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打算在雨前鎮(zhèn)留宿,江少俠連著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回到云過山莊,他已是累極,倒頭就睡,一直到這一天午過才起。
醒來后,江展羿精神頭甚足。聽到屋外隱有話語聲,他一個鯉魚打挺起了床。
屋外,姚玄三人正坐在石階上打趣。
胖三見了江展羿,吆喝一聲:“老大,折騰三天撐不住了吧?”探過頭,做出好奇的樣子,“來,跟胖爺說說春宵一刻滋味如何?”
江展羿笑罵一聲“滾”,也在石階上坐下。
姚玄道:“莊主,白尤歌那便接上頭了,說是愿意跟我們走。”
江展羿怔道:“這么順利?”
齊壽道:“但白姑娘有一個請求,說是讓我們再幫她救幾個人,其中一個,是一位小公子。”
胖三大驚:“小公子?!白美人不是一直喜歡老大嗎?怎么這么快就另瞧上一個?!”
江展羿伸手糊了胖三后腦勺一巴掌,對齊壽說:“成,無論如何,先把她從添香樓帶回來。”
齊壽點頭。四下望去,又遲疑起來,“莊主,怎么這一整個下午,都沒瞧見呆哥?”
呆哥是江少俠養(yǎng)的一只烏龜。烏龜中,也有靈龜,通曉人的性情。
江展羿小時候撿到這只烏龜時,因它目光呆滯,遂起名為呆哥。誰知呆哥卻是頭靈龜,因江展羿對它有恩,它平日粘他粘得緊,換了旁的人,皆是六親不認(rèn)。
此刻,江展羿也朝四周望去,一邊琢磨:“這些日子,我倒真沒怎么見到它。”
胖三無所謂地接了一句:“呆老大是公的嘛,指不定鉆去哪個水塘子找龜姑娘了。”
“還是找找吧。”姚玄站起身,“呆哥除了莊主,可是什么人都不認(rèn)得,怎么會……”
四人正在院里找,卻聽院子口一人狐疑道:“喲,你們四個這是在干什么呢?”
胖三瞧見泰嬸,打趣道:“泰嬸兒,呆老大私奔了,你快幫我們打聽打聽,這是哪家龜姑娘干的。”
泰嬸一愣,隨即笑起來:“可不是跟一姑娘跑了么?”
四人同時抬起頭來。
泰嬸朝莊外努努嘴:“展羿不在那幾日,可不就是阿緋喂小呆吃東西,時不時還帶它去河邊遛彎。”
四人怔住,思及呆哥平日六親不認(rèn)的架勢,不由面面相覷。
莊外小河流,河水淺而湍急。
呆哥趴在山石上,暖洋洋地曬太陽。唐緋卷起褲腿子,彎身在河里摸索。摸到小魚蝦,便喂給呆哥。
遠(yuǎn)望過去,一人一龜甚是喜樂。尤其是呆哥,一見魚蝦,徹底忘我,龜脖子伸得老長,生怕吃不到。
江展羿四人趕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副場景。
唐阿緋折了榴花,戴在耳邊。榴花火色,夏日艷陽,還有水珠子清淺晶瑩,說不出的美。
覺察到有人過來,她直起腰,興致勃勃地沖江展羿他們招呼:“猴子!安和小哥!”
江展羿心頭咯噔一跳,仿佛彈刀的錚然聲。
唐緋又從水里捉出一尾尺來長的鱖魚,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河岸走,一邊樂呵道:“猴子,我給你捉了一條魚,明兒個我親自燒給你!”
她這會兒赤足立在水中,泉石上,四處是滑溜溜的青苔。江展羿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那青苔。猶疑片刻,挽起褲腿也下了水,伸出手臂。“你扶著我,省得待會兒栽跟斗。”
姚玄見狀,微感訝異。小河水冰涼,而江展羿的左腿,還是少碰涼水得好。
到夜里,山莊的兄弟都睡了。練武場四周寂靜,只有錚錚刀吟,鳴響不絕。江展羿反手一招“抽刀斷水”,刃光劈出蹭蹭浪潮。下一瞬,他腰身一旋,右腳踩踏,欲攀上高樹。怎奈左腿忽地一陣刺痛,他悶哼一聲,半跪在地。
“莊主……”不遠(yuǎn)處,姚玄見狀,不由輕呼一聲。
他走近,搖搖頭說:“莊主不必操之過急。葛大夫明日便可上山。莊主的腿疾由他診治,定能有所好轉(zhuǎn)。”
江展羿也是好脾氣,聽了此言,心中略得安慰。他縱身從樹梢上摘下一枚果子,在手里拋了拋,想起一樁事,便露出喜悅之色。
“也好,等腿傷好一些,我便去江南看爺爺。這兩年沒回去,也不知蘇州城變成了什么樣。”
姚玄笑道:“歐陽老先生太淡泊,前幾封來信,無非提些江南舊事。倒是最近一封,說起仲春時節(jié),鄰家吹鑼打鼓討媳婦兒之事。也不知老先生是否想,莊主你也到了婚娶之齡呢。”
江展羿愣住。
姚玄又笑:“對了,方才我來尋莊主,見到阿緋姑娘也躲在一旁看莊主練刀。奇怪的是她一瞧見我,便遮遮掩掩地跑了。”
姚玄說這話的意思,大抵是女兒家的心事誰來猜。
江展羿一貫粗線條,聽了這話,也未往深處想。但一思及來年春江水暖,自己可以去江南探親,江展羿心中便有說不出的歡喜。
世間諸事,許多時候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歷來有句俗話,叫做樂極生悲。而第二天,江展羿便應(yīng)了這句話。
翌日午過,太陽縮到云層后。天邊霎時風(fēng)起,烏云涌動。疏忽又是一場暴雨。
急雨匆匆,來得快也去得快。
江展羿推開窗,偷得浮生半日閑,葛大夫便也到了。
依循慣例,葛平仍是先為江展羿施針。然后燃了燭火,將短匕在火上燒燙,又在他腿肚子處開了兩道口子來放死血。
等了片刻,卻不見血水流出。葛平看了江展羿一眼,叮囑了句“忍著點兒”,便推壓起他腿上的肌肉來。
放此時,才有血慢慢滲出。血偏冷,帶著一絲寒氣,顏色發(fā)黑。
葛平拿碗將血接了,看了一會兒,搖起頭來。又重新將短匕燒燙,開了幾道更深的口子。如此反復(fù)多次,其過程自是劇痛無比,不必贅言。
待葛平把傷口包扎好,江展羿已是行動不得了。葛大夫指了指角落里的拐杖,說道:“這些時日,你若不便,就先杵著拐吧。”
江展羿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那我的腿……”
葛平長嘆一聲:“江公子的腿傷委實蹊蹺,老葛已盡全力,也不過是緩解三分,而回天乏術(shù)了。”
江展羿聽到“回天乏術(shù)”四個字,猛然僵住了。
過得好半晌,他睡下眸子,低聲地問:“葛大夫的意思是……”
“還是那句話,這世上若無高人相助,江公子的左腿,至多能用三五年,此后,大概會……廢了吧……”
那一頭,江展羿聽了這話,卻沒有動靜,只是扣住榻沿的手指,微微一顫。
葛平收好藥囊子,往屋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江公子習(xí)武之人,腿若有疾,如文者眼盲,歌者喉傷,只是,江公子若能看開,還望聽老葛一勸。”
“葛大夫請說。”
“公子的腿疾,是□□所致。毒素現(xiàn)下雖未擴(kuò)散,但到了日后,卻也難說。還望公子能丟車保帥,等入了冬,將這左腿……截了……”
屋角燭火忽地爆了一聲,四周卻更靜了。
江展羿似乎沒聽清,他的喉結(jié)上下一動,愣然問道:“你說……什么?”
“不過若江公子還存留一絲希望,也自可去尋訪高人醫(yī)者。也許在他人眼中,江公子的腿疾不過小病癥,是老葛見識短淺罷了……”
江展羿聽了這話,不由抬頭。良久,他的嘴角扯出一絲輕微的,自嘲的微笑:“葛大夫說笑了,蜀西千里,葛大夫的醫(yī)術(shù),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葛平走了以后,江展羿又在屋內(nèi)靜坐良久。腦子里,不斷回蕩著葛平先前的話語。
——江公子是習(xí)武之人,腿若有疾,如文者眼盲,歌者喉傷,只是,江公子若能看開,還望聽老葛一勸……
——還望公子能丟車保帥,等入了冬,將這左腿……截了……
這條左腿對自己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江展羿想,許是還盼著能為云過山莊百來號弟兄糊口,還盼著有朝一日,帶爺爺一起,踏遍江南煙雨,大漠風(fēng)沙。
可此刻呢,他的目光卻只能落在角落的拐杖上。
屋外有山間鳥鳴。風(fēng)聲里,還有弟子們練武的呼喝聲。
而在這一方屋內(nèi),江展羿卻鎖著眉頭,吃力地將拐杖杵在腋下,推門而出。
唐緋今日心情好。昨日活捉的鱖魚,今天就剖腹去鱗。加水加料燉了半日,魚湯鮮而美味。
唐緋等不及晚膳,就盛好一碗湯,給江展羿送去。可她找遍整個山莊,才在昨日的小河流處看到他。
唐緋沒能瞧見倚在一旁大樹邊的拐杖。她一見江展羿,便興致沖沖地喊了聲:“猴子!”高興地沿著河道跑下來。
將手中湯碗往前一遞,唐緋興奮地說:“猴子,快嘗嘗。”
江展羿一愣:“這是什么?”
“我燉的魚湯,你快嘗一嘗,已經(jīng)不燙了。”唐緋捉起勺子,在湯碗里舀了一舀。一邊喂給江展羿,一邊又有模有樣地哄他,“你快喝一點兒。喝了這個,你不但身體好,腿上的毛病,也能好起來的。”
江展羿聽了這話,心中一刺,皺眉偏過頭:“拿走,我不想喝。”
唐緋一呆,只當(dāng)他是不餓,又將湯勺與他遞去:“那你嘗一點,就一點,我做了一下午呢!”
江展羿避之不及,本想站起身來。可他左腿一用力,便是一陣劇痛。他皺起眉頭,煩躁地?fù)]開手:“你煩不煩啊?我說了我不想喝!”
這一揮手,唐緋卻沒能躲開。湯碗砰然落在地上,魚湯濺開來。
唐緋怔住了。江展羿也愣了,過了一會兒,他喊了聲:“狐貍仙……”
可唐緋沒有理他,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將碎瓷片一個一個收起,拿到河邊清洗干凈。
江展羿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一陣,又輕聲道:“狐貍仙,我……”
唐緋回過頭來。她的眼里有委屈的神色,唇角動了動,很是生氣的樣子。
“你沖我嚷嚷什么啊?”過了半刻,她嚷道,“我、我要不是昨晚偷看你練功,覺得你腿傷挺嚴(yán)重的,我至于辛辛苦苦熬湯給你喝嗎?!”
她抿了抿唇,連聲音都發(fā)干了:“我老三叔說,習(xí)武之人,可以沒有眼,可以沒有手,可一定得有一雙腿。你如果——”
“夠了!別說了!!”江展羿心頭一股悶氣壓得他幾乎窒息,仿佛只能吼出來。
“我偏要說!”唐緋道,“我懂醫(yī)術(shù)的。你的腿,不過是經(jīng)絡(luò)的毛病。如果好好愛護(hù),不久以后就可以復(fù)原。可你、可你要是不管它了,日后殘廢了怎么辦?日后走不動了,連你的刀都舞不起來了,又該怎么辦?”
江展羿聽了這話,徹底愣住。
方才心頭還有怒火,還有不甘。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連怒火也沒了,只覺得對自己失望。目之所及,心底各處,均是一片荒涼。
他沉默地看向遠(yuǎn)山,撐著石頭,努力站起身。雖然竭盡全力做出正常的樣子,可目光與唐緋擦肩,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話。
“我當(dāng)初,怎么會答應(yīng)羅師爺,把你帶來山莊?”
唐緋猛然滯住。她怔怔地望向江展羿,身子沒能瞧清他走路的樣子,其實是一瘸一拐的。
“你說……什么?”
江展羿杵著拐杖,略路偏回頭,冷聲道:“當(dāng)初,你在常西城鬧事不斷,羅師爺看不下去,給了我一百兩銀子,讓我暫且收留你。”
“你……”唐緋有點難以置信,“什么……一百兩銀子?”
江展羿垂下眸子,沒有回答。
“猴子,你是主動收留我的,不是么?”
“山莊里、山莊里的人,都挺喜歡我的,不是……么?“
唐緋的樣子有些難過,像是失落的孩子。江展羿忽然不忍心看她,將頭轉(zhuǎn)到一側(cè)。目光所及,流水匆匆,一去不復(fù)返。
于是唐緋便明白了。
她的眼圈頃刻紅起來,心口幾起幾伏,也不知在想著什么。
江展羿用余光看著唐緋的樣子,突然后悔起來。后悔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說的那些話。
其實呢,有沒有那一百兩銀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狐貍仙,是個好姑娘啊。
江展羿默了一默,輕聲道:“狐貍仙,其實……”他伸出手,還沒夠著唐緋,左腿便因為不著力而一個踉蹌。
江展羿忽然覺得無力,覺得有許多事,他從前做得到,以后或許做不到了。
他慢慢地收回手,拋下一句:“河邊風(fēng)涼,早些回吧。”便杵著拐杖,頭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