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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取代(二合一)

    風把偃師縣城里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br>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里又有大漕船到了。</br>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并愿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后還是落選了。</br>  十二人登船后,首先與薛白談。</br>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余,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毖Π纂m在笑,身上卻帶著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br>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為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br>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為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br>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br>  于是薛白撒了個謊,說圣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圣人去看看”只是順著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鑒。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br>  以皇命在身為背景,加上杜有鄰這個專管漕運的轉運副使,這是薛白的權,但還不夠,計劃要實施,有兩個人必須殺掉——郭萬金、李三兒。</br>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為收買漕工的錢袋子。</br>  李三兒更是得要除掉,只要這個渠帥活著一天,接觸漕運的任何機會都不會給薛白。前幾日,薛白不過是剛到碼頭津署查了查孫主事的賬,李三兒馬上便出頭,豈能容他把手伸進漕運里?</br>  讓暗宅劫張三娘、查抄暗宅、殺郭萬金、激高崇動手、誘殺李三兒、驅官紳拖住高崇,薛白則趁此機會打出杜有鄰的旗號拉攏漕工。</br>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只有三步,制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br>  核心在于拉攏漕工,他們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攏。</br>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著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但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br>  漕工比佃戶更聚集、更兇狠;比世紳更堅定,也沒有世紳那么大的胃口。</br>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只需要讓他們不再支持高崇,這就夠了。</br>  留給他的時間非常短,只有李三兒死了、高崇還未反應過來之間這段時間。</br>  話雖如此,薛白卻還是表現得非常從容,他掃視著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br>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br>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lt;/br>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里還在碼頭上?”</br>  薛白選擇在夜里過來,就是盡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里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br>  由他們推舉人選出來,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br>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里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br>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br>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lt;/br>  “縣里可有設專門的曹署?”</br>  老邴頭撫著稀疏的胡須,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十年前就廢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后,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lt;/br>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置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里。</br>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br>  “唉?!崩馅^先嘆了一口氣,道:“朝廷每年從洛陽往長安轉糧,征召漕船之費,每一千貫,孫主事給李三兒五百貫,由李三兒再挑選漕夫運輸,因而漕工都聽李三兒話?!?lt;/br>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么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br>  大概這般了解了情況之后,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br>  “我與杜公都是從長安來的,圣人很關心你們,囑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機讓杜公先到偃師縣來?!?lt;/br>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br>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錢,日子只能勉強糊口,何況大部分漕工一天掙不到十錢,盛世不能讓人活不下去?!?lt;/br>  這些人一天拉纖十五里只能掙到五個餅,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繼續苦捱著,薛白其實不能體會,換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br>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br>  “此前圣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里則會補濟給漕工。”</br>  “縣尉是說……發錢?”</br>  “嗯,你們可知漕河上有巨商郭萬金?此人掠買良人、走私偷運,已被縣令拿下了。轉運司、縣署打算從抄沒的家財里拿出錢來補濟。以兩個辦法發到漕工手上,一是漲工錢,二是重新分田,讓那些因為失去田地才拉纖的人能回去種地,剩下的人領到的錢也就多了。”</br>  “先說工錢,得分順游、逆游,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游一里二錢,逆流一里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lt;/br>  “……”</br>  漕工們沒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邊等著。</br>  許久,官船才敢靠岸。</br>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br>  “都別急,杜公才剛剛來?!?lt;/br>  “漲工錢是肯定的,郭萬金都抄家了、李三兒都殺了。”</br>  “圣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br>  “一里二錢?那不是原來的三倍嗎?!三倍?!”</br>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br>  “關鍵是大伙兒得配合……”</br>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并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br>  好在,如今吏治雖開始壞,朝廷卻還是有威望,以轉運使擔保,漕工們是信的。</br>  怕就怕的是連朝廷信用都崩壞了。</br>  時間一點點過去。</br>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br>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員、幕僚終于趕過來了,他們住在城中,夜里一直盯著查辦“假張三娘案”,此前顧不上碼頭,還不了解碼頭上發生的變化。</br>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里為高崇助陣。</br>  “都聽著!”</br>  “安靜!都給我聽著,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后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于拉纖十五里,體壯忠心的站出來!”</br>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br>  薛白希望能夠說服漕工們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br>  高崇、李三兒以走私、幫會之利分潤小渠頭、威懾漕工,經營多年;薛白卻只有這半夜的機會,只能給他們許三倍到四倍的工錢。</br>  不論結果如何,已不容退縮了。</br>  “你等可知,朝廷為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圣人只誅賊首,前提是伱等不可助紂為虐!”</br>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lt;/br>  “……”</br>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br>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們待著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br>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群烏合之眾。若只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br>  吵鬧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br>  他撥開人群擠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br>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于是派人截下了他。</br>  而能說服元義衡,是因為拿死掉的郭萬金頂罪,最符合偃師縣大部分權貴的利益,只損失高崇的利益,元義衡作為縣令幕僚,看得清這一點。</br>  “縣尉,出事了!”</br>  “元先生來了。”</br>  元義衡急道:“高崇帶人去搶武庫了,只怕衛兵們守不??!”</br>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br>  “明府只是個當官的,豈比得了高崇一個造反的心狠手辣?”元義衡作為幕僚,倒也非常了解呂令皓,“到最后一刻都還想著和稀泥,明府可攔不住??!”</br>  “可有官文?”</br>  “帶了。”元義衡連忙把文書拿出來,“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賊高崇。”</br>  “是‘捕殺’?!毖Π椎溃骸澳闩c杜公在此,傳達縣令的官文給漕工……還有,我的人呢?”</br>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br>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盡快消彌事端。”</br>  “好?!?lt;/br>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br>  薛白這邊都放下刀了,高崇卻還要去搶武庫,呂令皓再沒脾氣也得發怒了。</br>  至此,給漕工們的好處以轉運使的名義許出去了,一縣最高長官的官面文書也有了,世紳也愿意讓高崇一個去頂罪了。</br>  ~~</br>  薛白打算帶老涼、薛嶄去,杜妗卻是直接帶著公孫大娘的兩個弟子就跟上了他。</br>  她一襲紅衣,顯得像是個劍師,其實不會武藝。</br>  “你留下吧?!?lt;/br>  “那些人是我帶來的,我得去?!?lt;/br>  薛白道:“留下來幫你阿爺拉攏漕工更重要?!?lt;/br>  “阿姐更能做好這件事。”</br>  薛白遂握了握杜妗的手,本想說說她在驛館遇到放火燒樓的事,對上她那雙野心勃勃的眼,會心地沒再提,而是小聲道:“我想要一個活的高崇?!?lt;/br>  “為何?”</br>  “往后你會知道?!?lt;/br>  城門處正亂成一團,看守城門的衛兵是呂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來奪門。城內既有世紳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趕過來。</br>  與其收拾這亂局,倒不如擒賊先擒王,薛白干脆直奔縣署。</br>  高崇帶著心腹手下去奪武庫,縣署此時是由差役們看著。</br>  “縣尉?!?lt;/br>  趙六遠遠看到薛白,連忙奔上來,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帶人守著縣署呢?!?lt;/br>  “齊丑、柴狗呢?我讓他們押人回來。”</br>  “縣尉?!?lt;/br>  另一邊的巷子里,齊丑、柴狗這才上前,道:“我們一直在縣署等著哩?!?lt;/br>  “進去?!?lt;/br>  薛白二話不說,整理了官服大步趕進縣署。</br>  前方,孟午帶著差役們迎上,道:“薛縣尉,你牽涉‘假張三娘案’需……”</br>  “薛嶄!”</br>  薛嶄大步上前,拔出刀來,一刀劈下。</br>  孟午還在說話,尚沒反應過來,已直接被劈倒在地。</br>  薛嶄殺了人,低頭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當差役的投靠縣丞也不是什么大罪,但沒辦法,一個縣只有一個班頭。</br>  爭權不是過家家。</br>  “還看?!”</br>  齊丑與孟午在縣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殺了,沒有悲傷,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碼頭了!不想當從犯的讓到一邊!想戴罪立功的,跟著縣尉干!”</br>  他這話,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br>  薛白遂把牌符丟給他,帶著人直奔縣牢。</br>  公孫大娘不在縣牢,被安置到了會館暫時監視,薛白也不打算再讓她們摻進來。</br>  縣牢里,施仲與伙計們還被關著,連提審都沒來得及。</br>  還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獄卒。</br>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瘋了才敢拿我,你也想與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沒被燒死?”</br>  “郎君!”</br>  “打開?!?lt;/br>  “咣啷”一聲響,鐵鏈掉在地上。</br>  “你們的刀呢?”</br>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br>  薛白遂讓齊丑去繳了差役們的二十余把刀,其余人則拿上水火棍。</br>  此時,高崇大概還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紳蓄養的家丁能否攔住其奪取武庫。</br>  ~~</br>  縣城東。</br>  幾撥人正亂糟糟地斗毆。</br>  “縣令呢?!”</br>  崔晙急得嘴巴都干了。</br>  他早都催呂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動手是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拖到現在,是處處被動。全縣就三十多個衛兵,也是久不訓練的,要守著武庫、城門,最該死的還是要守呂令皓的宅子。</br>  反觀高崇,狂妄得不像話,說殺人就殺人,此時前方的血泊里已經倒了好幾個人。</br>  “縣令……縣令去守望京門了?!?lt;/br>  “什么?”</br>  “縣令請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br>  崔晙道:“高崇都要奪武庫了!他奪了武庫,誰能制他?”</br>  “縣令已派了衛兵,也安撫了漕工,還會請示河南府、請示朝廷?!?lt;/br>  “就這幾個衛兵?他……”</br>  “崔公快退!”</br>  崔晙心知外鄉來的官就是這般,見勢不妙,隨時做好保命的準備,反正他們的祖產祖墳也不在這里。</br>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潰了,崔晙無奈,轉身就逃。</br>  雙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來,走私販、人販確實比欺壓農夫的家丁更兇狠一些。</br>  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br>  高崇冷笑一聲,又指著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殺退他們?!?lt;/br>  看這形勢,彈壓住偃師的亂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么平息事態。</br>  若他說,今夜發生了這么大的亂子,還能瞞過朝廷,旁人肯定不信。</br>  但事實上,韋堅案之后,江淮發生了許多比今夜要嚴重得多的暴亂,就是瞞住了。官員們層層掩蓋,民間請舉子到長安告御狀,最后搞出了“野無遺賢”的大案,皇帝查了嗎?</br>  查不了的。</br>  他掌著武力,打得縣中官紳滿地找牙;他還有著層層關系,能使他們沒辦法把事情捅出去。</br>  若非今夜一發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偃師的土皇帝。</br>  “他們在那里!”</br>  西邊的街巷上忽然響起了大喊聲。</br>  高崇轉頭看去,見是許多漕工向這里跑來,不由笑了起來。</br>  這就是人心所向。</br>  昏君自以為的盛世,卻不知地方州縣已經爛了,稅法、兵制崩壞,利益關系盤根錯節,昏君還要天下人為長安輸送糧食,為太府運送貢品。</br>  爛到昏君根本收拾不了,只敢躲在長安自欺欺人,掩耳盜鈴。</br>  十年不到洛陽,如今哪怕是昏君再臨洛陽,他高崇也不怕,到時振臂一呼,洛水上數萬漕工鬧事,連昏君都要頭痛!</br>  “別跟著高崇造反??!朝廷要漲工錢了!”</br>  “圣人賞賜了二千貫給我們!”</br>  “縣尉會把郭萬金的家財分給我們,別打了!”</br>  “……”</br>  漕工們終究是領會錯了薛白的意思。</br>  總之他們沖入城來,圍住那還在幫著高崇做事的百數十名漕工,七嘴八舌地說起來。</br>  “你們……”</br>  高崇不太明白發生了什么,喝令身邊的范陽老卒去震懾他們。</br>  “漕幫的都聽我說,替縣丞鎮壓叛亂,每人賞十錢!”</br>  “二十錢!”高崇大聲喝道。</br>  他皺起了眉頭,聽不懂那些漕工們吵吵嚷嚷在說些什么,大概是薛白也給他們錢,什么三倍、四倍。</br>  這些漕工原本都是他的人,他帶著他們走私。</br>  他絕不相信人心能這么快就翻轉,前一天還“高縣丞真好”,今日便是“除掉高崇這顆毒瘤,過好日子”,人怎么可能這么絕情?</br>  不會的。</br>  翻臉也不會這么快。</br>  “鎮壓叛亂,每人賞一百錢!”高崇還想挽回。</br>  算上人數,這已經是一筆不小的錢了。</br>  李三兒在時,命令漕工做事,還從來不需要賞錢。誰不聽他的,他就不給誰派活,甚至狠狠揍一頓。</br>  高崇沒想到的是,今日他許之以厚利,那些漕夫竟然還在說著那些屁話,像是要反戈。</br>  “薛縣尉來了!”</br>  漕工們忽然喊了起來。</br>  高崇望到薛白的一刻愣了一下,瞬間明白過來。</br>  “一貫!”</br>  “替本縣丞做事者,賞錢一貫。殺反賊薛白者,賞錢一千貫,可替代李三兒成為渠帥!”</br>  重賞之下,還是有勇夫的。</br>  有幾個持刀的郭家家丁當即向薛白那個方向沖去。</br>  但薛白身邊的打手卻不像世紳家的家丁沒殺過人,毫不留情涌上將他們斬殺于地。</br>  ……</br>  高崇也發了狠,咬咬牙,便要讓身邊的老卒上去殺薛白。下一刻,卻顧忌起自己的安危。</br>  他四下一看,世紳們有了主心骨,又開始讓家丁們聚集過來。</br>  局勢已經有了變化。</br>  沒有李三兒,由他親自指揮人手,其實是沒那么得心應手的。</br>  武力若不能彈壓,讓薛白與這些世紳們勾結起來,都不知道要如何構陷他了。</br>  考慮來,考慮去,高崇臉上還有狂態,眼神卻閃爍起來。</br>  他目光掃去,看到已有漕幫幫眾丟下了刀反戈,接著看到了世紳家丁們圍過來。</br>  城外也有更多的漕工涌過來喊道:“除掉高崇毒瘤,過好日子。”</br>  人數一多,已構成了莫大的心靈震撼,再好勇斗狠,眼看敵人越來越多,也難免心生怯意。</br>  是拼?是退?</br>  “保護我走?!?lt;/br>  高崇沒必要冒生命危險,轉頭對身邊的范陽老卒道:“走東門,洛河上有我們的船……”</br>  ~~</br>  “高崇逃了!快追?!?lt;/br>  喊聲響起,宋勉四下一看,迅速找到薛白,道:“縣尉,該殺了高崇。”</br>  薛白一邊吩咐著人手去追,一邊問道:“為何?”</br>  他其實知道為何。</br>  從暗宅出來時,任木蘭說她來的路上殺了宋勵,薛白就順路過去做了一些手腳。</br>  果不其然。</br>  “高崇殺了我兄弟。”宋勉道:“縣尉若能為八郎報仇,宋家必有厚報?!?lt;/br>  “好,我盡力。”</br>  薛白面不改色,道:“讓你的人從北面圍過去,堵住高崇?!?lt;/br>  “好?!?lt;/br>  “今日,宋先生為朝廷立了大功。”</br>  “應該做的?!?lt;/br>  支開宋勉,薛白與杜妗對視一眼,杜妗會意,當即小聲吩咐了幾句,安排了幾人也追殺過去。</br>  ~~</br>  “殺出去!”</br>  高崇趕到城門時,還有六名衛兵在那守著,披甲執戟,那陣勢一般人就不敢對沖。</br>  有幾個跟著他跑的家丁便丟下刀,自往城中尋地方躲藏了。</br>  唯有四個范陽老卒還敢沖上去,但雙方一打起來,追兵也就趕到了。</br>  廝殺到最后,只剩下莊阿四護著高崇奔出城外。</br>  “縣丞……”</br>  “快!”</br>  “我走不動了……”</br>  高崇轉頭看去,眼看莊阿四背上插著一把斷刀,只好道:“我扶你。”</br>  他一手扶住莊阿四,另一手握住刀柄,飛快地拔出刀來,又是一捅。</br>  莊阿四“咯”了一聲,就此倒了下去。</br>  死了也就不會泄露秘密了。</br>  高崇拋下刀,飛快向河邊趕去,他還有一艘走私船就在伊洛河口。</br>  ~~</br>  “什么?”</br>  “高崇跑了?!?lt;/br>  薛白臉色有些不豫,卻不得不接受這結果。</br>  宋勉比薛白還要想殺高崇,踱了兩步,隱隱有些憂心忡忡之感。</br>  “宋先生,怎么了?”</br>  “恨不能為我兄弟報仇?!?lt;/br>  “宋先生放心,我身為縣尉,必會緝捕高崇?!?lt;/br>  說話間,呂令皓終于是到了縣署。</br>  “高崇逃了?”</br>  “是?!?lt;/br>  “唉?!?lt;/br>  呂令皓嘆息一聲,道:“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不知如何與朝廷交代啊?!?lt;/br>  薛白問道:“依明府之意呢?”</br>  呂令皓卻是轉頭看向宋勉,道:“宋先生,可否與韋府尹說幾句好話?”</br>  “明府放心。”宋勉道:“我亦是偃師人,必會為偃師考慮?!?lt;/br>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眳瘟铕┠樕K于浮起些笑意。</br>  宋勉起身告辭。</br>  呂令皓再看向薛白,臉上的笑意便淡下來,道:“謀反的罪還是太重了啊,依老夫所見,郭萬金掠賣良人、私鑄銅幣、與妖賊有勾結,昨夜,薛縣尉鎮壓了郭萬金。高崇與郭萬金利益勾結,畏罪潛逃了,如何?”</br>  “明府便打算這么辦?”</br>  “這不是薛郎一開始說好的嗎?”</br>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高崇還未造反。”薛白仿佛才像是官長,臉一板,道:“眾目睽睽,瞞得了嗎?”</br>  呂令皓重新笑起來,溫言安撫道:“薛郎且看吧,偃師縣的天,可還沒塌呢。此事啊,捅不上去的。”</br>  “是嗎?”</br>  “往后你我攜手并進,得齊心為偃師好才行啊。”</br>  薛白見這位縣令如此好脾氣,方才稍稍有了好臉色,道:“如何稟報,縣令定奪便是?!?lt;/br>  他起身告辭。</br>  出了縣署,薛白依舊不甚高興。</br>  忙來忙去,最后還讓高崇這個關鍵人物跑了,他當然不會高興。</br>  “縣尉!”</br>  遠遠的,任木蘭跑來,道:“盆兒病了。”</br>  “帶我去看他?!?lt;/br>  這邊。</br>  任木蘭遂領著薛白穿過城東的小巷,七拐八繞,越走越偏。</br>  今日還有許多逃散的妖賊沒有捉到,街上不太安全,城中居民多不敢出門,薛白幾次回頭,都沒有看到人。</br>  終于他進了一間破敗的小屋。</br>  里間的墻被打穿了一個洞,穿過破洞,是另一間黑漆漆的屋子,有人打開了地窖。</br>  薛白臉色那不悅的神情一點點有了變化。</br>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像是閃動著光芒,有些瘋狂。</br>  那是野心的光。</br>  ~~</br>  “呼……呼……”</br>  眼前是一片漆黑,高崇重重喘著氣。</br>  忽然,有人一下子扯下了他頭上的麻袋。</br>  火把的亮光刺眼,照得他眼睛生疼,他卻還是瞪大眼看去,赫然見到面前站著一人。</br>  “薛白?”</br>  薛白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高崇,像是看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br>  高崇笑了,用獰笑來壓住薛白的氣勢。</br>  “哈哈,你以為你贏了嗎?你沒有。你治不了我的罪,你信嗎?因為我沒有打開武庫。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先犯了大罪,你找人假冒皇親。”</br>  “我知道?!?lt;/br>  “你也休想順著我查下去……”</br>  “我知道?!?lt;/br>  高崇道:“你知道個屁?!?lt;/br>  薛白道:“我知道你背后是安祿山,我還知道他想造反?!?lt;/br>  “哈哈哈?!备叱绱髶u其頭,道:“蠢材,你什么都做不了知道嗎?我告訴你吧,沒有人會信你。人,永遠也不可能把天捅穿,你大可試試。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信不過呂令皓,想把我直接交到河南府。”</br>  “韋濟、令狐滔也被你收買了,我知道。”</br>  “你知道?那你是想把我交到長安?交到圣人面前,你大可試試,我會讓你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沒用的,你就像王彥暹一樣,是個傻子,沒用的……”</br>  “嗞——”</br>  “?。 ?lt;/br>  高崇慘叫起來。</br>  卻是薛白直接拿起烙鐵,烙在了他的身上,疼得他撕心裂肺。</br>  一團煙氣冒著,薛白把手里的烙鐵丟了,方才道:“都說了我知道,你非要猜,猜的還全錯?!?lt;/br>  他有些異于平常的興奮,但還在克制著。</br>  因此,高崇沒有看到他眼睛里的野心勃勃。</br>  “李隆基不會相信安祿山造反,哪怕安祿山打到眼前了,他都不會信?!毖Π椎溃骸八桀^了,自私自利,狂妄自大,不可救藥了,我會指望他?”</br>  “你說什么?”</br>  高崇還在痛得嘶氣,聞言瞪大了眼,緊緊盯著薛白。</br>  連他都沒有直呼圣人之名,薛白卻說了。</br>  薛白道:“你一直篤定你能贏,因為你把我所有的能用的辦法都猜過了,我告狀沒用,告訴李隆基沒用,他身邊的宦官如吳忠實,只傳遞一個消息,你們就能要我的命;告訴李林甫沒用,他巴不得我死;告訴楊銛沒用,他的能力就不可能處理得了八百里之外的事;告訴韋濟沒用,清高是他無能的保護色,他也被你們收買了?!?lt;/br>  “這個大唐朝廷上下蒙蔽,黨爭激烈,吏治敗壞,已經沒有人愿意碰漕運這個爛瘡了。揭開真相又如何?皇帝老了,處理不了,不愿處理。官員們,忠誠正直的被打發了,忠言逆耳的貶官了,剩下的忙著斂財,為這盛世榮華添柴,誰去碰爛瘡,誰就死,揭開有什么意思?”</br>  薛白有些瘋,眼神卻很絕決。</br>  世上不會再有一個人能像他一樣,從一開始就不對朝廷抱以一絲一毫的期望,從一開始就以最兇狠的態度出手。</br>  所以,他才沒有像別人一樣與光同塵,也沒有像王彥暹一樣死掉……</br>  高崇不知說什么才好,他一直以為薛白的后手在洛陽、在長安。</br>  正是因為太清楚權貴們的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不可能來動漕運,他才敢肆無忌憚。</br>  萬萬沒想到,薛白的目標是漕工。</br>  最最沒有想到的是,漕工居然能在一夜之間反戈,這不可能,假的。</br>  “告訴我,碼頭上發生了什么?”</br>  “沒發生什么,我把工錢給他們漲了三到四倍而已。”</br>  “哈,你上哪兒搞這么多錢?”高崇道:“太假了,我不信!我絕不會信!”</br>  “隨你信不信?!毖Π椎溃骸暗耶斶^基層官,我知道最淺顯的一個道理,人有恒產才有恒心。對于大多數吃不飽飯的人來說,吃飽才是真理。我需要的只是一個給他們希望的機會?!?lt;/br>  “可笑,可笑至極?!备叱绲阶詈笠膊幌嘈拧?lt;/br>  他寧愿相信他敗在陰差陽錯,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寧愿相信李唐有天佑,也不相信薛白能一夜之間說服上千漕工。</br>  “給四千人一天多發二十錢,一年就是三萬貫?!毖Π椎溃骸澳銛〗o三萬貫,不冤……你值三萬貫嗎?”</br>  高崇譏笑著,問道:“你知道我一年賺多少嗎?”</br>  薛白道:“我很想知道。”</br>  高崇眼中泛起得意之色,道:“我不告訴你?!?lt;/br>  “那我告訴你幾個秘密?!?lt;/br>  薛白道:“李隆基根本沒有讓我來查刺駕案,他寧可相信金刀之讖,也不肯相信他已經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涂。他派我來,其實只是因為他覺得我與楊貴妃太過親近了,他討厭我,想把我打發得遠遠的。又自認為他沒這么小氣,他于是騙自己‘朕讓他到河南看一看’,但其實,我說什么他都不會信。他不在乎天下人,他只在乎他自己?!?lt;/br>  “我就知道!”高崇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可恨呂令皓老烏龜不相信!”</br>  “沒事,你我知道就好?!?lt;/br>  高崇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薛白在他面前說話,太無所顧忌了。</br>  聽到的秘密越多,他越不可能活下去。</br>  “你要殺我?”</br>  “你猜?!?lt;/br>  高崇大怒,道:“你想詐我?我是不會背叛……”</br>  薛白道:“我想取代你。”</br>  “什么?”</br>  “我想取代你在偃師縣的地位,在漕運走私這一環上的作用,明白嗎?”</br>  高崇不明白,但他終于發現了薛白眼神里的狂意。</br>  “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點醒那個裝睡的昏君,不是為了維護那只替權貴說話的唐律。我不是王彥暹,我暫時是下一個‘高崇’,當然,我肯定比高崇做得要好一百倍。”</br>  “你這個瘋子!你就是個瘋子!”</br>  “不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聊一聊。”薛白道:“我需要知道很多東西,你們鐵石是從何處開采的?陸上是由誰運輸?銅礦又是何處開采?銅幣是如何私鑄?武器……”</br>  高崇漸漸冷靜下來,喃喃道:“你一定是想詐我,你想要更多的罪證,一定是的?!?lt;/br>  “嗞——”</br>  慘叫聲再起。</br>  薛白道:“與你說了那么多,還不明白?我再說一遍,李隆基不可救藥了,懂了嗎?別再說廢話。”</br>  “懂……懂了?!?lt;/br>  “說有用的?!?lt;/br>  “你……你也想……助安府君成大事嗎?”高崇眼神漸亮,道:“你也認為那是昏君,我們一起推翻他?!?lt;/br>  薛白聽到“安府君”三個字,有些不易察覺的譏意。</br>  他說他暫時想取代高崇,其實說的是暫時學習安祿山積蓄。但他又大可不必像安祿山一樣暫據一隅,以范陽、平盧為據點,因為他計劃與安祿山又不同……他有身份,但需要實力。</br>  這些,與小小一個高崇卻無甚好說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br>  “就當是吧,我問什么,你只管回答?!毖Π椎溃骸拌F石哪里來的?”</br>  “郾……郾城。”</br>  “郾城哪里?”</br>  “你若想……加入我們。”高崇喃喃道:“你應該見見我義弟……”</br>  “嗞——”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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