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師城東的東城坊坐落著一片宅院,乃是博陵崔氏旁支崔晙的宅院。</br> 宅門外,杜五郎從縣署出來就等在這接應,正探頭張望,身邊還站著三個穿著紅色女裝的漢子。</br> “來了,你們快去引開。”</br> 待杜妗帶著人匆匆過來,杜五郎忙領著她們進了門,街巷上只有三個紅衣漢子領著追兵越逃越遠,越逃越快。</br> “嗒”的一聲院門被栓上,杜五郎長舒了一口氣。</br> “你怎那么晚?”杜妗當即教訓道。</br> 因驛館高閣上能看到縣署,她是早早就看到趙六把杜五郎帶進令廨了。</br> “唉,我一嚇唬,呂令皓就打算出來了,但他太膽小了,得等衛兵到了才肯現身。”</br> “你怎么說的?”</br> “我說,王儀去韋府尹那里說清楚了,證據也送到洛陽了,高崇走私鐵器、偽造銅幣,韋府尹已經調人來鎮壓了。高崇死定了,所以才跳腳要殺薛白。現在薛白殺了郭萬金,就是不想事態鬧大,要是薛白也死了,呂縣令可就完蛋了。總之我說得可多,怕他不明白。”</br> “你就是說得太多了,耽誤時間。”</br> “崔祐甫也沒比我早到多少……對了,薛白的計劃我已經明白,韋府尹要帶兵來鎮壓,也得有理由,先把高崇逼急了,事鬧大了,韋府尹就要來了。”</br> 說著,杜五郎推開門。</br> 這里是崔祐甫在偃師縣暫住的地方,崔祐甫與崔晙是不出五服的親戚。今夜的計劃,除了杜五郎帶呂令皓解圍之外,還有一層是崔祐甫帶著世紳過去解圍。</br> “確定此處安全?”</br> “放心。”杜五郎道:“崔祐甫比我有本事,已經說服他親戚了。”</br> 杜妗走進大堂,只見殷亮、柳湘君等人都在這里。</br> 見禮之后,再一轉頭,她終于見到了杜媗。</br> “大姐。”</br> 杜媗一身襕袍,衣擺和靴子上都沾著泥,該是入夜關城門前才到的。</br> 她臉上帶著些擔憂之色,教訓道:“我就說一開始得讓我過來,任著你與薛白兩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性子,鬧得太過份了。”</br> “若讓大姐來,事情反而鬧不到這種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杜妗問道:“阿爺如何說?”</br> “阿爺已經帶著王儀見到韋府尹了,韋府尹說很重視此事,與阿爺商定,必處置此事。”</br> 杜妗笑了笑,又問道:“阿爺呢?”</br> “來了,船只在洛水上。”</br> “只有人來了沒用,儀駕來了嗎?”</br> “轉運副使,專管漕運,自是帶了。”</br> 杜妗這才點了點頭,問道:“呂令皓派到洛陽的那個幕僚呢?”</br> “元義衡,找到了,已在阿爺身邊,會找機會讓他去縣署。”</br> “好。”</br> 如此,計劃便萬事俱備了,只等薛白回來。</br> 杜媗當著眾人不好問,但忍了好一會兒之后,還是問道:“薛郎怎還不過來?不會有危險吧?”</br> “不會。”</br> 杜妗答了,感到姐姐的目光審視著她,偏過頭去,想到了一次次與薛白抵死相交時說的“一起死了”時的情形。</br> 又等了許久,這是一段很煎熬的時間,終于,門外傳來了動靜,聽到薛白的聲音,眾人連忙開門去迎。</br> 薛白先是看向杜妗,問道:“你沒事吧?”</br> 杜五郎幫忙扶著姜亥,搶著道:“我帶著呂令皓到的時候,火已……”</br> “閉嘴。”杜妗徑直踹了杜五郎一腳,道:“說正事,我這邊還算順利,伱呢?”</br> “有兩個意外之喜,高崇派出了披甲私兵,且他以為我被燒死了。”</br> “那我們出城門?”</br> “走。”</br> ~~</br> 縣署。</br> 越來越多的動靜傳來,呂令皓終于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西花廳,安排了兩人保護,方才招過高崇來。</br> “你怎回事?根本沒有必要鬧到這么大!”呂令皓抬手一指,道:“你可知道?我已經安排好,開春就讓薛白升遷走了。”</br> “是我先動手的嗎?”高崇反問道:“縣令回頭想一想,是他先利用假的張三娘陷害郭萬金,抄暗宅。又動手殺了郭家父子了!也是他的人公然拒捕,殺了我的人,我才放火逼他們出來的。明白了嗎?若我沒有反應,他已經借助郭萬金之事,抄我們的家底了!”</br> “他是奉了圣諭查案……”</br> “他騙你的。”高崇非常肯定,道:“七月七的刺駕案,圣人若要查,能等到十月下旬?只派一個縣尉來?”</br> “我不管這些。”呂令皓語速飛快,道:“你的事已經敗露了,韋府尹已經派兵來鎮壓你了。你快逃吧,隨你往哪逃,不要連累旁人就好。”</br> 因高崇手下人手多,呂令皓既不敢殺他,倒不如讓他逃了,免得到處攀咬。</br> 高崇笑了起來,道:“原來你怕的是這個?”</br> “本縣是為你好!”</br> “縣令放心。”高崇笑道:“這般說吧,除了王彥暹、薛白,就沒有我們哨棒加錢幣安撫不了的人,這偃師還翻不了天。”</br> 以前這般說無妨,可今夜鬧得太大了,呂令皓真覺得不穩妥,整張老臉都皺起來,道:“不管是不是被薛白激的,你已惹了眾怒……”</br> “縣尊!”</br> 趙六沖到了花廳外,喊道:“出大事了!”</br> 兩個縣官走出花廳,只見外面已經聚齊了更多人,世紳們滿臉憂慮,正聚在那長吁短嘆,一見高崇,紛紛向后退了幾步。</br> “怎么回事?”</br> “縣尊請看。”</br> 那是擺在地上的兩具尸體,披著盔甲,須發有些被燒焦的痕跡,但面容清晰,眾人都認得出,正是平日跟在高崇身邊的兩個隨從護衛。</br> “還有幾具尸體已經燒焦,恐怕是薛縣尉。”</br> 私藏甲胄是重罪,連呂令皓也是不安。</br> “這……縣丞作何解釋?”</br> “有何好解釋的?”高崇臉色難看,道:“薛白殺了我的護衛,栽贓給我。”</br> 崔祐甫站了出來,道:“薛縣尉已經葬身火海,如何殺了他們?!”</br> 他神色沒有任何悲傷,反而薛白一死,許多擔子都落到他肩上,他必須撐住局面。</br> “高縣丞,你一夜間連續縱火、殺人、殺官,未免太過份了啊!”</br> “就是,總不能因你不是當地人,就任意牽累偃師百姓吧?”</br> 幾個世紳一開始還是這般婉轉地說著。</br> 但漸漸地,語氣越來越重。</br> “先是驪山刺駕,又害死了王縣尉,引來了薛縣尉,今夜這許多事,真是要連累死全縣百姓不成?”</br> “我等都知,高縣丞自不可能是要造反的。但當此形勢,還是請高縣丞向朝廷請罪,解釋清楚,厘清誤會才好。”</br> “是啊,解開誤會,莫牽連全縣百姓……”</br> 眾口悠悠,表達的意思卻很明白——眼看事情鬧大,要兜不住了,他們要高崇一個人站出來兜著。</br> 高崇卻是臉色越來越冷,大喝道:“沒有誤會!”</br> “那高縣丞打算如何解釋?”</br> “此事是薛白栽贓,證明他派人假冒皇親,擅自殺人即可。”</br> “高縣丞,你這是往牛角尖里鉆,越鉆越出不來了啊。”鄭辯大急,“事到如今,說的是縱火、披甲、殺官之事,你還在這……”</br> “夠了!”高崇以聲量、氣勢喝住旁人,道:“這里還是偃師!沒什么事是我蓋不住的!”</br> 他氣勢太強,以至于院中安靜了一會。</br> 之后,響起的竟然是接連的冷笑聲。</br> “還真把自己當成偃師的天了?”</br> “若非這些年以來,有我們替你壓著,你那些事能壓得住嗎?全成你一個人的能耐了?!”</br> “呂縣令,這是一個反賊,還不拿下他?”</br> 這些世紳往日平易近人,此時被高崇大聲喝叱反而更加不滿。</br> 崔祐甫趁勢煽動,道:“呂縣令,眾目睽睽之下,遣披甲死士殺官縱火,還不拿下他嗎?!”</br> 呂令皓還盼著高崇自己逃走,眼見地方世紳害怕擔責任到這個地步了,不由轉頭看向郭渙。</br> 郭渙點了點頭,他已經看出來了,不管方才杜五郎所說韋府尹已調兵來鎮壓高崇之事是真是假,事情已經鬧大了,韋府尹就算不想來,也得來了。</br> “高縣丞,你暫時還是先去解釋清楚吧?”</br> “誰敢動我?!”高崇喝叱一聲,“縣令糊涂了,被人蒙蔽了不成?”</br> 他身后的兩名老卒當即站出。</br> “呂縣令。”崔祐甫道:“他與造反無異了!今日敢殺薛縣尉,明日就敢殺呂縣令,還不……”</br> “拿下!”高崇道,“壽安尉崔祐甫擅離職守,盤桓偃師,圖謀不軌,拿下查!”</br> 被他提拔為班頭的孟午被老卒眼神威懾,咬咬了牙,上前摁住崔祐甫。</br> “放開我!”崔祐甫奮力掙扎,想到高崇如此張狂,怒吼道:“你瘋了?我告訴你,韋府尹已拿到你的罪證了……”</br> “押走!”</br> 崔晙也是大怒道:“高崇,你莫太過份了。”</br> 高崇自有底氣,故意大聲道:“韋府尹能被你等小人蒙蔽嗎?!我早便稟報過他,偃師縣有妖賊。我看你就像是竄來的妖賊。”</br> “呂縣令。”崔晙道:“你就容他這般放肆嗎?還不讓衛兵拿下?!”</br> 呂令皓萬萬沒想到場面失控至此,自覺腦子里還能冷靜分析各種風險,可真到了要開口之際,嘴唇張合著,卻是不知所言。</br> 高崇反而要果斷地多,問道:“崔公,你一定要誣陷我是反賊嗎?”</br> 他這下聲音小了,身邊的護衛卻拔出刀來,還有漕夫逼進院中。</br> 崔晙眼看著族侄被帶走,想發怒,但不得不掂量。</br> 鄭辯連忙上前,拉住崔晙,低聲道:“朝廷自有公論,莫太沖動了。”</br> “不錯。”高崇的氣勢完全壓住了呂令皓,道:“待本縣丞徹查了假冒皇親一案,自然會有結論呈給朝廷。縣署之事,不須爾等過問。”</br> 此時,鄭家的護院都到了,鄭辯拉著崔晙往外退去。</br> 高崇有心想要拿下他們,但看到縣署外有三十余護院家丁,只好作罷。</br> 呂令皓見此情形,頭痛撫額,不知所措,郭渙連忙扶住他,道:“縣令病了,且回去休息。”</br> “保護好張三娘與公孫大娘。”呂令皓倒不忘向衛兵吩咐道。</br> 他的訴求一直很簡單,希望權貴們都好。</br> 高崇似乎完全鎮住了局面,有種只手遮天之感。但下一刻,有心腹跑來稟道:“縣丞,查到了,杜五郎、殷亮等人都是藏在崔晙的宅子里。”</br> “就該連他也拿下……孟午,去崔家拿人。”</br> “縣丞,這些高門大戶,蓄奴無數,小人只怕人手不夠。”</br> “帶漕夫去。再把城門打開,調更多漕夫進來。”</br> “這……是否太過了些?”</br> 高崇也覺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又忘了是怎么從一開始走到這一步的……哦,薛白突然抄了暗宅,這如何能忍?</br> 他怕什么呢?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逃到塞北去,等東山再起。</br> 但絕不至于到這么壞,韋濟已經被收買了,那么,偃師縣發生的一切,只要摁在偃師縣里,河南府根本就不會管。</br> “去!還有薛白,死不見尸,必是從秘道出來,也藏在崔宅。”</br> “喏。”</br> ~~</br> 鄭辯帶著家丁隨著崔晙到了崔宅,說著形勢。</br> “我那族侄不到二十歲中進士,薛白十七中狀元,兩人都是宰相之才,同在偃師縣查郭萬金,一個掠賣良人、私鑄銅幣的商賈死了就死了,高崇這都不肯退一步,已有取死之道,我們不能跟他一起沉船。”</br> “只是,河南府那邊,令狐少尹一向與郭萬金、周銑來往密切,可見也是他們的人。韋府尹雖素有清譽,但性情軟弱,真如崔縣尉所言,能來嗎?”</br> “即使不來,你我七姓十家之列,怕了一個縣丞嗎?!”</br> 崔晙話到這里,已有家丁稟道:“阿郎,縣丞派人來搜宅了。”</br> “為何?”</br> “說要找反賊薛白……”</br> “荒謬!”崔晙大怒,“薛縣尉已葬身火海,如何藏在我宅中?!高崇這是要對付我了。給我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來。”</br> “崔公。”鄭辯十分仗義,抱拳道:“我必與崔公同進退!”</br> 縣署差役還在門外,崔家內卻已熱火朝天。</br> 不止是護院,連普通奴仆也被命令著拿起棍棒,誓護主家,要助縣令把那反賊縣丞繩之以法。</br> ~~</br> 至此,呂令皓認為,局面還是可以收拾的。</br> 只要像他與薛白談好的那樣,把一切罪責都推到郭萬金頭上,大家坐下來談一談,也許能夠化干戈為玉帛。</br> 他遂派人最后去勸了高崇一次。</br> 高崇已坐在了公堂之上,聞言道:“沒什么好談的,彈壓下去,我自能拿出證據來給薛白定罪。”</br> 緊接著又有人趕來,稟道:“縣丞,崔晙聚眾鬧事,鄭辯的家丁也散到城中各處召集人手了。恐怕是想要包圍縣署。”</br> “一群逐利的懦夫。”</br> 高崇竟然是譏笑了起來,他怕這些人才怪了,他義弟與他說過為何要造反。</br> 反的不就是這些偷竊了天下人之利,卻又附庸風雅的懦夫嗎?</br> “有何打緊?你等可知何謂‘懦夫’?便是如我們呂縣令一般,只會計算利益、巴結權貴,半點風險不敢擔,卻所有好處都想沾的肉食者。這些世紳,連呂令皓都不如,還想聚眾?”</br> 那些人不是王彥暹,不是薛白,一個是孤身一人,茍延殘喘,不肯罷休;一個是初來乍到,油鹽不進,張口亂咬。</br> 王彥暹是毒蜂,薛白是瘋狗,高崇在任上這些年,只有這兩人差點給他造成傷害。</br> 至于世紳?</br> 敢見血嗎?</br> 高崇吩咐道:“去碼頭上告訴莊阿四,帶最聽話的漕夫來,給我彈壓下去。”</br> ~~</br> 碼頭。</br> 莊阿四正坐在篝火邊喝茶湯提神。</br> 他已經把漕幫的幫眾都聚集起來了。</br> 眾人也知道今夜出了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br> “渠帥死了,今夜怕是要選新的渠帥?”</br> “咋選?除了李三兒,誰還能把各個漕幫擰成一股繩。”</br> “亂套了都……”</br> 莊阿四聽著這些議論,心想著這些河工也是可笑,心里的彎彎繞繞多,不像北邊的漢子爽朗。</br> “阿兄,縣丞來命令了……”</br> “人手還不夠?”莊阿四非常驚訝,他本以為絕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問道:“出什么事了?”</br> “越鬧越大了,幾家大戶該是覺得大案太多壓不下去,想賣了縣丞,造反了……”</br> 莊阿四聽了,考慮了一會,發現不把局面壓下去也不行,起身,招過幾個漕幫的小渠頭,道:“你們幾個,把最得力的人手帶過來。”</br> 仿佛是看到他把人聚起來了,洛河上游,忽然燈火大亮,有艘巨大的官船緩緩而來。</br> “完了!河南尹來鎮壓縣丞了……阿兄,你快帶縣丞跑吧。”</br> “慌什么?”莊阿四道:“我見過縣丞與府尹喝酒,看看再說。”</br> 他隔得遠,看不清,遂往前走去,同時招呼人手,隨時將各種情報報給高崇。</br> 在他前方,漕夫們也紛紛站起身來,站在岸邊看著。</br> 終于,有呼聲傳來。</br> “轉運使來了!”</br> 莊阿四倒是稍微了解一些,知道水陸轉運使王鉷不可能到偃師來,撥開人群往前擠去,只見那船上大旗高掛,上書“轉運使司河南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br> 轉運使與副使之間可謂天差地別,可惜這里的人幾乎都不識字,不認得那個“副”字。莊阿四雖然知道,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br> 但有一點,轉運使司也叫“漕司”,管的就是這漕運的事。</br> ~~</br> “什么?”</br> 縣署,高崇聽聞洛陽有官船來了,震驚不已。</br> “不可能的,河南府我早已打點好了,一定不可能。”</br> 好在,碼頭上的消息沒有讓他驚訝太久,不多時又有人來稟道:“縣丞,來的是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br> “杜有鄰?他想動漕運?讓李三兒……”</br> 高崇說得順嘴,話到嘴邊了,才想起李三兒已經死了。</br> 他突然意識到,薛白殺李三兒更深的目的在于奪取漕夫的支持,但一切發生得太快,讓人沒反應過來。</br> 從暗宅被抄、郭萬金被殺、李三兒被殺,薛白快刀斬亂麻,在激得他猛烈應對的同時,也讓他沒時間整合手下的勢力。</br> 偏偏他的勢力很雜,商賈、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還分好幾幫。</br> “不行,我得親自去碼頭。”</br> “縣丞,城內還在鬧事……”</br> “李三兒沒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幫。”</br>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趕來,稟道:“縣丞,小人無能,被崔晙趕了出來,沒拿到人。幾個大戶現在帶著人向縣署圍過來了。”</br> 此時,在暗宅圍攻薛白的人手已經聚到縣衙,高崇在城內還有近兩百人,他自然是誰都不必害怕的,徑直走向大門外,吩咐道:“敢圍攻官署,造反無疑,不必留手,讓他們見見血。”</br> “喏。”</br> 被推到前面的,還是那些執刀的郭家家丁。</br> 此時他們已經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還被縣尉誣為反賊,只有聽高縣丞的才有活路。</br> 都是跟著郭萬金做過販奴、鑄幣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這情形了,當那些世紳們的家丁擁到縣衙前喊鬧時,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br> “啊!”</br> “殺人了。”</br> “你們真敢動手?!”</br> “高崇反了!”</br> “把崔晙、鄭辯等人拿下……”</br> 高崇必須加快速度把他們一個個彈壓下去,盡快趕到碼頭。</br> ~~</br> 碼頭,漕夫們越聚越多。</br> 薛白站在船頭,目光掃過,知道他們大部分都是苦哈哈,拉纖、搬貨,光著腳在大冷天里踩著冰冷的凍土,一不小心就被江河吞噬。</br> 過得這般苦,難免會結成幫派,守望互助。其中一部分好勇斗狠的,自然而然也會接些別的活計。</br> 總之,這些漕夫十分復雜,老實的也有,兇惡的也有。</br> 薛白今日不是來分辨他們的好壞的,而是請水陸轉運使來處置一些漕運的積弊。</br> 所以,薛白讓全福帶著伊波到洛陽去,與杜有鄰細說了此事。</br> 殷亮拿出了一本賬簿來。</br> 這是迎仙頭碼頭的津稅簿,是那天薛白當著李三兒的面帶走的。</br> 之所以能夠帶走,因為旁人都覺得,薛白是想查高崇走私的案子,反正那賬簿上沒有,帶走也無妨。但,薛白與殷亮卻在其中查到了一些別的東西……</br> “大唐轉使司水陸轉運使在此!”</br> 杜有鄰也已起身,站在船頭看向沿河漕夫,他每說一句話,便有人替他大喊出去。</br> “本官此來,是為查一樁漕夫大案!”</br> 此話一出,岸上的漕夫們議論紛紛,都覺得是為了李三兒之死來的。</br> 但杜有鄰說的卻根本不是此事。</br> “開元二十五年,廣運潭新建,江淮糧食由水路運抵長安,圣人大悅,下旨每押運糧食兩百萬石,漕工賜錢二千貫。然本官自到任以來,查訪漕工,俱言二十余年未曾得過賞錢……”</br> 船上自然有人用更簡單明了的話語,把杜有鄰這些話傳播出去,岸上也有人做出解釋。</br> 漕工們的情緒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被調動了起來,議論紛紛。</br> 許久之后,有人大喊道:“讓轉運使說!讓轉運使說!”</br> 之后,說話的卻是薛白。</br> “我乃新上任的偃師尉薛白,圣人讓我到河南來看一看,問一問你們!拉纖每拉三里地,得錢兩文,一日最多拉十五里地,得錢十文,可買五個胡餅……吃得飽嗎?”</br> 李三兒死了,他終于有機會與這些漕工對話。</br> 可惜,有些田霸還沒死,他暫時無法與佃戶對話,他們只會被人誆著,拿鋤頭、哨棒來打他這個新縣尉。</br> “縣尉,小人還有妻兒啊!”</br> “小人們不是每天都能拉十五里地啊!”</br> “每得錢十文,還得交一文幫費……”</br> 最后,漕工們的話匯成了一句。</br> “吃不飽!”</br> “吃不飽!”</br> “吃不飽!”</br> 人群中,莊阿四轉頭看去,尋找著李三兒最忠心的一群手下,這些人就能吃飽飯。因為幫費就是交給他們的,他們走私也有另一份收入。</br> 怎么說呢,人管人一層一層,自然是越在上面的越吃得飽,這屬實是正常的事。只是李三兒死了,規矩亂了。</br> 莊阿四招過了小渠頭們,道:“薛白要收買人心,別讓他……”</br> 船上,薛白道:“本官知道你們吃不飽,圣人給漕工的賞賜去了何處?漕工一里地三文的工錢,被誰吃了一半?幫費是交給了誰?為此,請了轉運使來,就是要徹查此事!”</br> “徹查!”</br> “徹查!”</br> 能分錢,漕工們自是起哄。</br> 要知道幫費是什么?就是苦哈哈們為了掙活路,聚在一起鬧事討錢,出力多的人多得一份。</br> 這些年李三兒幫費收著,卻從來不見他向官府鬧過,反而與縣官們越來越親近。漕工們最開始有過不滿,死了十幾個人之后,漸漸所有人都忘了漕幫的初衷。</br> 莊阿四再說話,那幾個小渠頭也聽不見,他不由惱怒,暗道若有一張大弓,此時干脆射殺了杜有鄰、薛白。</br>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br> 杜有鄰開口道:“肅靜!本官初來,天還未亮,城還未進,但本官承諾,必給你等一個更好的活路。今夜,你等先推舉十二人登船,詳述你等之處境!”</br> 場面登時更亂了。</br> “老邴頭,你去!”</br> “老邴頭……”</br> 大船上,有人跑到邊上,沖著岸邊大喊道:“我也是渠帥,你們不推舉我嗎?我是任木蘭!”</br> 竟還有漕工知道她。</br> “小渠頭夠義氣,我推舉她!”</br> “……”</br> 莊阿四漸漸感到有種大戰時軍心渙散的感覺。</br> 當然,也不是僅憑幾句話就能讓薛白收服漕工人心的,哪能那么輕易?</br> 他轉頭向小渠頭們道:“把人們召集起來,我先去為縣丞辦事。”</br> “都聽阿兄的,走了。”</br> 有小渠頭抬腳踹在一名漕工腚上,罵道:“還聽?!狗官騙人的。”</br> 那漕工猶回頭看了一眼,撓著頭跟著走了。</br> 莊阿四本打算再帶個一兩百人去支援,但眼下情況混亂,他不敢耽誤,只帶了三十余人匆匆奔向迎仙門。</br> ~~</br> 宋勉沒有回陸渾山莊,因宋勵忽然跳下馬車,他知這個弟弟必定鬧出事來,決定留下替他收拾殘局。</br> 是夜,城中果然是亂象叢生。</br> 宋勉對此并不理會,捧著一本書看了,打算早早入睡。</br> 直到有家仆驚慌趕來,匆匆帶他去看了城西街巷中的一具尸體。</br> “八郎?”</br> 宋勉懵了一下,看著宋勵那血淋淋的下身,再環顧周圍,喃喃道:“張三娘殺的?”</br> “看起來應該是,否則……定不能這般侮辱八郎……嗚!八郎!”</br> “別嚎了。”</br> 宋勉喝止了家仆,怎么看這情形都是女子殺的,心中已有了推斷,只要那張三娘是假的,便該是她所為。</br> “帶走吧。”</br> “喏。”</br> 尸體被抬起,宋勉忽然眼一瞇,搶過火把湊過去,只見宋勵臨死前竟用手蓋住了一個血字,一個沒寫完的“高”字。</br> 但這字是誰都有可能寫的,張三娘栽贓高崇也有可能。</br> 宋勉不久前才與高崇、韋濟一起宴飲過,分潤了一些好處……</br> “八弟是如何走丟的?”</br> “當時,有個小女子追殺郭二郎……等小人們反應過來,八郎已經追得遠了。”</br> 宋勉反復問了許多細節,末了,他再次查看尸體,留意到那是刀傷,兩刀在下身,兩刀在心口,還有一刀在肩上方,直接砍斷了肩胛骨,該是比宋勵個子高,且力氣大的人砍的。</br> “那小女子用的是何兵器?”</br> “是……劍,小人確定是劍。”</br> 宋勉一愣,又有家仆提醒他道:“郎君,今夜高縣丞已經殺了許多人了,都說他要造反了。”</br> ~~</br> 縣署門外,高崇幾乎馬上要彈壓住局面了。</br> 如他所言,那些世紳軟弱得很,一見血就沒了再鬧的膽氣。</br> 然而,他漸漸卻有種抱薪救火的感覺。事鬧得越大,反對他的人就越多。</br> 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他此前能得到眾人支持,就是能給他們掙暗錢。掙暗錢的太張揚,天然就讓人忌憚,但真的騎虎難下了。</br> “高崇!你為何殺我兄弟?!”</br> 突然間,宋勉也帶著家丁趕過來,原本那些縮了頭的世紳再次鼓噪起來。</br> 高崇一聽便明白對方打的是什么心思——不過是一點分贓的小罪,也虧宋勉急匆匆地跑來滅口。</br> 這些卑鄙無恥的自私自利之徒,只會捧高踩低。</br> 一樁皆一樁,高崇終于大怒。</br> 到了這一步,他狠勁上來,誓要震懾這些人。他若真反了,他們一個也討不了好。到時他可去邊塞,他們可走不掉。</br> “走,去武庫!”</br> 他此前已派了一個好手過去武庫,大可搶了武庫中的百余副甲胄弓箭,足以控制偃師縣了。</br> “去武庫!”</br> ~~</br> 與此同時,呂令皓宅。</br> 托病休息的呂令皓毫無病態,正焦急不安地踱著步,聽著從洛陽回來的幕僚元義衡匯報消息。</br> “到了洛陽,韋府尹已在準備前來偃師……”</br> 元義衡臉上微微有些苦笑之意,侃侃道:“這次,朝廷清除妖賊余孽的決心很大,畢竟是發生刺駕案。”</br> “真的。”</br> “是啊,杜轉運使已經領了一部分人手先到偃師了。”</br> 呂令皓乍聽,也不知杜有鄰有多少人手,不由大驚,后悔方才聽了高崇哄的話。</br> 恰此時,還有壞消息傳來。</br> “縣尊,不好了!高縣丞帶人去搶武庫了!”</br> “什么?!”</br> 呂令皓嚇得面如土色。</br> 直到被逼到這一步,他才終于認識到必須要有所動作了。</br> “明府。”元義衡道:“請明府出書令,命衛兵守住武庫,擊殺高崇。”</br> “可他有漕夫……”</br> “有杜公在!請明府再出一道書令往碼頭,安撫漕夫!”</br> 元義衡卻知道,關鍵不是杜有鄰在碼頭,而是薛白在碼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