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露葵早上七點趕到酒店,陳秀禾和徐顯申已收拾妥當,聽到敲門聲,他倆互相對望一眼,即時打住正在討論的內容。
“媽媽,你和爸爸想吃點什么?我看酒店早餐還可以吃。要不我帶你們去外面早餐店?想吃粉吃面都可以。”不用問也知道,父母晚上定然沒睡好,徐露葵干脆略過這一步。
“不用那么麻煩,就在酒店吃吧。我和你爸都吃得清淡,小米粥配點小菜就很好。”
陳秀禾拿過一頂遮陽帽,提著包,往外走,徐顯申在前面。陳秀禾上前兩步,扯扯他的后背衣襟,又用手拂拂。
徐露葵一路走在后面。爸爸的背脊不再挺拔,開始顯出老態。媽媽雖然沒有白頭發,剛才開門那會兒,她還是注意到她眼角增多的皺紋。
她一直耽溺于小情小愛,滿腦子自己的喜樂憂愁,渴望建立一個由自己一手搭建的小小樂園,遠離爸媽的管教和束縛。驀然回首,爸媽在一天天地老去,而她好像并沒有真正長大,那個夢想中的樂園,也是空中樓閣。
吃罷早餐,徐露葵要帶爸媽去市郊的景點,陳秀禾不同意,她說人多,天氣又熱,她不想湊熱鬧,執意要求徐露葵帶他們去她住的地方。
陳秀禾一進小區就開始品頭論足,言語間處處透露著不滿。“這個小區太舊了,綠化都比不上我們家小區。治安好不好?怎么不找個好點的地方?”
當她看到徐露葵住的那一棟樓,底商全是各種蒼蠅小館子,有碩大無朋的老鼠在門前的空地上跑,她大驚失色。
“這可怎么得了?餐館這么近,油水多得很,老鼠怕不是要做窩。”
等進了屋,陳秀禾里里外外環視一遍,很干凈的小兩房,裝修時髦,家具一應俱全,相比小區環境,算得上舒服。
“這是個老小區,建了很多年,離市區近,交通方便,我們去哪里都很便捷。”徐露葵遞給他們水杯,打開電視。
陳秀禾問了聲房租,得知都是俞維在付租金,她沒吱聲,喝了幾口茶水,又問俞維父母是否知情。
“要我說,還是找個環境好點的。我看你們這里保安都沒有,都是直進直出。費用我們補貼一些。”
“到時再說吧,住這邊也習慣了。”
陳秀禾見女兒不松口,她不好再勸,端著茶杯,進了廚房。她打開冰箱門,被冰箱里的食材驚呆了,保鮮格塞得滿滿的。
她印象中,女兒從沒下過廚。平時她和丈夫沒在家做飯,女兒不是跟著他們一起吃食堂,就是自己在外面吃。
“媽媽,我們中午出去吃吧,這些菜保鮮可以放好幾天,不用管。”
陳秀禾上下打量了徐露葵一眼,“你們平時在家吃得多嗎?買這么多菜。”
“還行,一半一半。”
得知徐露葵會做好幾道大菜,陳秀禾又喜又憂。女兒一個人在外,能照顧好自己,當媽的放心不少。可是她這么為著一個不把她當回事的人洗手作羹湯,陳秀禾心里酸澀不已。
中午陳秀禾堅決不出去吃,徐露葵拗不過,答應在家吃飯,但是她來做,不讓他們插手。
陳秀禾放心不下,幾次拉開廚房推拉門,看到徐露葵無論是刀工還是炒菜的動作都很嫻熟,她悄悄和徐顯申說,“露露真大了。”
待徐露葵把一盤盤菜端到餐桌擺好,陳秀禾更是心潮起伏,好幾次想流淚,生生忍住了。吃飯時,徐露葵和陳秀禾扮演的角色也顛了個兒。
他們家餐桌往常都是陳秀禾一直勸徐露葵吃吃這個嘗嘗那個,這次,是徐露葵給他們夫妻碗里夾菜,讓他們嘗嘗她的手藝。
徐露葵沒告訴父母,她做菜的本領都是初來蓉城時學會的。那會兒除了找工作,空閑時間多。她吃膩了外面的飯菜,買來幾本菜譜,按照說明鼓搗著弄吃的。
菜燒糊的時候也有。一回生,二回熟,俞維又肯買賬,經常夸贊她,她很有干勁兒,廚藝突飛猛進。櫥柜十多種裝配料的瓶瓶罐罐就是那時開始制備的。
俞維得知俞達伙同親朋好友投入到一個金融機構的資金高達870萬,他沉默良久,一籌莫展。
他們家一夜回到解放前,多年做生意積攢的底子消耗殆盡。親戚隔三差五來家里催款,疑心俞達把錢私吞了,動靜鬧得太大,警察上門好幾次。
“你挪用了他們的錢嗎?”俞維看著俞達,他一口接一口抽煙,愁眉不展。
“老子還沒那么大膽,我是想多賺錢,可是沒想過賺昧良心的錢。那些狗日的,勸我投錢時說得千好萬好,出了事毛都沒有一根……”
俞達絮絮叨叨痛罵,隨口往地上吐了幾口濃痰。他衣服皺巴巴的,頭發像鳥窩,精干的板寸現在長成了卷兒,耷拉著。
他吃了甜頭,開頭幾次投進去的錢,收益高達30,每次都能兌現。細算下來,竟是比辛辛苦苦做生意的利潤高得多。
打拼多年,品牌的代理費水漲船高,拋開各項開支成本,拿到手的少得可憐,甚至剛剛夠本。網上購物帶來的沖擊也大,年輕人在他們店里看實物,看著看著就沒了人影。
這時有人找上門,說有門好生意,只要相信他們,準保他一輩子衣食無憂。
俞達不是沒有疑惑,好歹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過,不是不明白天上不會白掉餡餅兒,他拒絕過幾次。
勸他入資的小伙子張忠實一口巧嘴,跑了好幾趟,愣是把俞達說動了。為打消他的疑慮,專門開車接他去公司參觀。
俞達看著裝修金碧輝煌的公司,一個個西裝革履,忙進忙出的青年男女,他的斗志被點燃。對呀,放著幾百萬在銀行吃利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俞維在蓉城看中的房子,他打算幫忙全款付清。買完房,還能剩多少?俞維結婚生娃兒,他們兩個老家伙的養老看病,用錢的地方多的是。
去了一趟公司,俞達的心思越來越活泛,不顧蔡蘭心阻止,和張忠實簽了合同。按照約定時間,拿過幾次利息后,俞達的心越來越大,聊天的口吻也越發牛氣。
家族里的人羨慕不已,紛紛掏出家底讓他帶著一起。
第一次沒按時收到利息,俞達緊張地給張忠實打電話,對方把他說得服服帖帖。他又跟著跑了一趟公司,被張忠實帶出去吃了一頓飯。
間隔了十多天,俞達看到進賬,心底放松不少。
他沒料到事情變化如此之快。旁人催他,說沒收到錢,他很輕松地調侃,“放心,人家少不了你那一點。他們公司我去了幾趟,看他們那個裝修,沒有一兩百萬怕是弄不下來。”
催款的人愈來愈多,俞達漸漸坐不住,給張忠實打電話,不是沒接就是關機。他提著一顆心,悄悄去了公司,人去樓空。門口幾位穿著打扮齊整的人在激烈爭吵。
他湊近看,接過他們發的單子,看到那一行行字,他知道壞事了,公司出事早跑了路。俞達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紙包不住火,集資暴雷上了新聞,俞達被堵在家里,出不了門。
“你不是說他們少不了我們這點毛毛雨?你是不是早就和他們串通了……”
來問話的人怒氣沖沖,帶著家什,上來就要打俞達。蔡蘭心死死攔住,哭得聲嘶力竭,“我們也被騙了,給娃兒買房的錢都沒了啊……”
集資的公司是有意為之,警察也無能為力,只能安撫眾人的情緒,說警方會盡力追回集資款,但也讓大家做好準備。
眾人的怒火沒有被平息,他們看著俞達家里值錢的東西,都往外拖。有幾個遠房親戚惡狠狠地說,“這是你欠我們的。要不是你成天吹牛皮,誰會上這個當。”
陳秀禾夫妻倆沒待滿一周就回了家。和徐露葵計劃的完全不同,父母一個熱門景點都沒去。
一家三口每日在家看看電視,燒燒飯,外出逛商場。
晚上吃完飯,徐露葵陪著他倆散步,晃晃悠悠走到酒店。徐露葵也要上去坐一陣,陳秀禾趕了好幾次,她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多少年了,她沒有對父母這么依戀過。
高中畢業前,她習慣天天和父母待一處,徐顯申偶爾出差,她只有歡喜和期待,一心惦記著禮物。
進入大學,徐露葵好似出籠的鳥兒,外面天高地闊,她的心很少在父母身上停留。
等談了戀愛,她又一頭扎進愛情的蜜罐里,沒有多余的心思分給父母。偶爾回家,她和父母邊說話,邊玩手機,她嘴里嗯嗯應著,腦袋在回味俞維說的情話,并且翹首以盼俞維接來下要說的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彼時,徐露葵整顆心念茲在茲。
沒有月色的晚上,徐露葵借著街邊的燈光往家走。第一晚接到爸媽的欣喜,慢慢化為解不開的離愁。
離他們回去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徐露葵晚上送他們回酒店后,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甚至想在酒店房間打地鋪。陳秀禾見女兒這樣,陪著回家住了一晚,留徐顯申在酒店。
兩人睡在一起,頭挨著頭。徐露葵親親熱熱地喊媽媽,“好舍不得你和爸爸呀。”
“舍不得就回去吧,你復習一年,考個公務員,考你爸單位,你阿姨她們單位也可以。你一個女孩子,我還是希望你輕松些。隔了這十萬八千里,有什么事,我們也不曉得,我就怕你吃苦。”
徐露葵沒有接腔。
陳秀禾以為她睡著了,欠身給她拉拉被子,也準備睡覺,聽到徐露葵甕聲甕氣地說,“沒有十萬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