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培把丁小如抱上飛船。
拉開飛船艙門的時候,他覺得手感有點不太對勁,但也沒在意。這時候,他也顧不上別的了。
丁小如抱在胳膊里輕飄飄的,跟沒有分量一樣。之前她是瘦,但總算還有個體重,不至于像現(xiàn)在一樣,感覺像抱了個小紙人――而且,丁小如的臉,也跟紙一樣白。
嚴培知道不好。丁小如的衣服前面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子彈斜著打進她腹部,沒有從后面穿透出來,所以看起來好像流血并不很多。但是嚴培知道,□□的子彈打進去,估計丁小如的內(nèi)臟已經(jīng)被打爛了。
他在飛船的駕駛艙里翻了翻,翻出一個急救箱來,里頭有強心劑,麻醉劑,生物止血膠,甚至還有小手術(shù)刀和縫合傷口的纖維線。嚴培翻了一下,纖維線可能是過期了,脆得厲害,一動就斷掉。
嚴培把這些東西摔到一邊,再翻,翻出一個小型血袋來,里頭有400cc人造血液。應(yīng)該說,這個急救箱里的東西都很有用,但是,沒有一樣能救得了丁小如。
嚴培能接骨,能剜子彈,能縫合傷口,必要的時候甚至能切開胸腔縫合一下大血管之類,可是對于被打爛了的內(nèi)臟,他沒有辦法。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把血包給丁小如輸上,然后他想用止血膠封住她腹部的那個傷口,但是那玩藝可能跟纖維線一樣過期了,脆硬得厲害,根本不像是膠質(zhì)了。
不過嚴培知道,就算他能把外面的傷口堵上也沒有,在腹腔里面,血還在流,他止不住。
丁小如剛上飛船的時候昏迷過去了,輸了血之后又醒了過來,神智還很清醒:“你不用忙了。”
嚴培有幾分茫然地坐下來。別人死也就罷了,丁小如在他心里總覺得是同胞,是比其他人都要親近一點的。
丁小如沒什么勁,只好用下巴點一點自己領(lǐng)口:“拿出來。”
嚴培伸手拽出一根細鏈子,末端掛著一個看起來很像水晶柱的吊墜。丁小如示意他解下來:“這是我爸留給我的,是個存儲器。不過,應(yīng)該只有在我爸的電腦上才能讀出來。”
嚴培攤在手心看了看,吊墜的末端確實好像有點金屬的閃光,應(yīng)該是接觸口:“里面……是什么?”
丁小如連搖頭都沒勁兒:“我不知道。嗜血癥爆發(fā)得太急,很多城市一下子就空了,我來不及去我爸的試驗室,就撤退了。我爸那時候去了病毒區(qū)……之后我找過別的電腦,讀不出來。”
嚴培心里一縮:“你想讓我想辦法把里面的東西讀出來?”
“對。我不信我爸沒有經(jīng)過實驗就隨便使用疫苗。我覺得,這里頭說不定有資料。但是,我爸的試驗室――早就陷落了,那是病毒爆發(fā)區(qū)……”
“我知道了。”到了這時候,再矯情地說什么你能活下來你自己去找資料什么的,純粹是浪費時間。嚴培鄭重地把鏈子掛在自己脖子上:“我跟你保證,只要我活著,一定給你把這里頭的東西弄明白。你還有什么沒來得及辦的事?”
丁小如無力地笑了一下:“我想我媽了……我爸沒說她去哪了,我猜,她可能是死了……一會,我就去見她,見我爸了……”
嚴培聽得一陣心酸,伸手想把她扶起來,結(jié)果一彎身,口袋里當一聲掉出個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在補給站那具死尸脖子上取下來的陶瓷牌子。嚴培正打算再塞回去,丁小如突然抬手拉住他的衣角:“那是什么?”
嚴培把牌子給她看,還沒等說話,丁小如竟然忽地舉起手,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一把奪了過去:“你在哪里找到的?這是――我媽媽的東西!”
“什么?”嚴培愣了,“你沒認錯?”
丁小如臉頰上現(xiàn)出病態(tài)的紅暈,竟然自己支著要坐起來:“這是我媽媽一直戴著的東西,圖案很奇怪,所以我記得!”
“你媽媽叫什么名字?”
“周婷。”
不對勁啊,怎么會是這個名字呢?嚴培一邊想著,一邊不自覺地溜出一句話:“安妮……”
丁小如詫異:“你怎么知道……我媽在外頭的名字就叫安妮,周婷是――在家里的名字……”
嚴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確定,如果丁小如沒有眼花看錯東西的話,補給站里那具死尸,應(yīng)該就是陶瓷牌子上所寫的“彼得”,而沈嘯救回來的那個小東西,難道會是丁小如老媽的私生子?她老媽一直有婚外情人?這話,這話能跟丁小如說嗎?
不過也用不著說了,丁小如雖然一直眼睜睜地盯著嚴培,但是眼睛里的神采正在慢慢渙散,握著陶瓷牌子的手也在慢慢下垂。嚴培伸手去拉她的手,卻看見她的頭很慢很慢地向旁邊歪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
片刻之后,陶瓷牌子從丁小如手里滑落下來,掉在飛船地板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很輕。
嚴培有幾分茫然地站起來,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彎腰撿起陶瓷牌子,就那么站在那里看著丁小如。從來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這么平靜地死去,他不適應(yīng)……
呆站了幾分鐘,嚴培終于恢復思考能力――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馬上回地下城,報告一下在這里發(fā)生的詭異事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肯定那種奇異的震動與石化癥和嗜血癥都有關(guān)系,但是這震動來自何處倒是需要再詳細探察的。
從駕駛室的舷窗里可以看見外面禁地的大門。隱隱約約的,嚴培覺得那種震動跟圣地有點關(guān)系,但是他可不打算這時候孤身犯險跑去勘探。那種活兒應(yīng)該是科學家們做的事,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駕駛飛船回地下城。
把丁小如放到倉庫里去。那里有個冷凍箱,還可以工作。嚴培回到駕駛室,發(fā)動飛船。
幸好他被盧梭博士挖出來之后,在飛船上死活糾纏著要去駕駛室看了看。這些飛船的駕駛面板都是大同小異的,如果沒有外力干擾,平穩(wěn)地飛回地下城還是可以的。嚴培啟動飛船,然后拉住控制手柄一拽――手柄斷了!
嚴培抓著半截斷掉的手柄想發(fā)瘋。誰,誰制造的這種豆腐渣飛船!怎么能連控制手柄都一拽就斷了?開什么玩笑!手柄是控制方向的,現(xiàn)在斷了,他連飛船都拉不起來,難道讓飛船在地上滑著回地下城嗎?
臥了個大槽啊!嚴培一拳砸在控制臺上,然后他又愣了――控制臺被他砸出個洞來……
嚴培死的心都有了。這飛船是紙糊的嗎?不對,這完全不可能啊,剛才,大概一兩個小時之前,他明明是乘著這艘飛船剛剛降落到這里來的啊!一艘紙糊的飛船,有可能載上幾百人飛越幾千公里嗎?
嚴培越想越不對,跳起身把飛船各處檢查了一遍。檢查完之后,他蹲在被自己砸得東一個洞西一條縫的飛船里無奈了。
有誰偷換了飛船?嚴培拼命思索當時自己極端痛苦并失去知覺的那一段時間。雖然他當時確實暈過去了,但是根據(jù)丁小如的流血量來推斷,時間不會很長,決不超過一個小時。
就算超過一個小時,飛船也不能換了啊!嚴培抱頭,簡直想大叫一聲。難怪他抱著丁小如上飛船的時候,拉艙門覺得手感好像有點不對頭呢。
飛船外面涂有一層反射材料,所以從外頭看是看不出什么變化的,非要到進了飛船內(nèi)部才會發(fā)現(xiàn)。到底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會有人開一艘從外表看完全一樣的飛船來,把舊飛船換走了?
嚴培用力在自己腦袋上打了一拳。別胡思亂想了!剛才他去倉庫看過了,倉庫墻上的標記足以證明,他就是坐著這艘飛船來的。偽造飛船連內(nèi)部細節(jié)都偽造得一模一樣?至少在如今的情形之下,沒有可能!
那么,舊飛船是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飛船的材質(zhì)是合金鋼,當然具體成分就不那么清楚了。但是合金鋼是絕對沒有可能隨便用錘子就砸出個洞來的。嚴培站起身,仔細地研究著被砸開的合金板斷口,那里泛著一種奇怪的微光,像石英巖似的,用錘子用力一砸,就會脆生生地斷開。
這樣的強度,在高速飛行中肯定承受不住要解體,這足以證明在之前的飛行中飛船還是完全正常的。嚴培忽然有點慶幸了,要是飛到半空中才發(fā)現(xiàn)這飛船不對勁,那真是非死不可了。
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呢?飛船變化的原因,找不出來;把飛船變回去的方法,仍舊找不出來。有沒有不用飛船就能回去的辦法呢?嚴培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到內(nèi)衣里,掏出來那枚生物學者的徽章。
徽章太小,定位范圍不足以涵蓋到地下城之外,但是飛船上是有通訊系統(tǒng)的呀,只要能對上頻率,應(yīng)該是可以向地下城呼救的。
嚴培丁丁當當干了起來。他拆掉了控制臺的外蓋,把通訊系統(tǒng)的線路拉了出來,然后發(fā)現(xiàn)線路完全沒有問題。這就奇怪了,為什么飛船變成了紙糊的,線路卻沒問題呢?
嚴培剝掉一段絕緣外殼,發(fā)現(xiàn)里面的銅線完全正常。他再看看控制臺外殼上的洞――到底改變的是什么呢?
嚴培蹲著想得頭疼,腿也麻了,正想站起來,就覺得身上的衣服嘩啦一聲,撕了一個大口子。剛才他抱著丁小如上飛船的時候衣服就撕破了好幾處,只是他沒注意而已,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衣服好像也變脆了,拿手指頭一戳一個小洞,跟干樹葉子似的。
衣服和飛船――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共同之處呢?難道說石化病不僅僅能在人身上發(fā)生,還能傳染給衣服和飛船嗎?
嚴培把遲疑的目光轉(zhuǎn)向圣地。這事實在很不對勁。發(fā)出求救信號之后,嚴培干脆坐下來細細思索。很顯然,飛船和衣服的變化,都跟那陣奇怪的震動有關(guān),在震動之后,人變成脆的,飛船也變成脆的,連衣服都變成脆的了,這不正是石化癥嗎?
石化癥,如果作為一種病毒,說它會傳染給飛船和衣服,那簡直要讓人笑掉大牙。所以,石化癥一定不是病毒了。
如果它是人體的基因片段,那么飛船和衣服又沒有基因片段,為什么也會變?所以,基因片段也不能完全解釋這個問題。但是必須承認,這比病毒的說法更合理一點。
現(xiàn)在看來,最大的問題是要搞明白,為什么飛船和衣服會變,而別的東西沒變。飛船和衣服,它們有什么成分是相同的嗎?
嚴培想得頭大如斗,既沒想出結(jié)果,也沒想出把飛船重新開起來的辦法。最后橫下了一條心:去禁地看看。
嚴培覺得禁地跟石化癥絕對有關(guān)系。
本來呢,第一例石化癥患者就是賽爾德的小兒子。后來賽爾德全家都因為基因共振傳染法被傳染上了,只有賽爾德毫無問題。加上他當時剛剛朝圣回來,所以就被人視為神佑了。可是現(xiàn)在嚴培知道了,這家伙不光有問題,問題還很大呢。
所以現(xiàn)在反過來想,極有可能是賽爾德先得了病,然后通過基因共振把全家人都傳染上了。那么賽爾德的病是怎么來的?恐怕就是在朝圣中得的。
朝圣的人有千千萬萬,得病的應(yīng)該也不止是一個賽爾德,只不過石化病爆發(fā)之后,也不會有人專門注意一下誰是來朝圣過的,大家的眼睛只看著賽爾德罷了。
禁地里有什么?居然會引發(fā)石化癥?
奇異的震動,地震,強烈地震過后地下城嗜血癥爆發(fā),這三者聯(lián)系在一起,就誰都看得出來震動與石化癥之間的關(guān)系了。
嚴培覺得這樣倒是說得通的。這種震動在地面上的影響大,以至于影響到了所有的人。當幸存者搬入地下城之后,頭頂厚厚的地層多少吸收了一些震動的能量,所以石化癥與嗜血癥都減少了。然后一場強烈地震,嗜血癥又爆發(fā)了。
震動,震動,就是所謂的基因共振傳染法,不也是與震動有關(guān)的嗎?而震動的源頭,很有可能就在這禁地里!
嚴培摸出只剩下三發(fā)子彈的□□,一咬牙出了飛船。他怕死,可是逼到了這份上,怕也沒用的時候,那就硬著頭皮上吧。
禁地一片死寂。嚴培從大門進去,就看見宏偉的大清真寺,以潔白的大理石砌成,陽光下光彩奪目,不可逼視。嚴培仰望片刻,莫名地覺得那美麗的光彩是人的生命幻化而成的。想當初在這里虔誠朝拜的數(shù)以十萬百萬計的生命,是不是都化成了一座座石雕……
除了風聲,這里全無聲息,嚴培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他穿過大清真寺,并沒有發(fā)現(xiàn)半點異樣。不過在這里,嚴培忽然想起了關(guān)于易卜拉欣的一個傳說。
為了使族人放棄崇拜偶像,轉(zhuǎn)而信仰真主,易卜拉欣向真主請求顯示使尸體復活的神詔。真主讓他將四只鳥肢解,分別放到四座山峰上去,然后讓他大聲呼喚。易卜拉欣呼喚之后,鳥的各部分竟然聚攏起來,重又變成完整的鳥兒在天空飛翔。
如果,如果剛才他沒有直接打爆賽爾德的頭呢?嚴培后背微微發(fā)涼。如果他當時只是打斷賽爾德的手腳,那么賽爾德能把自己斷掉的肢體重新連接起來嗎?如果他真的能做到,那么――傳說成真了嗎?
傳說,傳說……嚴培覺得腦子嗡嗡的。丁小如講過的故事不期然地翻上來,跟他剛剛想起的傳說攪在一起,把他的腦子都攪成了漿糊。
禁地廣場正中是灰色巖石建成的圣殿――天房。金制的大門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嚴培記得他那個時候,圣殿從上到下終年用黑絲綢帷幔蒙罩,上頭有金銀絲線刺繡的《古蘭經(jīng)》經(jīng)文,而且每年都要更換一次。
但是現(xiàn)在――絲綢帷幔已經(jīng)碎成了一條條的,殘缺不全地在風里搖晃。嚴培隨手揪了一條捏了捏,已經(jīng)發(fā)脆的帷幔在他手里像曬焦的紙一樣碎了,但是上頭的金銀刺繡的經(jīng)文卻是光彩依舊。
這種震動一定改變了某種成分,所以才引起了這些變化。但是震動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呢?
天房外東南角的墻上,就是著名的“黑石”。說是黑石,其實是褐色略帶微紅,用銀框鑲嵌在墻壁上,銀框已經(jīng)略有氧化。畢竟這里,大約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人來了。
嚴培還沒傷感完呢,就隱約聽見外頭有動靜。他返身跑出禁地往外一看,連哭都要哭不出來了――大概是剛才的一場槍戰(zhàn)聲音太大,現(xiàn)在,山谷入口處出現(xiàn)了一群搖搖晃晃的人。不過嚴培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不是人,那是一群嗜血者!
麥加朝圣的人數(shù)以十萬百萬計,即使石化癥爆發(fā)后人數(shù)銳減,即使活著的人可能都遷進了地下城,但是變成嗜血者的仍舊成千累萬。即使被消滅了一部分,現(xiàn)在正涌過來的那一群至少也有上千名嗜血者,而嚴培手里只有一把槍,槍里只有三顆子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