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陸家安排的船只都準備好了。
老太太及從余杭過來觀禮的親戚們收拾好箱籠,迫不及待地回家去。
陸家闔家來送。
陸正一直垂淚:“母親怎地就不肯多留些日子,讓兒子與兒媳盡孝膝下呢!”
陸老夫人慈祥得不得了:“我自然知道你孝順。只我年紀大了,日常慣與族里的老妯娌們相伴,要分開實在難過。反正江州與余杭不算遠,比之從前近得多了,往來也方便。隨時來,隨時來。”
陸正只道自己不孝,一直在外。
陸老夫人道:“你是一家子的主心骨,支撐門楣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待到兒媳、孫子、孫媳婦上來辭別。老太太對唯一金孫自然是萬般不舍,對兒媳便例行公事般的笑笑。等輪到溫蕙,溫蕙覺得那笑不僅假,而且那老太太似乎對她唯恐避之不及?
但溫蕙自從將她在自己心里定義成一個“惡”人之后,心態上便調整得非常之好。該行禮行禮,該說吉祥話說吉祥話。
陸夫人看在眼底都暗暗點頭,覺得溫蕙于氣度上,實有很大的進步,竟能淡然面對太婆婆的冷待了。
她哪知道她這兒媳是簡單的一刀切,在自個心里邊將人簡單粗暴地就分為“好人”和“惡人”了呢。
自陸老夫人牽頭,眾人紛紛登船,因人多,竟雇了好幾條大船,實令溫蕙咋舌。
先上去的自然是主人們,仆婦們亦步亦趨。
陸家眾人在岸上目送。
只老太太身后的仆婦中,忽有一個年輕女子回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那一眼,有著說不清的幽怨,也不知道到底是看陸睿,還是看溫蕙,或者兩個人都看?
溫蕙一怔。
沒有人告訴她那女子是誰,可是這一眼之中,溫蕙心頭忽然閃過靈犀,一瞬間便明白了她是誰!
原來玉姿,生得這么漂亮。
溫蕙控制不住自己轉頭去看陸睿。
陸睿正看著登船的人。他的目光像是落在每一個人身上,又沒有落在具體的誰身上。玉姿在仆婦中漂亮得一眼便能看到,在陸睿眼中似乎也與旁的婦人沒有區別。
他是沒看到玉姿?
就在眼前,該看到了啊。
或者他看到的時候,竟不會想起這是曾跟他同床共枕過的女子嗎?
溫蕙感到深深的困惑。
心底又隱隱難受,卻是一種與“妒”并不相同的難受。只太難說得清,溫蕙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或許又是她亂發臆想了吧?
是呢,她自小就是這樣的怪人。
虞家舅母們與陸夫人道別。
二夫人道:“我看了幾日,你這媳婦很不錯,你以后要享媳婦福了。”
陸夫人笑吟吟:“可是嫉妒了?”
小舅母這次終于沒說什么,只多看了陸睿一眼,神色頗有幾分遺憾。
溫蕙帶著“被夸獎后的羞澀”站在陸睿身邊,心底暗暗替自己的親娘溫夫人驕傲了一把。
——那么多人想當陸嘉言的岳母呢,最后這位子被她親娘坐上了,值得驕傲。
親戚們都上了船,幾只大船張起了帆。江州和余杭水系貫通,行船要比陸地快得多了,幾日便到。陸老夫人說“隨時來”也不是虛的。
溫蕙極目遠眺,目送帆船離去。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前面陸夫人的身上。
陸夫人身形毫無變化,肩膀也從未松弛。但溫蕙在這一刻就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原來竟這么明顯嗎?溫蕙吃驚。
陸夫人如此端持,還如此清晰呢。再想想她自己拍胸口、長吐氣、松肩膀……怨不得陸夫人要提醒她,不要讓別人察覺出來呢。溫蕙想著,以后可得注意些。
但溫蕙其實忽略了一點——以溫夫人的端持,便是親密如她的丈夫陸正,就在身邊,亦不能發現妻子正“松了一口氣”。實是溫蕙自小習武,對人的氣息比旁人更敏感一些。
陸夫人是她的婆婆,她下意識地時時刻刻都關注她。陸夫人此時的狀態,正接近于“自戰場下來,才卸甲”,于溫蕙,感受得便比平時、比別人更清晰些。
親戚們一走,陸府一下子就顯出來清靜了。
陸睿道:“明日里我也要回書院讀書了。”三白書院在江州城郊,陸睿要早起出城,傍晚回城。
只江州城也沒有多大,跟溫蕙描述了一下,溫蕙估量著,差不多也就是從一個百戶所到另一個百戶所一半的距離,可能都還不到。
陸睿道:“明天起,你便一個人陪伴母親了,你可行?”
溫蕙小胸脯一挺:“當然行!我這兩天,都跟著母親和喬媽媽處理家事呢!”
陸睿好笑:“瞧把你厲害得!”
他眉眼舒展,道:“那就把母親托給你了。”
溫蕙胸中如蕩層云:“我盡力讓母親開心!”
陸睿又去上房陸夫人那里說:“明日兒子便要回書院讀書了,溫氏什么都不懂,她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母親盡管罵她。”
這些天連軸轉,事務多且繁瑣,好不容易都結束了,陸夫人給自己放半天假,執著棋子打個譜。聞聽陸睿這話,她眼也不抬,冷笑道:“罵有什么用?該當天天給她立規矩,來了先在門外等一炷香的功夫,再進來伺候我用飯,一上午都站著聽我教導家事才行。”
陸睿的嘴巴張了張。
陸夫人把棋子一丟,乜了他一眼:“當我是你祖母?”
陸睿摸摸鼻子,頗訕訕。老實下來,說了真話:“蕙娘還小,人也憨,沒心機,反應不夠機敏,說話也不太懂得婉轉含蓄。還請母親多寬容她。”
陸夫人冷哼一聲,道:“我們婆媳的事,你少操心。自去上你的學去!”
陸睿深深一揖:“蕙娘就托給母親了。”
陸夫人道:“快走。我見不得蠢人。”
陸睿灰溜溜走了。
喬媽媽一直繃著,待他走了,才撲哧一笑。
陸夫人頗看不起,道:“竟跟我玩這雕蟲小技。”
喬媽媽嘆道:“也是在老夫人面前慣了。”
老虔婆聽不得陸夫人一丁點好話。陸睿小小年紀時便發現若在祖母面前隱露對母親“不在意”或者“不滿”的口吻,反而能讓母親能在祖母面前更輕松一些。
久而久之,無師自通了這等話術。
只陸夫人卻不是老夫人,不吃這一套。
喬媽媽又掩口道:“還說人家憨,不機敏。”實覺得好笑。
陸夫人也納悶:“溫氏雖學問、見識上欠缺些,但并不愚笨。”她那兒子定是自視太高,竟覺得溫氏不機敏。
她們兩個哪知道,陸睿常把溫蕙吻得暈暈乎乎,手腳都發軟,哪里還機敏得起來。
只陸夫人忽又道:“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睿官兒小時候,明明愛笑,話很多。后來他出了蒙,要正式進學了,那時候陸正還在一地任縣令,當地實無什么像樣的書院,家里便為他安排了余杭的梧桐書院。睿官兒帶著幾個丫鬟,數個小廝回去了余杭。
她在外面陪著陸正做官。
等再見到,那孩子長高了些,卻不愛笑了,也不愛說話。
他身邊的人全換掉了,都是老太婆安排的人。
他趁著丫鬟們退下,才悄悄跟她說,母親,我在祖母跟前會對母親冷淡,但不是真的,母親不要當真,不要真的難過。
陸夫人回憶起這些,眼睛忽然模糊了。
翌日天亮,溫蕙醒來。
她伸個懶腰,拉拉韌帶,穿著中衣中褲便先在房中扎了一炷香的馬步。
在溫家的時候,通常都是在院子里扎。只女子扎馬步的樣子肯定是不夠雅相的,在溫家自然無事,但溫蕙直覺,若她扎馬步的樣子被陸家的丫頭們看到了,她們或許面上不敢,但心里一定會笑的。
溫蕙也是有心眼的。
銀線和落落聽到她里面動靜起來,便進來了,收拾床鋪、打理今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飾。
扎完了馬步,練完了基本功,溫蕙套上練功的短打,從箱子后面摸出了她的棍子,拎著便去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人也都已經起了。
青杏、梅香已經在茶房里燒熱水。孫婆子、寧兒、彩云在院中灑掃,燕脂拿塊抹布擦拭著檐廊下的條凳。見了她,俱都屈膝喊一聲“少夫人”,一派清晨景象。
“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溫蕙提著棍子走下臺階,只提醒,“離我遠點。”
寧兒、彩云便都避開,只已經見識過了,現在也不會再驚訝了。少夫人一根長棍舞起來,虎虎生風,神鬼莫測的,煞是好看。
待收了棍,溫蕙才感覺是終于恢復了正常的晨練強度。然后回房洗漱梳頭換衣裳,往上房去請安。
媳婦晨昏定省的時辰都是有講究的,媳婦來的時候定是公公已經走了,以免公媳碰面尷尬。溫蕙雖和陸正同在一個府里,卻是極少和這公公碰面的。
至今,她熟悉了陸睿,熟悉了陸夫人和陸夫人身邊的喬媽媽、楊媽媽等一干人,公公陸正對于她,卻始終仿佛一個陌生人。
陸正若宿在上房,陸夫人便須起得早些,服侍了陸正用早飯。等陸正走了,兒媳便正好也來了。若陸正不宿在正房,陸夫人還可以多睡一會子再起,起身了,兒媳便也正好來了。
現在陸正宿在上房的時候不多,陸夫人樂得輕松。
溫蕙來了,陸夫人便和溫蕙一同用早飯。
飯用完了,院子里等著回稟的媳婦子已經規矩排了一隊。陸夫人和溫蕙坐了正堂,一個一個地喚進去回事。
天下的家務都是差不多的,只陸家人多,事更多一些。最重要的是,于銀錢、用度上的標準不太一樣,溫蕙須得細聽,對自家的用度心里有個數。
只讓溫蕙咋舌的是,許多事都得提前許多日子便開始操辦。譬如現在還是春日里,前兩天她便幫著打理府里下人做夏裝的事。
而今天,竟然已經把端午的節禮提上日程了,這其中就有青州少夫人的娘家,也就是溫家。
原來是一些離得遠的人家,須得算好路程時日提前將節禮上路,怪不得江州青州離得那么遠,每份節禮都能趕在正日子前抵達。
只溫蕙想,她哥哥們走了才幾天啊,馬上陸家的端午節禮就要出發了。
怎么就不能當時讓哥哥們一并直接帶回去,多省事呢。
就不。
就得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