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夏天,高考還分文理科。
梁月彎因為物理成績極差選擇了文科,整個暑假都在上補習班,開學前一天晚上還在熬夜補作業(yè)。
房間里空調開了很長時間,空氣又干又悶,她推開窗戶,窗外熱騰騰的晚風吹進來,卷攜著一股肉香味,不知道是哪家大半夜燉排骨。
附近這一片屬于老城區(qū),房子都不算太新,樓層也都不高。路燈前不久才剛整修過,昨天又壞了一盞,昏黃光線穿過層層疊疊的梧桐樹葉落在陽臺上,映出模糊的影子。
梁月彎打了個哈欠,咬著筆帽趴在桌上發(fā)呆,被吳嵐的手機鈴聲驚得回神,險些碰翻桌上的花瓶,連忙扶著瓶身放遠一些。
電話是梁紹甫打回來的,他在外地工作,忙的時候半年能回來一次就已經很不容易。
“還用你吩咐,房間我早就收拾好了,明天開學,你讓那孩子報完道直接過來。哪間?還能是哪間,我爸這套老房子總共就只有三間臥室……”
梁月彎聽著客廳傳來的說話聲,無聲地嘆了口氣,揉著頭發(fā)坐直身體繼續(xù)寫卷子。
梁紹甫的老板是本市有名的暴發(fā)戶,據說連小學都沒讀完,最窮的時候甚至去賣血。
他具體是靠什么發(fā)家各種傳言都有,從戴金鏈的煤老板轉行做房地產,幾年前又去了沿海城市,搖身一變成了神秘富商。
所以總有人開玩笑,說梁紹甫讀了二十年的書,又是留學又是深造,喝了洋墨水的海龜精英混到最后還不是要給暴發(fā)戶打工。
明天要要搬過來住的人是暴發(fā)戶的兒子,小暴發(fā)戶:薛聿。
一中和二中兩所學校合并,師資共享,都一起搬到新校區(qū)。
新校區(qū)前前后后建了三年多,暴發(fā)戶捐了不少錢,然而臨到開學前兩天才想起兒子的住宿問題。
兒子不要保姆,沒人照顧他又不放心。
梁紹甫只是客氣地多了句嘴,就往家里招來一尊大佛。
起初學校通知今年開學所有老師和學生統(tǒng)一搬遷的時候,梁月彎是高興的,她又可以從市區(qū)搬回到這套老房子,以前她只有寒暑假才能過來長住,這里有很多童年的回憶,老人去世之后,她很少回來。
房子雖然舊,但距離學校只有兩站公交的路程,她不用住校,步行上學也就二十分鐘左右。
然而她剛回來住了一個晚上就被迫換房間。
薛聿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能上網,只有她的臥室有網線。
“月彎,”吳嵐倒了杯果汁,準備去休息前提醒梁月彎,“小薛沒來過這兒,不知道路,你明天和他一起回來。”
梁月彎裝聽不見。
她才不想和薛聿一起回家。
兩人在初中之前一直都是鄰居,后來薛聿跟著他爸搬進了大別墅,梁紹甫也買了新房,但因為初中那三年他們都是同桌,即使不住在一起也沒有太明顯的距離感。
真正分開的時間其實這有這兩年。
這是她外公和外婆生前的家,薛聿雖然沒來過這里,但肯定有人接送他,不用她瞎操心。
吳嵐進屋又說了一遍,“電話號碼存好了吧。”
“學校不讓高三年級的學生用手機,”梁月彎悶悶地應聲。
筆尖在草稿紙上戳了兩個洞,她根本不會撒謊。
“那你放學就去他班上找他,媽媽先睡了,你別熬太晚。”
“……”
凌晨四點梁月彎都還沒睡著,翻來覆去腦子里都是薛聿那張煩人的臉,幸好開學第一天各科老師基本都不會上正課。
高三了也沒人還在為了應付老師去抄作業(yè),兩所學校合并,周圍大多都是陌生面孔,第一天大家都不熟悉。
文科班的女生稍微多一些,新班主任還沒有排座位,暫時先都隨便坐,梁月彎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外面是走廊,同桌聞淼和后排的兩個男生都是她以前高二的同班同學。
“走啊月彎,去吃飯,”聞淼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往食堂沖。
梁月彎慢吞吞地整理課本拖延時間,“我媽今天心情好,我得回家吃。”
吳嵐不是全職太太,她有自己的工作,開學季是她最忙的時候,常常要加班,平時周末才能空出時間下廚。
聞淼喜歡她做的可樂雞翅,但也只吃過一次。
“你家有什么好事?”聞淼看梁月彎臉上的表情也不像是有好事,“你爸回來了?”
“不是……他最近很忙的,”梁月彎并不想讓朋友知道她和薛聿住一起,干巴巴地笑了下,只是說,“家里有客人。”
聞淼也不多問,“好吧,那我和秦悅一起去。”
今天不上晚自習,住校的學生也能回家,教室一下子就空了,只剩幾個值日生。
薛聿是理科一班,在八樓。
梁月彎不希望被任何一個熟人看見她去找薛聿,等這棟樓鬧哄哄的聲音徹底安靜下來才走出教室。
傍晚夕陽紅得像火焰,半棟教學樓都被罩在亮光里,薛聿靠著欄桿看操場的人打球,高挑頎長的影子被折斷在墻根。
梁月彎站在樓梯口,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頭發(fā)剪得短,五官輪廓沒有絲毫遮擋,側臉鼻子很挺,沒穿校服,一件純白色t恤汗?jié)窈蟊魂柟庹盏蒙陨杂行┩该鳌?br/>
風一吹,隱約勾勒出在寬松t恤里面晃蕩的腰線。
理科一班俗稱火箭班。
球場上有人進了個好球,隔著幾層樓都能聽到歡呼聲。
薛聿身邊一個同學勾住他的脖子說話,他側著頭,像是下一秒就要看過來。
梁月彎身子往后退,靜悄悄地站進樓梯轉角的陰影里。
長得好,腦子還聰明的暴發(fā)戶。
“臭小子,既然是你自己要求借住到你梁叔家的,這一年就別太招人煩,懂點事,平時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學校,都要多照顧人家月彎。還有,少給你吳阿姨惹麻煩。你老子就你一個種,掙錢不給你花給誰花……”
薛光雄酒后教訓兒子一旦開了頭就會啰嗦個沒完。
“知道了,”薛聿聽得不耐煩,直接掛掉電話。
旁邊的同學等了他十多分鐘,等他去打球。
薛聿甩開勾在肩膀上的那條胳膊,百無聊賴地聽著同學說話,仰頭喝完水后將空水瓶拋進垃圾桶。
陽光有些刺眼,他偏過頭去看教室墻壁上的鐘表,目光不經意從走廊掃過,注意到墻角露出的一截白鞋,和被風吹起的校服裙擺。
“服了,那幾個弱雞到底行不行,阿聿,這球還打嗎?”
她一只手壓住裙擺,往里側挪了半步,整個人隱沒在墻角,薛聿只能看到她的影子。
薛聿移開視線,低頭時眼里染了幾分笑意。
“打啊,怎么不打,你先去球場占地方,我換雙鞋就下去。”
“行,你快點!”
“……”
男生風風火火地從另外一側的樓梯下去了,腳步聲越來越遠。
遠處天色慢慢暗下來,夕陽光線落在梁月彎腳邊,把她腳踝皮膚照得有些透明,大概是誰又投了一個漂亮的球,興奮的叫喊聲此起彼伏。
梁月彎身子從墻角往外探,走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莫名松了口氣。
她小學是在這附近讀的,對常坐的公交路線和時間都很了解,到家時吳嵐還在廚房忙活,看她自己回來,就問薛聿是怎么回事。
“他跟他同學玩去了,不回來吃晚飯,”梁月彎把書包丟在沙發(fā)上,去冰箱找冰棍。
“不回來吃?菜都做好了。”
“咱們倆吃唄,”梁月彎湊到吳嵐身邊嘗了一塊番茄,被酸得臉皺成一團。
吳嵐拿起筷子作勢要敲她的手,“你洗手了嗎?”
“洗了洗了,”梁月彎不甚在乎地小聲嘀咕,“他那么大的人,還能餓著自己不成。”
雖然吳嵐是看著薛聿長大的,他小時候也經常跟著梁月彎去家里吃飯,但搬家后也有幾年沒見了,“總不按時吃飯哪行,月彎你給小薛打個電話問問,他晚點也沒關系,我們等他。”
梁月彎撇撇嘴,咬著冰棍回房間拿手機。
正在通話中。
“打不通,別管他了。”
薛聿嘴挑,吳嵐怕他吃不慣,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準備晚飯,每一道菜都做足了心思,最后大部分都進了梁月彎的胃。
梁月彎寫完半張卷子都還很撐,坐久了腿不舒服,她戴著耳機去陽臺練英語聽力。
這里不比繁華市區(qū),晚上過了十點,萬家燈火寂靜地沉于夜色。
刺眼的車燈掃過來,比老化的路燈還要亮,梁月彎揉了揉眼睛,看著那輛車開近后停在樓下,旁邊一排小電動車。
隔著幾層樓都能聞到暴發(fā)戶的氣息。
梁月彎轉身回了房間。
薛聿下車后隨意朝司機揮了下手,書包單肩掛著,里面裝著汗?jié)竦膖恤,他換回校服,站在門口,個子比吳嵐高很多。
“吳阿姨,不好意思,暑假作業(yè)有幾道大題我一直沒理清結題思路,等老師講完急急忙忙趕回來,時間還是晚了。”
吳嵐心想,這孩子竟然還和小時候一樣乖,“沒關系,快進來,外面熱吧,學到這么晚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
“謝謝阿姨,隨便煮碗面就行。”
梁月彎在臥室聽著外面客廳的吳嵐被薛聿一口一個‘吳阿姨’哄得無比開心,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有些想笑。
他明明是去打球了,在吳嵐面前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自己是去學習,明明嘴很挑,不吃蔥不吃姜。
“吳姨今天這雞翅比餐廳大廚做的都好吃。”
“番茄牛腩湯也特別好喝,我能再吃一碗飯。”
吳嵐笑得更高興了。
梁月彎心想,藝術來源于生活,薛聿驗證了電影里的‘男人有錢就會變壞’多少都是有些道理。
她調大耳機音量,把習題冊翻到后面對答案。
一篇閱讀理解就五道選擇題,她錯了四道。
下午就有人幫忙把薛聿的行李和日常生活用品送了過來,吳嵐只是簡單收拾一下房間,沒動他的東西。
他這間臥室窗戶外面是陽臺,吳嵐剛才澆花忘了關燈。
衣架上晾著幾件衣服,被風吹得輕輕晃動,薛聿抬頭就看見掛在最外面的那件印著一顆小草莓。
小草莓的主人,現在就睡在他隔壁。
她今天穿的也許就是這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