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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偃月堂

    偃月堂中溫暖如春,熏香比前堂淡些,氣味卻更為宜人。
    李林甫身穿紫色官袍,外披大氅,正在給老子的畫像上香,口中低聲道:“大圣祖玄元皇帝保佑。”
    他時(shí)年六十又三,乃李唐宗室出身,其曾祖父乃李淵之堂弟、長平郡王李叔良。
    將三柱香線插在神案前,他轉(zhuǎn)過頭來。
    那張臉峻拔有威,雙眉直豎如劍,兩頰有些絡(luò)腮,胡須粗硬、根根剛勁,雙瞳相距較短,有好斗之氣。
    他像一座陡峭巍峨的山,給人一種“險(xiǎn)峻”之感。
    “見過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禮,感受到潤奴正在身后盯著自己。
    除此之外,李林甫身邊還有兩名胡袍婢女護(hù)衛(wèi)在側(cè),可見其小心,卻不知這樣一個(gè)小心的人物為何召自己到這偃月堂?
    “朝中多罵老夫奸相而同情李亨,你投效老夫,可擔(dān)心于名聲有礙?”
    “我只知李亨要坑殺我,而右相愿保我。”
    “誰說要保你?你若敢有欺瞞,老夫教你不得好死。”
    “不敢。”
    “李亨暗中積蓄,本相早有猜測(cè)。”李林甫眼中精芒一綻,道:“你說能助本相廢太子,若只有這些,可無用。”
    薛白正要開口,只覺脖頸一涼,潤奴竟是已持著匕首架在他頸上。
    “我便可為證據(jù)。”他不慌不忙道:“我遭活埋而不死,李亨得知,必遣人來滅口。右相只需拿住他派來殺我的死士,便可順藤摸瓜。”
    “豎子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
    “那右相不妨押我到圣人面前,但我雖愿出面指證李亨,圣人卻未必會(huì)信啊。”
    李林甫沉吟起來。
    薛白還待開口,屋外忽響起一聲“阿郎”,有女婢匆匆進(jìn)來,低聲向李林甫稟報(bào)了幾句。
    李林甫聽罷,向薛白問道:“柳勣之供狀草稿,是你交給李亨?”
    “正是。”
    “且先看李亨是如何利用此證據(jù)。”
    說罷,李林甫抬手稍稍一指,示意那女婢向薛白解釋。
    “今日正是大理寺、御史臺(tái)、京兆府臺(tái)三司會(huì)審杜有鄰案。”
    李林甫淡淡道:“本相特意不去,還命吉溫候在府中,便是想看看李亨有多少小手段。”
    薛白卻知道,他是臨時(shí)起意不去的,微微笑道:“是,右相已有了更致命的辦法,不需要在這點(diǎn)小案上費(fèi)神。”
    “等著吧。”
    李林甫閉目小憩。
    ~~
    大理寺到右相府一路還在靜街。
    唯有左右驍衛(wèi)騎卒奔走傳遞消息。
    終于,一封信報(bào)交到相府管事蒼璧手中,正要送往偃月堂。
    “啊!”
    忽然聽得一聲駭人的慘叫,蒼璧停下腳步看去,見那是皎奴還在問話,連忙又繼續(xù)埋頭奔走。
    前堂,皎奴已從杜五郎胳膊上割下一塊薄皮來,問道:“薄嗎?”
    青嵐目光看去,只見杜五郎胳膊有一片發(fā)紅,滲了細(xì)細(xì)的血,與小擦傷一般淺,再看那塊薄皮,確實(shí)是薄如蟬翼。
    皎奴道:“今日若阿郎不滿意,我就把你們?nèi)齻€(gè)的皮這般一塊塊地割下來。”
    青嵐連忙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啊!”
    皎奴卻反手又給了杜五郎一巴掌。
    “別哭了蠢狗,你方才不是忠肝義膽嗎?”
    “……”
    蒼璧則已趕到了偃月堂,稍稍平復(fù)了喘息。
    “阿郎,信報(bào)到了。”
    “也給這庶子聽聽。”
    “喏。”
    蒼璧攤開信紙,一句句報(bào)起來。
    “京兆尹韓朝宗不等右相、吉溫到場(chǎng),執(zhí)意開審,左相陳希烈、御史中丞楊慎矜都沒攔住他。”
    “王鉷、羅希奭等三司官員紛紛舉證,證明柳勣、杜有鄰心懷不軌、圖謀扶立東宮……”
    薛白目光看去,觀察到李林甫微不可察地嘆息了一聲。
    李亨已經(jīng)切斷了與杜家之間的關(guān)系,在圣人面前表現(xiàn)得很乖巧。那這案子再如何,已動(dòng)不了其太子之位。
    此案還在爭(zhēng)的不過是“人心”,若能牽扯更廣、殺更多人,朝臣便知李林甫勢(shì)焰正盛;而李亨需要偷偷摸摸保住一批人,才能不使更多人心寒。
    ~~
    其后,消息一封又一封,幾乎就沒斷過。
    “阿郎,韓朝宗提出了新的證據(jù),乃是柳勣的供狀草稿,逼著柳勣翻了供。業(yè)已將三司會(huì)審的結(jié)果遞到宮中,請(qǐng)圣人裁斷。”
    李林甫淡淡道:“他可有說,如何得到的這草稿?”
    “稱長安縣尉顏真卿昨日至柳宅探查,于廢墟之下拾得,有許多不良人親眼看到他俯身拾起并攤開紙團(tuán)。”
    李林甫面露譏笑,開口道:“薛白,此事你如何看待?”
    薛白道:“紙團(tuán)也許真是顏縣尉拾到的,但是誰放回那里的便不得而知了。”
    “你很了得。”李林甫拍掌贊道:“你找到的證據(jù),你為杜家翻了案,了得,了得。”
    “我做了蠢事,讓右相見笑了。”
    “可惜啊!”李林甫高聲長嘆道:“可惜你千辛萬苦找的證據(jù),送到了一個(gè)窩囊廢手里,他連親自將證據(jù)拿出來的勇氣都沒有,終日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天下豈能交到這樣一個(gè)無能的儲(chǔ)君手里?!”
    話到最后,聲色俱厲。
    蒼璧惶恐不已,躬身應(yīng)道:“阿郎,韓朝宗如此行事,不過因阿郎不在。是否盡快將這小子送去,指證東宮?”
    “李亨并未派我燒毀證據(jù),我去作證只能算栽贓,動(dòng)不了他。”薛白道:“韋堅(jiān)一案‘交構(gòu)邊鎮(zhèn)大將’的大罪尚且未能廢了他,這次更不行。唯有拿到李亨蓄養(yǎng)死士的證據(jù),而我愿為右相當(dāng)這個(gè)餌。”
    話到這里,他已意識(shí)到自己說的多了、急了,李林甫是何等聰慧之人,豈需他這般解釋?
    果然,李林甫只以冷峻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淡淡道:“少年郎心急,且待著,看看即便翻了案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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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李林甫這樣的人待在一起等消息并不舒服。
    到了午間,相府有奴婢把酒菜送到偃月堂,并當(dāng)著李林甫的面每道菜都小試了一口,他才放心享用。
    薛白則站在那等著,看著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
    待李林甫用過飯,在俏婢們的服侍下漱口、凈手,當(dāng)薛白不存在一般。
    終于。
    “阿郎,判了。”
    “念。”
    “柳勣、杜有鄰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嶺南,一應(yīng)受柳勣行賄之官員,嚴(yán)懲不怠!”
    “哈哈!翻了案還是死!翻案?”李林甫大笑,那雙狠厲的眼神中似有了笑意,道:“莫說杖一百,杖三十便足以杖死他們。”
    他又證明了一件事——他想要誰死,誰就得死,怎么掙扎都沒用。
    待到笑夠了,他才問道:“你可知圣人為何如此?”
    薛白方才一直在思考,開口便打算道一句“我愚鈍,請(qǐng)右相賜教”,如此,李林甫便可裝腔作勢(shì)說上幾句霸氣之語。
    但話到嘴邊,他忽又想到,與其在李林甫面前藏拙,倒不如露拙。
    “圣人也心知杜家是冤枉的。但圣人卻要天下臣工看清楚,凡是想要投靠李亨以求飛黃騰達(dá)之人,不會(huì)有好下場(chǎng)。”
    “豎子!”
    “圣人要的太子是一個(gè)毫無助力的孤家寡人,等所有人都不敢親近太子,太子也就沒有了威脅。”
    “夠了!”李林甫拍案叱道:“妄自揣度圣意,你好大膽!”
    薛白面無懼色,應(yīng)道:“我若不大膽,如何敢助右相廢太子?還有,右相已越來越難對(duì)付李亨了,因?yàn)槔詈嘁呀?jīng)被右相羞辱了太多次,反而成了圣人眼里最軟弱、最不具威脅的兒子!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他的把柄都被右相剪了,他成了個(gè)毫無破綻的木頭,最弱、也是最無懈可擊,今日之后李亨的太子之位穩(wěn)如泰山,皆拜右相所賜!”
    “掌嘴!掌嘴!”
    李林甫勃然大怒,倏地起身,指著薛白怒吼道。
    一直以來,他自詡洞悉圣意,卻唯獨(dú)在這件事上太急了,此時(shí)才意識(shí)到薛白所言之理。
    “右相千辛萬苦,李亨卻只要他把支持他的人全部拋棄就能夠得到圣人的滿意。只有我的辦法能拿到他的把柄……”
    潤奴一用力踹在薛白膝彎處。
    薛白硬挨了,卻不肯跪。
    潤奴大惱,腳下一勾,以胳膊卡住他的脖子,硬是將他摁倒在地。她力氣極大,又有巧勁,翻身制住他,一手持匕挾他,一手抬起便要掌他嘴。
    “右相!我正是在大缸中看明白了此間道理,翻案無用,李亨更是護(hù)不了任何人,故我欲投效右相,并不想在右相面前假裝,愿助右相廢了他!”
    “那好。”
    李林甫眼中精光閃爍,起身,踱步沉吟著,終于回過頭道:“給你一個(gè)為老夫辦事的機(jī)會(huì),你來拿住李亨之罪證,真正能廢了他的罪證。”
    “好!”薛白道:“留下我,能成為梗在他喉嚨里的刺,他早晚要拔刺。”
    “你不錯(cuò),明事理,率直坦蕩,恩怨分明。”
    潤奴重重哼了一聲,松開手,放薛白起身。
    李林甫沉聲道:“老夫于偃月堂中為國定計(jì)除奸,無往不利。今日定下除李亨之大計(jì),你莫要辜負(fù)。”
    薛白此時(shí)才知為何他讓自己到偃月堂密談,而不是屏退左右,竟只是為了討個(gè)彩頭。
    “定不負(fù)右相重托!”
    “你能體悟圣意,可是官宦子弟出身?”
    “我于雪地昏死之后,前事一概忘了,此事千真萬確。”
    “也好,便當(dāng)前事大夢(mèng)一場(chǎng),往后重新來過。”
    “是。”薛白應(yīng)了,卻又拱手道:“我還有一事相請(qǐng),懇請(qǐng)右相放過杜家。”
    “莫得寸進(jìn)尺。”
    薛白道:“今李亨為自保而舍杜良娣。若杜家下場(chǎng)慘烈,世人只會(huì)認(rèn)為是右相逼迫,襯得李亨可憐可嘆。反之,若右相放過杜家,世人則只會(huì)道右相寬仁,李亨無情可笑。”
    李林甫不悅道:“本相不需世人風(fēng)評(píng)!”
    “薛白與杜家皆不過螻蟻而已,而螻蟻有螻蟻的用途!我聽聞松贊干布向太宗皇帝求娶文成公主,太宗曾給他出過一個(gè)難題,要他將絲線穿過有九曲孔道的明珠,松贊干布百思不得其法,最后讓螻蟻系著絲線爬過九曲孔道,完成了穿線。”
    薛白說著,再次鄭重其事地行了個(gè)叉手禮,道:“薛白與杜家,愿為右相穿線。”
    “還從未有人為本相辦事是先提條件的。”李林甫字字森然,緩緩道:“你若想求死,本不該浪費(fèi)本相時(shí)間。”
    “我還是那六個(gè)字,恩必報(bào)、債必償。”
    “本相不是你能說服的。”
    “卻不知右相可有杜二娘消息?”
    李林甫一聽,臉色便沉下來。
    他手底下有些人確實(shí)顯得廢物了。
    “李亨好手段,看似無權(quán)無勢(shì),卻事事瞞人耳目。”薛白道:“右相若能保了杜家,或可利用杜家找到杜二娘,從而找到其蓄養(yǎng)死士的證據(jù)。”
    “你能做到?”
    “五日之內(nèi),必給右相一個(gè)滿意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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