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站著的人名叫孫宵。
孫宵比唐緋還小一歲,僅有十八。然他年紀(jì)雖輕,個頭卻與江展羿差不多高,且眉眼生得端秀,好似姑娘家。
孫宵手里還端著一盆新炭。
“莊主,我、我給阿緋姑娘送炭來。”
其時不過剛剛?cè)肭铮鞖怆m轉(zhuǎn)涼,但著實(shí)不必這么早就用炭盆子。
唐緋道:“我的小爐子壞了,新配地藥方又要用暖火熬,所以才討了些炭來。”
孫宵送完炭盆,卻是不走,往桌旁一坐,便跟唐緋搭起話來。
江展羿有點(diǎn)明白孫宵的意思了。他默不作聲地再一旁看著,也不走。
兩人一時說起下山的禁令。唐緋道:“不下山也沒什么,就是總呆在莊內(nèi),有點(diǎn)沒趣。”
孫宵忙說:“阿緋姑娘若覺得無趣,我倒是有個好去處。”
“真的?”唐緋喜上眉梢,“猴子,我們不如——”
“我先走了。”話未說完,江展羿起身忽然打斷。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囑咐,“如果要去其他的地方,也提前跟我打聲招呼,莫要亂跑。”
唐緋愣愣地“哦”了一聲,心里頭仿似感到了什么,可一轉(zhuǎn)眼,那感覺便消失了。
過了些天,云過山莊內(nèi)到處都是傳言,說是莊中有弟子好事將近了。
江展羿起初聽聞這傳言,并不在意。這天午過,他路過東院,忽然聽到幾個弟兄的對話。
“孫宵真地把玉墜子送出去了?”
“可不是嘛,聽說他們孫家祖上有規(guī)矩。但凡兒孫要討媳婦兒,便要將祖?zhèn)鞯挠駢嬜赢?dāng)作第一份聘禮,女方要是收了,便認(rèn)了這門親。”
“那阿緋姑娘……”
兩人話還沒說完,便瞧見愣在莊門口的江展羿。
“莊主。”二人齊聲招呼,見他臉色不對勁,又問道,“莊主你怎么了?”
江展羿沉默半刻,搖了搖頭,便扛刀走了。
不知何故,聽了那兩人的對話,心里頭總不是滋味。有點(diǎn)擔(dān)心,還有點(diǎn)氣惱。
九月初一的天,風(fēng)輕云淡。
唐緋的屋檐下掛著一盞風(fēng)燈,那是她前陣子給自己做的。
風(fēng)燈飄搖,好似江展羿此刻有點(diǎn)凌亂的心思。
“狐貍仙。”過了一會兒,他才喚道。
一大碗藥水剛剛熬好,唐阿緋從氤氳的水汽里抬頭。
“猴子你來得正好,過來坐。”
說著,她又忙不迭將藥水倒入木盆子中,“猴子,我想過了,你這腿疾內(nèi)調(diào)是調(diào)不好的,不如試一試外敷。”
江展羿依她指示,拖下靴襪。唐緋將帕子在藥水中浸了一會兒,便沿著江展羿左腿的經(jīng)絡(luò)敷去。
左腿有點(diǎn)燙,有點(diǎn)癢。
江展羿垂眸看去,只見唐阿緋的臉也在一片氤氳的水汽中,好看得有點(diǎn)不真實(shí)。
心間一動,便道:“狐貍仙,如果我的腿治不好了,你會怎么辦?”
“怎么會治不好呢!”唐緋驚道。
“我是說,假如治不好的話……”
“不會的!”不等他說完,唐緋便打斷,“我一定會幫你治好的,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一定會幫你。”
江展羿看著她堅(jiān)定的模樣,覺得有點(diǎn)好笑。
“為什么?”
唐緋埋下頭,又將帕子浸在藥水中。
“你的病要是好不了,我日后跟著你,豈不是每天都會難過?”
這話說得是自然而然,可入了江展羿的耳里,卻時變了一層意思。
“狐貍仙……你想跟著我?”
“我現(xiàn)在是這么想的。”唐緋重新將帕子敷在江展羿腿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因?yàn)槌四悖瑳]有人肯收留我。不過你以后我要是娶了媳婦兒,我就,我就……”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驀然變小。
唐緋抬起頭,一臉費(fèi)解地道:“猴子,你以后要是娶了媳婦兒,我該怎么辦呢?還能住在這里嗎?”
江展羿有點(diǎn)語塞。他已然把來找唐緋的目的給忘了。
唐緋見他一直沉默,又垂下頭,有點(diǎn)不高興地說:“其實(shí)就算你娶了媳婦兒,你跟你媳婦兒住在南院,我住在西院,你也不必趕我走。”
“再說了,以后你娶的媳婦兒,總不會那么巧也是個大夫吧?我住在云過山莊,還能幫你治治腿疾,你要是因?yàn)橛辛讼眿D兒就趕我走,這就忒不厚道了……”
唐緋一邊說著,一邊將帕子在藥水中搗搗搡搡。
江展羿覺得好笑,彎下腰,想要將帕子接過來。
誰料就在此刻,唐緋也忽然抬起頭來。
“猴子,你說——”
話未出口,兩個人便僵住了。
唇上濕軟,卻又算不上是一個吻——她的唇瓣擦過他的唇角,然后,時間停滯。
屋外秋風(fēng)過境,敲在窗沿發(fā)出篤篤的聲音,好似江南之春,誰在埠頭搗衣。
江展羿的心跳漏了幾拍,緊接著,猶如鼓響,猶如雷動。擱在榻沿的手,屈緊又張開。
最后還是唐緋先反應(yīng)過來。
她埋下頭,吞了口唾沫:“猴子,剛剛……”
然而,下一刻,只聽屋內(nèi)一陣亂響,水盆翻倒在地,藥水四濺——素來豁達(dá)瀟灑的江大莊主,竟如做錯事的孩子落荒而逃了。
江展羿的腿疾,一直不見好。
轉(zhuǎn)眼十月,天氣更寒冷,需要外敷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
唐緋依舊每日按時送藥。她與江展羿之間,如同沒有誤會。日前屋檐下的曖昧,仿佛被人拋到了九霄云外。
只有心里記得。
云過山莊除了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也收一些想要學(xué)武,或者家境貧困的弟子。故此每年十月入冬,山莊里邊有人陸續(xù)離莊省親,到第二年年過,才會回來。
久而久之,云過山莊便形成了一個慣例——十月中下旬,山莊的弟子會聚在一起過一個小年。
這年也不例外。十月小陽春,臘梅初開的一個傍晚。山莊的弟子聚在一塊兒,行起酒令。
唐緋跟胖三他們也一起湊熱鬧去了。
江展羿陪眾人喝了會兒酒,便獨(dú)自攬了酒壇子,縱上屋頂。
十月的蜀地,沒有雪,青瓦微濕。天邊淡淡有月。
江展羿撬開酒壇子,喝了沒兩口,忽聽身旁風(fēng)聲動,又有一人縱上屋頂。
“怎么沒跟齊豹子喝酒?”
“被他們拉著灌了幾口,逃出來了。”姚玄笑道,在江展羿身旁盤腿坐下,“莊主倒是逃得快。”
江展羿哈哈一笑,將手里的酒壇子拋給姚玄。
姚玄接過,喝了一口又問:“小時候,每到過年,父親便將家里的酒水分給我和有貞喝。我只能喝些果酒,有貞卻能喝烈酒。父親說,這是因?yàn)槲覐奈模胸懥?xí)武。”
“不回家看看?”江展羿枕臂在屋瓦上躺下。
“家里都沒人了,回去做什么?”姚玄一笑,又將酒壇子拋回給江展羿,“莊主倒像有心事?”
月牙如一彎殘玨。夜風(fēng)刮過面頰,像寒刀子。
江展羿沉默地喝了口酒,注視著天邊。
“安和,這些日子我在想,等翻過年,我就去找葛大夫,將這左腿……截了。”
“莊主?!”
江展羿沉了口氣,翻身坐起。
他垂眸不遠(yuǎn)處綿延的屋頂,黑漆漆的瓦片,如同夜色中微漾的湖水。
“那天狐貍仙說,她日后想跟著我。”
江展羿說著,兀自一笑,“還問我,日后我要娶了媳婦兒,她該怎么辦。”
“莊主可想通了?”
“想通了。”江展羿點(diǎn)了下頭,站起身。
衣袂在風(fēng)中翻飛,他立在高處,愈發(fā)英姿颯爽。
“如果只是少一條腿,大不了不再習(xí)武,至少這樣,我還能養(yǎng)得起她,能照顧她。如果我留下這條腿,卻把性命丟了,我拿什么來保護(hù)她一輩子。”
“莊主……”姚玄眉間隱隱黯然,也站起身,“安和還是那句話——倘若這是莊主的決定,安和始終,與莊主站在一邊。”
兩人良久沒有說話。月色更濃,滲進(jìn)青磚瓦縫,如同流銀。
不知過了多久,正堂里,忽然傳來一陣哄笑聲。
哄笑聲越來越大,接著又有人吵嚷起來。
姚玄跟江展羿愣了一下,同時朝正堂的方向看去。
這時候,堂子內(nèi)跑出一人。胖三四下找了一會兒,終于瞧見江姚二人。
“老大,書生,你們快進(jìn)來看熱鬧!”
江展羿與姚玄對視一眼,同時縱下屋頂。
“怎么了?”
“孫小弟跟狐貍妹提親了,而且狐貍妹連他聘禮都收了,快進(jìn)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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