲！”</br> 齊丑在地上打了個滾，痛得叫了出來，顯得有些突兀，但也吸引了差役們的注意，他遂學著狗揮爪子般一揮手，示意他們快躺下。</br> 一時之間，又是一陣陣呻吟。</br> 呂令皓聽在耳里，只覺是在挑釁他這個縣令的權威，抬手指向了身后的郭家部曲們，喝道：“你們，拿下他！”</br> 老涼直接站到了薛嶄的面前。</br> 而此時，姜亥也過來了，撥開幾個部曲從人群中穿過，還回頭罵道：“看什么看？！好狗不擋路。”</br> 他臉上帶疤，長相兇惡，直接就把這些沒殺過人的大漢嚇得不吭聲了，他囂張地擺著肩膀，走到老涼身邊，咧嘴笑了笑，等著看誰敢先動手。</br> 呂令皓正騎虎難下，反而是薛白給了臺階，道：“縣令，先把郭錄事押下問一問，查清真相為妥。”</br> “此事甚為可疑，本縣定會親自開堂！”</br> 呂令皓中氣十足地喝叱一聲，拂袖而去，為避免被薛白打個措手不及而暫避鋒芒。</br> 郭家部曲則圍著縣署，給縣尉施壓。同時，自有人跑去把此事報給郭太公。</br> ~~</br> “好嘛，我們還未動手拿他的新田，倒讓他先動手拿我們的良田。老夫活了七十歲，就沒見過吃相這么難看的縣官。”</br>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后針對郭家的陰謀，當夜就請縣中諸公到他家中一聚。</br> 雖然天色已晚，各家卻給他面子，都派了人來，包括陸渾山莊的宋家也沒缺席，來的是宋勉的十九叔。</br> “宋十九，你侄兒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給你說清楚。今日若僅是郭渙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殺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為何？隱田！伱們誰家敢說沒有隱田？”</br> 燭光中，郭太公的老邁的身軀顯得十分孱弱，他的眼神卻充滿了閱歷與智慧。</br> 偃師縣真正的主人是誰？不是縣官，而是他們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世族。</br> 高崇自以為是，其實不過是他們推出去承擔圣人不滿的犧牲品罷了；薛白以為除掉了高崇就掌了權，其實這高崇只是海面上的浪，而他們才是沉默深邃的大海。</br> “有一只餓虎進了村，咬住了一個人，旁人若不救，等餓虎啃食完了這人，有了力氣，會把村里所有人都咬死，包括女人、孩子。若薛白查出了第一批隱田，他會放過更多的隱田嗎？”</br> 郭家既不可能放棄那些田地，也無法補清積欠的稅賦，此事在官面上已無路可走，那便只剩下最后一個選擇了，抗爭。</br> 郭太公撐著拐杖，站起身來，最后道：“餓虎要吃人，我們必須齊心協力打死它。”</br> 不久前，他還在宴請薛白，釋放善意，誰知對方如此不識好歹。</br> 但不要緊，這樣飛蛾撲火的人，他這輩子見得多了，有幾人能在一眾豪紳的圍剿中做成事的？</br>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只會被大海吞噬。</br> ~~</br> 縣署。</br> 入夜，典史署中，薛白正在與郭渙對座而談。</br> “招供大可不必。”郭渙的笑容還是和藹可親，道：“縣尉若想知道什么，把筆吏請出去。小老兒私下里都與縣尉說清楚，如何？”</br> “好。”</br> 薛白也干脆，屏退旁人，讓人給郭渙拿了一壺酒暖身子。</br> “謝縣尉。”郭渙樂呵呵地飲了一口酒，道：“小老兒這輩子沒害過人，每次遇到乞兒還會給幾枚銅錢。可在這縣署當主事，虧心事也真沒少做，最常做的就是幫忙占田，這也是各州縣的常態了。”</br> “有好處不占是王八蛋？”</br> “是這理。”郭渙道：“偃師縣里沒哪家是壞人，多是樂善好施的人家，待客女、部曲、奴隸都好。一開始，有些農戶眼紅高門大戶的下人穿戴住食比他們好，偶有些災年，過不下去的人家拋田賣身……實話說，這些都是少數，大多數時候是因為稅一年比一年重了。”</br> 薛白道：“與其說是稅重，不如說是稅制繼續不下去了。”</br> “是啊，大唐開國時稅真不重，八十畝口分田加上二十畝永業田，只收兩石糧，農戶很充裕。到如今，讓人如何說呢……總之逃戶越來越多。”</br> 一個王朝的百年積弊，自然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但郭渙想說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制度有了缺漏，高門大戶擴張田地、隱匿農奴已是不可避免。</br> 郭渙認為自己是個好人。</br> “逃戶多了，難免牽扯到田地。有些請托，小老兒實在是拒絕不了。最初，崔晙看中了十頃良田，沒多久陸渾山莊派人來說首陽山下的田主想要賣身，之后是鄭辯親自登門……”</br> 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卻遠不止是郭家。</br> “對了，還有寺廟，興福寺有多少田地縣尉也知曉。”</br> 薛白打斷道：“你是在威脅我？提醒我不要犯了眾怒。”</br> 郭渙自在地飲了一口酒，笑道：“縣尉若這么想，也沒錯。但小老兒是出于好意，不希望縣尉原本能一帆風順的仕途在此受挫。”</br> “多謝你的好意了。有時候我也在想，很多事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br> “是啊，小老兒年輕時也像縣尉這樣，非要犟，讓周遭眾人都不痛快，可回過頭一看，何必呢？世間絕大部分事，都是不值得太執著的。”</br> 說著，郭渙心生感慨，又道：“就好比，縣尉自以為是在鬧海且攪得天翻地覆了，可目光放遠，弄潮兒攪起的浪花在汪洋大海里算得了甚？”</br> 薛白笑了，道：“有時我真羨慕你們。”</br> 郭渙道：“縣尉何意？”</br> “我也說個故事吧，有條大河，流水很急，人們都順流而下，歡呼著，覺得日行千里。但也有人在拼命地劃槳，累死也很難逆流前向。人們就嘲笑他，問他這么做何必呢，放手啊，隨波逐流，一帆風順，何必在此受挫，但為何他還要劃漿呢？”</br> “為何？”</br> “因為下游是懸崖。”</br> 郭渙搖頭。</br> 薛白道：“不是什么大海，只有萬丈懸崖，一摔就是粉身碎骨。我真羨慕你們什么也看不到，愚蠢地歡呼著，醉生夢死，撞向深淵。”</br> 郭渙譏笑道：“縣尉就能看到？”</br> “這懸崖，不像大唐嗎？”</br> 郭渙仰頭飲了一口酒，應道：“這可是大唐！沒有什么懸崖、深淵。大唐是海，是汪洋。”</br> 彼此想法如隔天塹，薛白已無必要與他就此事多說。</br> “小老兒為縣尉推演如何？”郭渙遂將話題拉回來，道：“各家都不可能容許縣尉動隱田，馬上便會支持明府下令釋放我，論官位，明府才是一縣之主；論聲勢，縣尉的手下能抵得過偃師縣這么多的部曲、護院？”</br> 薛白問道：“若我還是堅決清查郭家隱田，如何？”</br> “無非是逼得明府翻臉，奪了縣尉一切差職。”</br> “我若不聽，呂縣令敢動手嗎？”</br> “縣尉敢與官長動手嗎？事情一旦鬧大，可不像上次好交代。清查隱田，縣尉得罪的不止是偃師縣，而是河南府，是天下據有大量隱田者，這些人輕易便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br> 郭渙不是在嚇唬薛白，而是事實如此。</br> “好吧。”薛白道：“若真按照郭錄事的推演，是這樣。可惜這推演，從第一句話就錯了。”</br> “什么？”</br> “各家都不可能容許我動隱田，這里錯了。”</br> “宋勉不代表陸渾山莊。”郭渙笑道：“縣尉也知王彥暹，他就是因為太信任宋勉，卻不知宋勉只在乎陸渾山莊的利益……”</br> “反了。”</br> 這其實就是薛白的答案，他早有反意，他不像王彥暹，他不擇手段，無所顧忌。</br> “郭錄事說反了，這次，是宋勉太信任我了。”</br> “縣尉與小老兒打啞謎呢。”</br> “我發現，在宋勉這件事上，我們兩人的意見相同，他只在乎陸渾山莊的利益。”薛白道：“不過，是郭錄事你太信任他了。”</br> “縣尉真是太自信了。”</br> “我也做個推演，此時此刻，宋勉正在與崔晙、鄭辯談如何瓜分了你們那些隱田，并且由誰來當錄事。之后，他會告訴呂令皓這次宋家站在我這一邊……”</br> “異想天開了。”郭渙搖頭不已，“一點田地，還不至于讓宋家昏了頭。”</br> ~~</br> 一筐筐的銅幣嘩啦啦地倒進了豎爐里。</br> 杜妗站在遠處看著這景象，爐火映在了她的眼眸中，不停地跳躍著。</br> “把那些銅器也丟進去。”</br> “你倒舍得。”杜媗走來，微微嘆息了一聲，“照你這般做，鑄私錢也無利可圖。”</br> 杜妗道：“我要的不是錢。”</br> 說的是銅，杜媗嘆息其實是因為擔憂薛白，問道：“若讓宋家不必出錢，憑白占了郭家的良田，此事是否更容易成些？”</br> “不，恰恰是因為這些假錢，宋家才會站在阿白這一邊。六千貫假錢，他們真不在乎，在乎的是阿白幫他們銷贓、有把柄在他們手上了，同流合污了，是自己人了……這才是關鍵。”</br> 這件事，杜家姐妹沒有告訴杜五郎，更沒有告訴杜有鄰。</br> 因為鑄私錢雖然很普遍，天下世紳只要有銅料就能鑄，但這確是大罪。</br> “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一旦被捉到，必死無疑。”</br> 杜妗說著，眼眸里映著的火焰似乎都愈發的明亮起來。</br> 她心想，謀逆就該這樣，不給自己留任何回頭的余地。</br> ~~</br> “薛白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與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十九叔可以信他。”</br> 宋勉這般說著，隨著叔父走進了崔家的大堂。</br> 與崔晙、鄭辯等人聊了一會兒之后，宋勉談起了他對今日之事的看法。</br> “薛白與王彥暹不一樣，王彥暹是正人君子，但薛白不是。因此，我篤定薛白此舉，不是為了查隱田，他是個有野心的人，想要的是掌權，除掉錄事郭渙，斬掉呂令皓的左膀右臂，這才是薛白的真正目的。”</br> “可郭太公所言也有道理……”</br> “利用大伙罷了。”宋勉道：“我絕對相信我的判斷。”</br> 崔晙沉吟道：“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官面上的事了，與我們無關？”</br> 宋勉笑道：“本就與我們無關。”</br> 鄭辯目光在宋家幾人臉上打量著，猜出宋勉一定是與薛白有暗中交易，要瓜分郭家的良田。</br> 看來，薛白不僅是要掌握高崇的權力，還要取代郭渙。</br> 正好，鄭家庫房里有一大批糧食快發霉，絲絹也快要受潮暈色了。鄭辯便拉過宋家一人，耳語道：“十九兄，郭家的隱田如何處置，你們可有問過縣署？”</br> 他說的是縣署，隱隱有種薛白已能代替縣署的意思。</br> 只要有利益、值得信任，其實薛白、呂令皓、郭渙，有什么區別？</br> 他們從來不怕縣官太貪心，只害怕縣官太過正直……</br> ~~</br> 薛白與郭渙聊得很深，卻是誰也不能說服對方。</br> “我們打個賭如何？”</br> 最后，薛白道：“我會讓郭家交了五百余頃的隱田，再補上歷年積欠的租稅。”</br> 郭渙道：“郭家輸了，不過破財免災。小老兒一個不入流的差遣沒了不可惜。縣尉若輸，丟的可是大好前途啊。”</br> “沒關系，但我若贏了，我給你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薛白道：“到時你一無所有了，記得來找我。”</br> 郭渙已喝完了一壺酒，喝得臉色通紅，笑道：“到時激起眾怒了，縣尉只要愿意服個軟，小老兒也愿意出面轉圜。”</br> 他非常篤定自己會贏，也不要薛白拿出賭注來。</br> “只要縣尉今夜再給一壺酒就好。”</br> “好。”</br> 薛白真就起身去拿酒。</br> 郭渙遂得意道：“小老兒一輩子都在偃師，豈有看錯這些人的時候？姜還是老的辣。”</br> “但有些姜老了也不辣，只有老。”</br> “拿酒拿酒，酒辣。”</br> 門被打開，薛白出去，春夜的冷風灌進來，遠處的對話聲也隱隱傳了過來。</br> 有幾個人從令廨里出來，在說“縣令，告辭了”之類的話。</br> 之后是呂令皓與薛白說話，斷斷續續的。</br> 忽然，郭渙打了個寒顫，懷疑自己聽錯了。</br> “郭家的隱田案，就交由縣尉來審吧……”</br> 那確是呂令皓的聲音，透著一股無奈與頹廢感。</br> 郭渙以為的大海，竟是這么快就像沙塔一樣被瓦解了，他不由呆在那里，像是瞬間又蒼老了許多。</br> 過了很久，薛白親手拿著酒壺進來。</br> “縣令將此案交給我，那我就從開元十五年開始查……”</br> “不，不可能的。”郭渙再也笑不出來了，目光呆滯，喃喃道：“我不會看錯這些人，不會的。”</br> “你沒看錯他們。”薛白道：“你看錯我了。”</br> 他倒了兩杯酒，端起一杯遞進郭渙手里，再碰了下杯。</br> “他們沒變，一直只要利益。但我比你預想之中壞得多，壞到你不敢想象的地步。”</br> 郭渙一愣，抬起頭看去，只見薛白的笑容是那樣人畜無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