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道：“真沒想到。”

　　他平靜的望著面前的少年，雖然嘴上說著沒想到，神色卻沒有太大的波瀾。

　　他面前站著一個紅衣的少年，周身仙氣環繞，修為圓滿，識海中的元神已經徹底收復，不復往日躁動。

　　通天神色淡淡，道：“我該如何叫你？靈珠子、哪吒、還是李云祥。”
　　遙想當年通天與他初見，他還是女媧娘娘座下童子，到如今走到這個地步，便不得不嘆一句天命弄人。三教廝殺，反倒連累知己成宿仇。

　　只是可惜歸可惜，三千年前通天在不該心軟的時候心軟，落得教門被滅。而今日的通天已經吃足了教訓，絕不會再留情面。

　　少年梗了梗，沉默的思索了一會兒，道：“哪吒吧。封神榜上的名字是哪吒。”

　　通天道：“那你心里承認的名字呢？”

　　“……”
　　哪吒沒有回答。

　　通天也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又道：“想好了？”

　　哪吒：“想好了。不改了。晚輩不是敢做不敢當之輩，唯請圣人慈悲，允我放善尸入凡間，全我塵世因果。”

　　通天道：“好。”
　　言罷，轉身離去。

　　九重天的仙霧飄渺翻涌，瓊樓玉宇若隱若現。

　　“圣人。”哪吒低聲道：“我能不能……再見一面敖丙？”

　　通天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停頓。只有很平靜的聲音道：“不能。”

　　哪吒不能，李云祥也不能。
　　而靈珠子，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

　　哪吒坐在仙苑回廊之中，盯著廊外一顆高聳的蔥郁樹木看，心不在蔫的數葉子。

　　楊戩把選項擺在面前的時候，他本來以為自己會選擇回凡間去。

　　楊戩也是這么以為的。

　　但是少年沉默了很久，最后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最終選擇了對于李云祥來說可能是最糟糕的選項。

　　歸位封神榜。

　　也許是深思熟慮，也許是一時沖動。但是他最終還是下了決定，沒有再更改。

　　哪吒魂魄入凡間輪回三千年，也算修行圓滿，歸位之后三尸立斬。他懇請了通天圣人同意，封印善尸的修為，將李云祥那部分記憶灌入，讓他回到凡間去。

　　而他恢復屬于哪吒和靈珠子的記憶，成為一個完整版正常神仙。

　　恢復記憶后且用作為李云祥和靈珠子的人性和善念的哪吒：……
　　現在自殺謝罪還來得及嗎？

　　太遺憾了，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也不能平眾怒。

　　“你就算在哪里再坐上三千年，樹上也不會再出現一個龍三太子了。”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

　　哪吒頭也不回，道：“楊二哥。”

　　楊戩道：“你知道現在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吧？”

　　哪吒道：“是，我知道。”

　　同一個天庭，截教諸神之所以還能勉強忍受和“哪吒”這個挨千刀的存在共處同一個屋檐下，原因莫過于哪吒當年為挽回敖丙的魂魄做了一點貢獻，之后又死了，這才沒組團過來把他拆成一百八十塊。

　　當年萬仙陣下，多方面原因促使之下，外加天道從中作梗，哪吒直接殺紅了眼，等清醒過來，敖丙的龍身已經破破爛爛慘不忍睹了。

　　原本偏偏而立的白衣公子血肉橫飛，龍鱗殘破，筋骨被抽，已經氣絕。
　　昔年金鰲島上那尾神采飛揚的白龍，他胸膛中那顆鮮活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他連神魂都燒了，眼看即將魂飛魄散。這是哪吒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殺神沒有救人的手段，太乙交給他的只有殺人的法術。哪吒沒有學到太乙的造化道，只能點燃自己的修為嘗試修補，翻涌的混天綾試圖護住龍三太子的魂魄。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龍大太子和二太子聞訊而來的時候，看到的只有已經死亡的弟弟。

　　龍王三太子的尸體上流轉著溫柔的紅光。
　　一朵盛開的紅蓮包裹著他。

　　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能消除他們兩個之間的隔閡。

　　因為他們之間不僅僅只是哪吒殺死了敖丙這件事。

　　他們中間還隔著哪吒手上沾染截教性命，敖丙的無數同門后輩慘死在他手上，包括他自己。

　　那些沒能上封神榜的亡靈，那些沒來得及輪回就消散的冤魂，那些魂飛魄散的仙人，他們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截教與闡教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們的血債必須得到償還。哪吒沒有資格得到原諒，闡教也是。

　　等到封神榜點名結束，截教眾仙就會挨個兒的把當年的舊賬翻出來，一個一個好好算。尤其是玉虛宮所屬，一個都甭想跑。

　　敖丙只是不再見他，而沒有親自提著方天畫戟來取他小命，已經是看在他們走就被消磨干凈的往日情分上了。

　　想起這件事，哪吒不由得有點想要苦笑，道：“在凡間還沒有想起來時，他說要先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然后決定我怎么死。今日我倒是希望他能來決定我的死法了。”

　　——李云祥還沒有和敖丙告別。
　　哪吒與龍三太子只剩血海深仇。

　　楊戩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有心轉移話題道：“你知道你和龍三太子的宿命糾纏前世今生愛恨情仇已經在天庭出了本子和連載嗎？”

　　哪吒一臉懵逼：“啊？”

　　“神仙嘛，你知道的。”楊戩道：“再前任天帝天后的壓迫下，三千年漫漫時光大家都過得很無聊。閑著沒事只能寫點本子之類的來消遣一下。封神那段歷史被大家寫來寫去。介于你和華蓋星君——就是三太子的神位——你們倆的事情要素過多，在眾多本子里是最受歡迎的。”

　　哪吒被噎住了，搭著的手，微微顫抖。

　　哪吒震驚道：“金靈娘娘難道允許？”

　　楊戩：“允許。因為你干的事情太天怒人怨了，所以大家在本子里的一致把你的結局寫的很慘，什么五馬分尸魂飛魄散啦，什么愛而不得孤獨終老啦……有一部分還是截教仙人們親自操刀寫的。金靈娘娘覺得這個風向很好，所以就沒禁。而且關于你回來之后和敖丙之間的事情的結局，大家都在偷偷下注。”

　　哪吒：“……”

　　哪吒感到窒息。

　　哪吒說：“是我提不動火尖槍了嗎？”

　　楊戩：“大家大部分都押你會被敖丙反過來撥皮抽筋。不過如今看來敖丙一點都不想見你，所以看來贏得勝利的是另外一方。他們賭你會被截教眾仙群毆。”

　　哪吒：“……”
　　哪吒：“…………”

　　這就是造孽的后果嗎？不僅要死，還要社死。這下好了，雖然是話本，但是全天庭都在另一種意義上知道他暗戀敖丙求而不得了。這對雙太子cp干脆利落的BE，并且BE的大快人心。

　　天庭的雙太子本子已經連夜出了大結局，哪吒死的五花八門各式各樣，截教眾仙背著通天圣人和敖丙全部翻完，承認有被爽到，接著就掐了法訣燒的干干凈凈。

　　看歸看樂歸樂，別舞到真人面前開玩笑。

　　華蓋府。

　　剛剛修復龍筋龍骨的敖丙披著外衣，笑著捻起書頁，翻過一頁，一邊看一邊樂，津津有味，嘖嘖有聲。

　　——是天庭私下里非常盛行的雙太子同人本子。

　　雖然大家都非常默契的看完就燒不在敖丙面前提起這件事，但是他們并不知道正主已經把上下一千年的本子都翻了個遍，翻完還找了張紙，把坐著的筆名都一個又一個記了下來。

　　他剛剛恢復沒有多久，龍筋龍骨尚在融合中，金靈圣母便派數名仙娥仙侍把原本就該批給他的華蓋星君府上上下下清掃了一遍，把他塞進來暫且先養著。

　　只是敖丙消化完所有的記憶和修為，躺在府里翻來覆去的實在無聊。隔壁靈山的孔雀大明王孔宣溜溜達達的過來看他，給他帶來不少話本消遣。敖丙翻了翻，在里面翻到了一本孔宣沒注意混進來的自己和哪吒的同人。

　　敖丙：“……”
　　敖丙：“？”

　　敖丙翻開了這個小本子，翻完了這本書雙太子的前世今生恩怨糾葛虐戀情深陰差陽錯血海深仇的狗血劇情。

　　該作者文筆流暢劇情細膩，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深度剖析有理有據，且大多數劇情都取自真實事件，到最后大結局還反手把哪吒虐了個愛而不得孤獨終老（敖丙：等等，神仙會老嗎？）……

　　敖丙不懂，但是敖丙大受震撼。

　　敖丙把正在把玩杯子的孔宣喊的看過來，沖他抖了抖手里本子的封面——《前世孽緣今生劫》這種槽多無口的名字。

　　敖丙敢發誓，孔宣看見這個名字的一瞬間，拿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那個瞬間孔宣的內心瘋狂尖叫著滾過了多少彈幕我們仍然不得而知，但是他最終還是鎮靜了下來，并試圖抽走這個本子當作無事發生。

　　孔宣：“這個只是意外。真的。你別生氣。等會兒我就去監督他們被這類本子全燒了大家的初衷其實只是虐虐哪吒而已……你要是真生氣我就去把寫這些本子的全部打一遍！”

　　不，明明你自己也看。這么過河拆橋的嗎？

　　敖丙把本子從試圖拿走的孔宣手里抽回來。若有所思道：“不，我沒有生氣。其實寫的很蠻有趣的。”然后從容的威脅：“把你所有的這類型本子借給我看看，不然我就告訴大師兄。”

　　“？！”孔宣難以置信，“……你不生氣？”

　　敖丙眨了眨眼，略顯迷茫：“為什么要生氣？”

　　他的表情是真真切切的疑惑和茫然，他也是真的在位這件事情感到不解。

　　孔宣看著他的神情，一時間竟也有些語塞。好半晌才道：“就是，本子里講起被殺這件事，還有編你和哪吒有哪個什么虐戀情深什么的……”

　　敖丙：“這有什么好生氣的，我被哪吒干掉是事實啊。”

　　他頗有些無所謂，倒也沒有很介意。

　　“而且，依照哪吒的結局來看，很明顯也有一部分為我不平的原因在吧。再說了，虐戀情深什么的……也不完全是瞎掰。”

　　孔宣大驚：“等等？不完全是瞎掰。你和哪吒難道真的……？”
　　孔宣的內心在咆哮：什么時候的事情啊怎么一點風聲都沒有？！

　　敖丙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不完全是真的，也不完全是假的。怎么說呢——我和靈珠子交好的時候，是知己之情；當年和哪吒相處的時候，我又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態度有些特殊，也能察覺到他對我有那么些微妙的占有欲；我和李云祥，那更微妙了，我是富家公子，他是無產階級，我們倆認識的也很草率，態度也有那么點曖昧來著。雖然三輩子都沒有什么明確的結果，但是靈珠子、哪吒、李云祥，三輩子加起來的情感交疊在一起，會產生什么樣的質變很難說。”

　　敖丙只是幾萬年沒談過戀愛所以遲鈍，但不是眼瞎。

　　“而我自己的話。也很難說。你要說我對他從始至終完全沒有一點感覺，那勢必不可能。但是你要說我真的喜歡他喜歡到為愛不顧一切，那更不可能。真要捋明白我們倆的情況是很復雜的。”

　　畢竟他們兩個之間并不是單純的兩個靈魂的相遇和羈絆，更是另外更深的，更難以言說的糾葛。

　　“這么說吧，如果當年沒鬧出封神榜那些破事兒，沒有這幾千年的兜兜轉轉，我們倆到今日說不定真的能成。但是沒有如果，那便沒有什么好說的。事到如今情況已經不可能再改變了，所以我們倆沒可能了，我不親自把他抽筋撥皮已經仁至義盡到我父王要來痛罵我過于心軟了。”

　　敖丙淡淡的微笑起來。

　　“所以本子呢？拿來我看看。接受約稿嗎，我還是有點想看如果靈珠子一直是靈珠子的話，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孔宣一時間竟有些失語。

　　數千年前封神榜一戰打響之前，作為天地間第一只孔雀的孔宣一直和結交保持良好的關系，甚至時不時到金鰲島串門。他和敖丙是經常練武臺上相互切磋的情誼。

　　時光流轉物是人非，如今敖丙大難不死，他的本意是給敖丙解解悶逗個趣，免得他因為舊事傷心難過陷入自閉。如今看來倒是有些多余。

　　這小子心態竟出奇的好。甚至因禍得福似乎有所了悟，已經隱隱有了斬三尸的兆頭了。

　　順便還吃了一個說不定連通天都不一定知道的大瓜，一時間搞得孔宣的心情略有些復雜。他從乾坤袖留扒拉出收藏的本子丟給敖丙，又答應幫他問問有沒有寫本子的作者愿意接受正主約稿，這才告辭。

　　只留下敖丙一個人坐在府中廊下，一邊看一邊樂。他總是看看開頭，就迫不及待又翻到結尾，欣賞一下結尾處哪吒的凄慘結局，這才慢條斯理的又補全中間的部分。

　　封神榜點名之日，凌霄殿上眾神齊聚。連殿外的云霧似乎都意識到了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日子，翻涌的更加飄渺了。

　　敖丙聽見坐在上首的通天一個一個的念過封神榜上的姓名。

　　他們有的是截教弟子，有的是闡教弟子；他們有的是原本逍遙的仙人，有的是曾經赤子之心的文臣。

　　他們有的曾相敬為好友，有的曾生死搏殺。

　　三千年前的那場戰爭早已經結束，但是再很多人心里，還遠遠沒有到終局。

　　而著三千年的痛苦和壓迫，都會在今天被圣人徹底碾碎。

　　通天沒有漏掉任何一個人。他念出了每一個名字，最后毀掉了這卷束縛了他們的封神榜，被挖去的神魂如流光般飛向原本的主人。

　　通天說：“自今日起，諸君不論做何選擇，輪回也好成仙也罷，且都隨心。”

　　敖丙聽見了痛哭聲，也聽見了歡呼聲，更聽見了有人再高喊“圣人慈悲”。

　　他微微笑起來。

　　眉目舒展，豐神俊朗。

　　他能感受到身后的遠處有誰在凝望著他，一瞬不眨。

　　但他沒有回頭，就像三千年前那樣。

　　從此以后，也不會回頭。永遠不會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