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玩笑似的宮變, 一夜不到便消散于形。武德帝受了不小的驚嚇。被救下來直至天亮都驚魂未定,久久不能平靜。人賴在未央宮,非白皇后親自守他方可。
蘇毓是天亮以后被傳入宮中的, 彼時,徐宴已經(jīng)隨當(dāng)朝重臣將余黨清除干凈。人在未央宮親自迎蘇毓進宮。濃厚的血腥氣還未散,到處彌漫這一股腥臭的味道。蘇毓的臉色有些沉重,看了一眼一宿未眠卻不見疲態(tài)的徐宴, 神色藏不住幾凝重。
徐宴眼眸微暗,偏去, 躲過她聲質(zhì)問的目光。
“人呢?”蘇毓吐出一口氣, 扶他的胳膊下了步輦皺眉看未央宮的方,“乘風(fēng)怎么?”
“乘風(fēng)事。”
徐宴一身雪青色常服, 發(fā)梢略有幾凌亂卻絲毫不掩他清雋的面容。東邊晨光熹微,半明半昧的晨光中他衣衫纖塵不染,蘇毓卻看到了他背后枯骨成堆的肅殺。四周來來往往都是人,有些話也不方便此時說。蘇毓輕輕嘆一口氣,隨他快步進了未央宮。
晉凌鉞逼宮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哪怕蘇毓曾兩次提醒過白皇后,但晉凌鉞并兵權(quán),他們根本料不到晉凌鉞有這的膽子和能, 調(diào)動禁衛(wèi)軍。
未央宮正殿的鳳榻,武德帝扶白皇后的肩膀大發(fā)雷霆。哪怕晉凌鉞已死,他仍法咽下這口氣。怒罵晉凌鉞狼心狗肺, 并揚言要將禹王府闔府兩百三十五口人全部斬首示眾:“一個不留!狼心狗肺的東西,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白皇后想說這斬草除根的是你的親孫輩。但禹王謀逆,這在哪個王朝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禹王是皇子抄家滅族是不能,但所有跟禹王有過往來的官員, 這一次都逃不過清算。
武德帝清算下手的狠辣程度完全不輸歷史任何一位皇帝。短短幾日,大批的官員下馬。諸多跟禹王來往密切的官員被逆黨的名抄家滅族。一時間,京中人心惶惶。整個紫禁城籠罩在一層血色中,就連道路兩旁的垂柳都顯幾戰(zhàn)戰(zhàn)兢兢。
大面積的清算,自然也少不了獎賞。武德帝撿回一條命,救駕有功的人自然個個要賞。徐宴作為此次事件中當(dāng)居首功的人,自然更加是加官進爵。
本就是府寺少卿,因救駕有功,冊封鎮(zhèn)公爵位,爵位隱蔽子嗣。本身更是到武德帝特許,不必考核直接進駐內(nèi)閣,成為內(nèi)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成員。短短兩年不到的時日,他一個寒門出身的學(xué)子便連升幾級,直接將仕途走出了通天青云梯的架勢。何況徐宴如此年輕,便壓諸多有資歷的老陳,朝中自然冒出少不了諸多異議。但禹王政變事件牽連甚廣,大批的官員下馬,委實空出了不少職缺。
這次事件受益人不止是徐宴一個,徐宴這一屆進士都有受益。徐宴趁機位,不僅是自身利,正好也為下面的人也空出了職缺。一來二往,徐宴倒是穩(wěn)穩(wěn)坐了督察院右副都御使之位。
蘇毓看官袍在身的徐宴,眼神深沉:“為何?”
徐宴正蹲在地,半抱灼灼逗弄,小孩兒銀鈴似的笑聲仿佛春光碎在院子里。蘇毓的聲音落下,徐宴的眉眼輕輕一動,抬起來。
夫妻倆目光交匯,徐宴頓了頓,起身將灼灼交到嬤嬤手中,“帶姑娘公子下去。”
兩個奶嬤嬤別抱起孩子,行了一禮退開。
院子里很快就剩下小夫妻兩個人。徐宴走到?jīng)鐾さ氖琅宰拢似鹗乐醒氲牟鑹卣辶藘杀琛LK毓跟在他身后進了涼亭,在徐宴的對面坐下。
徐宴將一杯茶水推到蘇毓的面前,眼瞼低垂,鴉羽似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神色。
“為何要這么做?”事實,自從蘇毓發(fā)京中糧食變動,徐宴便已經(jīng)查出了禹王私下里的動作。換言之,徐宴早就知道禹王逼宮之事。更甚者,禹王那么順利地圍了乾清宮,極有可能其中摻雜了徐宴的手筆。蘇毓不想這么猜測徐宴,但徐宴表令人懷疑了。
徐宴端起杯盞淺淺地呷了一口茶水,眼瞼微動間,眸光明滅:“沒有為么。”
“你明知禹王私下的動作,按下不表。直到事情發(fā)展到這般地步,方以救命恩人的姿態(tài)出,徐宴,”蘇毓其實知道徐宴在想么,但那么多條人命,他未免下手輕易了,“人命在你眼中算么?”
徐宴眉倏地一緊,刷地抬起眼簾:“毓娘!”
“難道不是么?”
蘇毓不排斥陰謀家,也清楚古往今來政治斗爭都伴隨流血。但徐宴從一個溫爾雅略有些清高的讀書人,短短幾年之內(nèi)便變成了這玩弄人命不眨眼的士大夫。這快速的轉(zhuǎn)變,讓蘇毓覺膽寒:“若是你一早做好防備,完全能叫這場流血沖突疾而終。”
能,他自然是能,但,他為何要那做?
徐宴明白蘇毓的心情,他卻法順從:“毓娘,朝堂之事,論大小,總歸是要流血的。不死人的朝堂不是朝堂,那是孩童過家家。你心善,見不血,這些腌臜事我也不愿與你多說。你只要知道,我的所作所為,自有我的道理……”
“么道理,不過是盡快往爬罷了。”
蘇毓情緒激動之下口沒遮攔:“我知道你的。宴哥兒,你想爬去,你更想圣心,這些我都明白。但是這一場沖突死了多少人,禹王一家兩百三十五口人我且不說。圍攻當(dāng)日五百禁衛(wèi)軍,這段時日以來抄家滅族的不下一手之?dāng)?shù)。千人的性命,就這么沒了,你夜里不覺睡不么?”
一番話沒過腦子吐出來,擲地有聲,院子里頓時就安靜下來。
八月里天氣還有些熱,一陣風(fēng)過,庭院中樹木枝葉被吹嘩啦啦作響。蘇毓看安靜垂下眼簾的徐宴喉嚨哽了哽,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但這件事,她實在心中難安。
禹王宮變雖錯不在徐宴,但是徐宴給了他這個機會。蘇毓不驚奇他的手段,只是難以忍受枕邊人的心狠。今年才二十有二,心性便已經(jīng)狠辣到此等地步。將來還敢想么?是否在多年浸淫官場之后,這個人會漸漸面目全非,鐵石心腸?
“……我不設(shè)這個套,這些人便能活命么?”
徐宴喉嚨動了動,抬起眼簾:“只要禹王反心在,將來只會變本加厲。還是你以為,陛下有一顆慈父之心,對子嗣有諸多憐愛,能容忍禹王步步緊逼?”
“為何不徐徐圖之?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盡可能避免傷及辜?”蘇毓當(dāng)然清楚,她不是在糾結(jié)禹王宮變死人之事,她只是法忍受徐宴拿人命當(dāng)兒戲。
“我等不及。”
徐宴會在任何人跟前裝,卻不會在蘇毓跟前裝,“我等不及,乘風(fēng)也等不及。”
短短一個月,殺了不下一千五百個人,徐宴心里難道就沒有感觸?
有,他當(dāng)然有。只是比起這一千五百多人,他更看重的是未來。徐宴站起身,高挑的身形影子罩下來,能將蘇毓整個包裹進去。他走到蘇毓的跟前,強硬地將冷臉以對的蘇毓擁入懷中:“能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些人,為何要給他發(fā)展壯大的機會?毓娘,我不如你高尚,我就是自私。”
蘇毓下意識地要避開,身子一扭。
徐宴卻絕對不允許蘇毓掙脫,死死抱懷里人。清悅的嗓音仿佛山澗霧靄,縹緲又冷淡:“比起別人,我只在乎你跟孩子的命。任何有威脅到你跟孩子性命的,我會一一除盡。不管會死多少人。”
蘇毓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他。
“別用這等眼神看我,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并非一個高尚的人。”徐宴偏過,不與蘇毓對視,“哪怕這些人辜,我都會如此。何況這些人并不辜。”
他聲音湮在喉嚨里,有些模糊:“這些人若非立身不正,又何至于被清算?”
“徐宴!”
蘇毓生氣了,徐宴何等聰慧之人,如何不清楚蘇毓在介意么。此時此刻,他還在模糊重點,“別給我打馬虎眼!我是在于你討論這事兒?”
“那怎么辦?”徐宴耍賴,“我就是這的人,自小便是。”
若非骨子里薄涼自私,他何至于讓蘇毓吃了那么多苦?
但這種話此時說出口便是火澆油。他只能打馬虎眼。緊緊抱蘇毓不放,他難嘀咕起來:“你已經(jīng)嫁給我了,這輩子,你就只能是我徐宴的妻。哪怕如今窺我本性卑劣,也不能故棄我而去。我不允,也不會放手的,我沒那么高尚……”
“……你,閉嘴!”
蘇毓被他打岔給弄差點歪了重點,“別給我扯這些有的沒的!徐宴,我是在警告你,莫要為了捷徑就走歪路!再這下去,你還會是你么?你還能守住本心,不會利欲熏心么?”
“那你就看我啊!”徐宴打蛇隨桿,當(dāng)即要求道。
“你……”
“毓娘,”徐宴將人摟在懷中,“你看我,我便不會走歧路。”
蘇毓被他氣笑了:“我看住你?”
“看住,”徐宴鄭重其事,“這個世界我會聽的,只有你的話。你一定看住了我。”
蘇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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