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上了梁,到得十二這一日,江家的三層青磚大瓦房終于屹立在小團山(指江家屋后那座山)腳下了。
“明日要繳稅了,年初施青苗法時咱家也沒去貸苗種,現今倒是不消還錢,只這田稅和丁稅,卻是不小一筆的。”晚食后,好不容易得歇下來的江老伯道。
“今年咱們蓋新屋,到目前為止,算上石料、青磚、瓦片、木頭椽子、人工、伙食開銷,實花去八十三兩銀錢了,我倒是想著能在年前打一批家具物什出來,少說也得預備個七八兩……”王氏給眾人算賬。
只不過未待老妻說完,江老伯就打斷道:“這家具物什暫且不置辦也罷,先把稅繳了再說。”
王氏卻不同意:“這稅自然是要繳的,只咱新屋蓋起來了,還用著舊家什就沒甚意思了,哪日來個親朋好友的,見著這光禿禿的堂屋我沒臉。”江春深以為然,這就跟好不容易買了房,手里攥著錢卻不裝修,只日日住著毛坯房一樣的道理。
“再說了,現今四個娃都沒滿十二歲,咱家繳稅只消繳八個人頭的,也就六千多錢,田稅自有糧食可以上繳……”
江春頗為驚訝:這么大方舍得花錢,可不像以前那個肉都舍不得割一塊兒的奶奶哦……此事必有蹊蹺!
果然,只聽王氏帶著揚眉吐氣的驕傲,揚聲道:“過幾日搬新家,村人可都是看著呢,見著這光禿禿的屋子,可夠那幾個長舌婦嚼的,還道咱們老江家蓋得起卻住不起嘞……合該讓她們睜大狗眼瞧瞧我王惠芬雖沒爹沒娘沒兄弟了,卻是要比她們過得好嘞!”女人一生的套路總離不開攀比,幼時比爹娘比家境,長大比嫁人比老公,生子了比兒子比閨女,老了還得比孫男孫女……反正只要曉得你過得沒我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一說到王氏后家已是沒人了,江老伯縱有千般不愿,也不與她爭了,打家具裝修的事暫且算議定了。
因臘月里天黑得早,才將傍晚六點多的樣子,天色卻是全黑了,一家子大人娃娃,俱是恨不得早早鉆進暖和的被窩去。自手里有了錢,王氏也去買了幾床大棉絮家來,每日暖融融的被窩成了眾人的最愛。
春夏兩姊妹去將灶上熱著的洗腳水端來,爺奶叔伯幾人洗過,打著呵欠將要回房歇著去,大門外卻傳來說話聲。
江家三兄弟俱都神色戒備起來,因著江家這兩月蓋了村里頭一份的新房,村人總有害紅眼病的,自家那竹籬笆院墻卻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剛開始那幾日免不了丟幾塊青磚幾片瓦。王氏每日大清早第一件事就是去數磚頭和瓦片,若是與頭晚的數目對不上,第二日整日都氣得喪著臉……故三兄弟商議好了輪著守夜。
此時聞得門口有響動,心都提起來了,只道是哪個癟三來“牽羊”呢。
不待幾人細想,“啪啪”一陣拍門聲傳來,還伴隨著婦人似有兩分熟悉的喊聲,仔細一聽是“大弟快來開門”,江家眾人皆松了口氣。
王氏使了個眼色,只見文哥兒已跐溜一下跟只猴子似的到了門邊。
門一開,小江春跟在大人屁~股后頭,伸長了脖子細看,是一五六十歲的富態老婦人,看著要比王氏大個十來歲。
只見她進門先拉著文哥兒左手,小小的泥猴子還來不及“反抗”呢,就被她一把拉了過去,照著屁~股就是極響亮的兩巴掌,嘴里罵道:“小崽子,咋半日不來開門,給姑奶奶一頓好等,外頭可刮著風哩!”
江春:……聽那實打實拍在肉上的聲響,一定很疼吧!
江老伯咳了兩聲,除了王氏翻了個白眼兒,其他幾個子侄輩皆不出氣兒。
幾人正尷尬地看著呢,跟在老婦人身后走進來個穿花襖子的小姑娘,細腰圓臉,面皮兒微黃,看著要比江春大四五歲,已是半大姑娘的樣子了。
她環顧一周眾人神色,方神情自若地道:“舅老伯,舅奶奶你們吃飯了沒?”
既是小輩先喊了自己,王氏也不好再擺臉色,只勉強道:“芳娘來了,我們已是吃過了,正準備著歇了呢。你們可吃了?”
本來想著也就是客套一下,隨口一問,哪曉得那少女竟然也紅著臉道:“剛與我奶從地里頭家來呢,還沒來得及吃嘞……”
小江春:……小姐姐你是想來我家吃飯的吧?
高氏那老好人聽聞此言,自是招呼道:“姑媽,芳姐兒你們先屋里來坐,外頭風大,我這就給你們熱飯去。”
說著就要往灶房去,二嬸卻突然插嘴道:“大嫂可別忙啦,你忘了剛鍋里最后一勺包谷飯都被文哥兒吃完啦?”
文哥兒內心:這個鍋我不背,我可見著了還有半鍋白米飯呢,連韭菜炒雞蛋和臘肉都還剩著些呢……
那老婦人被楊氏這么一打岔,頗有點兒下不了臺,只得找“替罪羊”:“文哥兒個小崽子沒良心的,姑奶奶田地里忙了一整日,現正空心餓肚著呢,飯食也不給姑奶奶留一口……”
楊氏自不相讓:“姑媽你要早來幾日就好了,這兩月我們可忙壞了,若那時候來幫襯把手,我們自是好酒好菜招待嘞,只這幾日房子也蓋完了,自是沒甚油水可吃咯。”
那老婦人卻仿若聽不出楊氏的嘲諷似的,自顧自道:“老二媳婦兒你是不曉得,你們家忙著蓋青磚大瓦房,可憐我們家也沒幾口人,田地里谷子要收,包谷要掰,可把我這老婆子忙了個兩腳朝天。”
楊氏再接再厲:“都說姑媽為人最是勤快能干的,原來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嘞,整個王家箐的谷子都是八月收,九月掰包谷,只姑媽家的卻要養到冬臘月才收得回來……看來做人還是不能小氣嘞,那莊稼還是得大方點兒多施施肥,不然……”
江春已是忍不住要為二嬸喝彩了!
眼見著差不多了,王氏方道:“大姑姐屋里來坐吧,這幾個小的耐不得風吹。”說著又把幾個小的使回房睡覺去。
江春自是不肯回房的,她要看看江家這位姑奶奶到底意欲何為。
原來,這老婦人是江老伯的同胞姐姐,江老祖子嗣不豐,一輩子也只得了江老伯姐弟倆,待江老祖兩老仙去后,獨余姐弟倆在王家箐討生活,按理說本該是世間最親最近的血親了。
哪曉得那姑奶奶也不知得了誰真傳,本已是嫁出去的人了,聽聞官家準立女戶了,吵著鬧著要回來分老江家的田地。
可憐江老伯自家有四子一女要養活,而姐夫家只一獨兒子,本就不夠吃的田地,再被親姐姐分去一半,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她幾個外甥?親弟弟江老伯哭過求過亦是無用,王氏索性就撒起潑來,拿了根麻繩哭到大姑姐門上,只道再逼親弟弟,她就一根麻繩吊死在她門前。
如此鬧了兩年,才熄了她回來分田產的心,但自此,姐弟兩家的怨也就結下了。后來隨著小輩逐漸長大成家,姐弟倆雖又開始慢慢有了來往,但情分確是不剩幾分了。
當然,小江春自是不曉得這些陳年糾葛的,只記憶里沒見過這位姑奶奶幾回。
“大弟,你現在日子是好過嘞,三層的青磚大瓦房蓋起來,也不管管你姐姐,家來了水都吃不上一口。”
江老伯無法,只得道:“姐姐來得不趕巧,晚食被這幾個小的憨吃完了,不如就讓媳婦去給你蒸兩個麥粑粑?”
想這姑奶奶,在夫家青磚瓦房的住著,白米飯日日吃著,也算村里為數不多的富戶了,那兩個麥粑粑哪會瞧得上眼?自是拒絕了的,道自己是來說正事兒的,晚食待會兒自會回自家吃去。
王氏一聽“正事”,心里就打起鼓來,畢竟這位大姑姐是無利不起早的,當年的事,幾個兒女都還歷歷在目呢。
果然,姑奶奶先是哭窮自家日子如何難過,生計如何艱難,大孫子在村里私塾念書,剛考上了縣里弘文館,年后入學就得把家底掏空,獨兒子又是個不成氣候的,整日間只跟著潑皮耍……這倒是真的,姑奶奶獨子自小不愁吃喝的長大,不妨哪一日就成了十里八鄉有名的潑皮癩子。
“眼見著明日就輪到咱們王家箐的繳稅了,你姐夫那個霉烏龜,身上百文錢都掏不出來,我這一家老小就只能等著被抓去服勞役了……”
“姑媽這話可不對,誰不曉得現今官家最是仁義的,怎忍心咱們妻離子散服勞役,若是繳稅時現錢不夠使,不還是可以挑包谷和白米去抵的嘛,再大不了就賣些米糧換成錢也行啊!”楊氏懟她就沒停過!
“老二媳婦你是不曉得,你表哥那個不成器的,家里銀錢只出不進的,你表嫂又是個病秧子,兩天一副藥的養著……兩個小的也都滿了十二歲,攏共就得繳六個人頭稅嘞!”
王氏出馬了:“我的大姑姐誒,我們家什么光景你還不曉得?一年里就吃不上幾頓飽飯,今年也是望著文哥兒春娘兩個長大了,實在沒地方住了,才不得以使老大媳婦回娘家借了銀錢來,先把屋給蓋了……這風吹樹葉不進門的日子,咱們都過了一輩子咯!”
姑奶奶最是見不得王氏這副滑不留手的樣子,以前就嫌她娘家沒人,現今再看老江家的家財都給她享福了,更是看她不順眼。張口就道:“我可憐的業哥兒喲,你奶沒本事啊,幾十年難得丟著老臉不要,回娘家借兩文救急的錢,這還沒張口呢,就被兄弟媳婦懟得說不出話來……我狠心的爹娘誒,你們真是走得早,合該睜開眼看看我親弟弟是怎磋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