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道:“從前關上門,是王府里的家事。我們要做的,是將世子掐下去。現在不一樣了,門打開了,門外許多人看著呢。公子要做的,是走出去,輝輝煌煌,讓那些人自己去比較,去品,誰才值得跟隨,誰才值得扶持。”
“你說的對!”趙烺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坦然承認,“是我格局小了,還陷在從前。”
“然公子有心胸,有眼界,知權變。所以,小人當初,選擇了公子。”霍決說。
趙烺微愕,不及說話,霍決已經單膝跪下:“請公子恕罪。”
趙烺問:“何罪之有?”
“昔日小人是因驚馬之事入了公子的眼。”霍決垂首,“然,那馬,就是小人下手驚的。”
趙烺沉默許久,忽然站起,放聲大笑。
“永平,哦,永平——”他大笑許久,才收住,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霍決抬起頭:“小人霍決,字連毅,臨洮衛百戶霍升之子。”
“臨洮。”趙烺道,“那是潞王案牽連的?”
霍決:“是。”
趙烺驚奇:“你竟還能活著?”
霍決道:“岳父一家耗盡積蓄,保住了我的命。”
趙烺詫異:“你竟娶妻了?”
“尚未。”霍決道,“只是訂親。我保住了命,簽了退婚書。”
他面容平靜,卻英俊。
若不受宮刑,該是多么惹人喜愛的一個勇武多謀的青年。連趙烺都為他惋惜起來,安慰道:“雖退婚了,你那岳家,也算對得起你了。”
霍決沉默。
何止是對得起,此是救命之恩。
其實只要袖手,他一死,哪還有什么婚約。溫家也不至于散盡積蓄,連月牙兒的嫁妝都賣了。
如今尚厚嫁,沒了嫁妝的月牙兒,可還能嫁得好嗎?
【那,我回去嫁人啦。】她說。
忘不了。
忘不了她的眼淚滴在土里。
忘不了她帶著笑,腮邊還掛著淚珠。
忘不了她翻身上馬,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是要記住他嗎?
月牙兒,能不能……別忘了他!
因為連毅哥哥忘不了你!
——襄王府的奴仆永平覺得,只要月牙兒不忘記連毅哥哥,“霍連毅”便能一直活著!
趙烺感慨完,上前一步,問:“永平,如今你告訴我這個,是為了什么?”
霍決道:“是為了正本心。”
趙烺凝視著他。
霍決抬起頭來。他眼眸漆黑,唇色沉暗。
“小人當初選擇公子之時,公子于小人,只是諸王子之一。”他說,“然現在,公子于小人,是命之所托,運之所系。”
“小人從此,于公子再無秘密。”
“此生,愿做公子的刀。為公子斬一切需斬,殺所有想殺。公子目光所及,便是小人刀鋒所向。”
不是該,不是應,是需,是想。
不論對錯,沒有是非,唯趙烺心意所向。無辜的也好,冤枉的也罷,斬不斬,殺不殺,只趙烺一聲令下。
被效力,被忠誠,這已經超越了主與奴。
永平這是,在宣誓效忠他的君主!
趙烺覺得,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一直酥到了手指尖。
趙烺忍住這悸動,問:“永平,你可想過以后?能走到哪一步?”
霍決抬眼。
“小人想,”他說,“當牛貴。”
牛貴啊,提督監察院事,只效忠于皇帝一人。
提起這個村土至極的名字,能止小兒夜啼,能令官員直接嚇得失禁。
他的手上不知道沾滿了多少血,但那些血,都是景順帝樂見的。
趙烺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氣味真好聞,從永平身上散發出來的,這是什么?
是野心的甜美芬芳啊!
襄王府四王子睜開眼睛,上前一步。
“霍連毅!”趙烺沉聲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你今日效忠于我,他日我必不負你!”
“等我手掌玉璽,你掌院印之時,我許你恢復本名本姓!”
景順五十年的三月,皇帝殯天的消息終于傳到長沙府。
襄王斬殺湖廣布政使羅硯和提刑按察使于衡,收服湖廣都指揮使常喜,至此,三司皆落入襄王手中。意味著整個湖廣,盡在襄王掌握。
這一天,數十快馬由長沙發出發,帶著襄王府的討伐檄文奔馳向各省各道。
與此差不多的情形,在差不多的時間,分別也在代王和趙王的領地發生。只因代王、趙王和襄王,便是牛貴下的三支注。他三人比旁的皇子更早得到消息,更早籌謀,以雷霆萬鈞之勢,紛紛奪取了封地內的權力。
甚至監稅的大太監馬迎春在湖廣為襄王府斬殺的時候,監礦的大太監,八虎之一的馮蠻蠻也在代王得到山陵崩的消息的第一時間,就為代王斬殺。
三王皆派出數十信使,傳檄天下,指內宦矯詔弄權,指泰升帝為偽帝。
三王揭竿而起,打起了“正國本,扶社稷”的大旗,兵指京城。
天下將亂。
而此時,溫蕙沉浸在陸睿的氣息中,除了陸睿,再想不起旁的任何人。
陸睿的手握住了她的腰,很用力。他們的身體緊緊貼著,像要融成一體似的。
等陸睿放開她,過了片刻溫蕙才迷迷蒙蒙地回過神來,大惱:“你看看你嘴上!”
自然是她的口脂沾上去了。
陸睿笑起來,又親了她幾下。兩個人一起把口脂吃掉,竟是有些甜甜的。
“碧玉妝的口脂膏子里,是合了蜜的。”陸睿告訴她。
溫蕙的腦子終于徹底清醒過來了,氣惱:“我待會怎么見人。她們看到了,便知道你做了什么!”
陸睿大笑,道:“你放心,我們兩個好,她們只有高興的份。”
是呢,誰不盼著小夫妻甜甜蜜蜜的呢。
溫蕙還是氣鼓鼓的。
陸睿扯著她的手將她拖到鏡臺前,打開匣子,取出了一盒口脂膏子。
“給你重新畫畫。”他道,“只我這里只有無色的。”
無色的口脂膏子原是潤唇用的,男子女子都可用。只溫家男人粗糙,從來都不用。是以溫蕙看到陸睿這里有口脂膏子,還挺新奇。
她忽然想起來以前賀家莞莞的表妹馨馨跟她說的,道:“我認識一個京城的姑娘。她跟我說,京城有些男人家也涂口脂膏子,有顏色的那種。”
“是內官吧。”陸睿卻道,“算不得男人。”
趙家人血脈里帶的,頗有幾位皇帝好龍陽,宗室里更是不知數。帶得大周朝龍陽之風頗盛,貴人身邊常豢養孌童,也描眉畫眼,狀似女子。
民間一些小倌亦然。
只這些亂七八糟的,不好跟溫蕙說。
溫蕙一怔,問:“內官……是凈過身的公公嗎?”
陸睿手指尖沾了點口脂膏子,輕輕往溫蕙唇上抹,回答:“是。”
溫蕙猶豫一下,問:“夫君,凈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就不算是男人了?”
這個事她問過爹問過娘問過哥哥問過嫂子,就沒有一個人肯回答她的。都只說她“不該問的別瞎問”。
后來她在外面見識到旁的人對“凈身”的人的惡意,意識到應該是一件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只是到最后也不懂其中究竟。
陸睿的視線從溫蕙的唇上移開,去看她的眼。
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帶著許多的不解。她什么都不懂的,大概連男人的身體到底是什么結構都不清楚吧。
陸睿忍住笑,在她腦門上彈了一個爆栗:“不該問的別瞎問。”
溫蕙有些怔忡。
家里把她當孩子不肯告訴她,也就罷了。
只她現在都成親了,是大人了。陸睿也一直都把她當成大人看的,原來也不肯告訴她。
凈身那件事……或許真的非常非常地不該問、不能問吧?
連毅哥哥……
陸睿忽然道:“玉姿已經打發了。”
溫蕙的神思一下子被他拽過去,她眨眨眼。
陸睿旋上口脂盒子的瓷蓋,嘴角含笑:“高興了吧?”
應該是高興的吧?
大家都討厭通房和妾室這些存在。大嫂子提起她家的姨娘,還總咬牙切齒呢。
但溫蕙其實還有點摸不到那個點,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么打發了?”
陸睿將小小的圓形瓷盒放回匣子里,無所謂地道:“想打發就打發了,奴婢而已。”
他捏捏她的臉:“早跟你說過,不值當為這些人不開心的。”
打發個把奴婢按說也沒什么的。家里以前也有過不好好干活偷奸耍滑的,最后溫夫人也是喊了人牙子來賣掉了。
只是通房……
“可是她……不是要和你睡一張床,一起生小娃娃的嗎?”溫蕙一時沒忍住,問出了口。
陸睿頓住。
他看了看溫蕙,溫蕙的眼睛明亮澈凈,但總是充滿了疑問和不解。
他張了張嘴,滿腹的經綸,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跟溫蕙解釋。
最后,他只能按按額頭,問:“生小娃娃的事,你懂?”
溫蕙揚起下巴:“懂!”
陸睿說:“說說看。”
“就……”溫蕙強行賣弄,“睡在一個床上,肚子就會一天天大起來,過十個月,就會出來一個小娃娃。”
好吧,她什么也不懂。
陸睿心里癢癢極了,十分想干脆告訴她人事。好歹還有理智,知道岳母半年后還要過來,到時候被岳母發現她已經懂了,咳咳,總歸是不太好看的。
他便捏捏她的臉,笑道:“行行行,懂得真多。把你送到太學去,能做個女博士呢。”
太學博士是精通學問或傳授經學的官員。溫蕙雖不清楚具體的職務,但一聽就知道陸睿又逗她,不由氣鼓鼓的。
那樣子讓陸睿看了直笑,牽住她的手往外走:“渴了沒,去喝茶。”
溫蕙氣鼓鼓地被他牽著走,將要邁出槅扇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這是陸嘉言的臥室啊,那蓮青色帳子圍著的,是他的床。這該是一個人最私密的地方了。
可是……
可是那個通房也會在這里,還會跟他一起睡同一張床。
就是……那張床嗎?
溫蕙記憶中,七八歲就不再和別人一起睡了。但她也知道,等她及笄之后,也是要和陸睿睡在同一張床上的。
那是不是說,“睡在同一張床上”這件事,是比陸嘉言現在吃她口脂還更親密的一件事呢?
溫蕙不由感到困惑和茫然。
因為陸睿與她的親密接觸,她是喜歡的,也感受得到陸睿的喜歡。那么陸睿和別的女孩子同床,也有這種喜歡嗎?
如果有,為什么又說打發就打發了呢?
如果沒有,又為什么要那么親密呢?
昨日車廂里,陸睿笑她妒。但其實,溫蕙并沒有妒。
因為溫蕙那時候根本就還沒有找到妒的點,根本不知道為何要妒。
甚至她今天特意想要打扮漂亮些,也只是小女孩的一點點攀比虛榮的心思。
可此時此刻,溫蕙在離開前看了一眼這屬于陸睿的絕對領域,想象著另一個女子在這里,或許也讓陸睿吃她的口脂,甚至他們還會一起脫了衣服睡在一起。
睡覺的時候都要脫衣服的,是吧?
那就……更親密了。
一想到這樣的畫面,溫蕙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心口。
那個地方,控制不住的收縮,酸酸的,描述不出來的感覺,只知道難受。
溫蕙忽然明白了,這……就是妒啊。
溫蕙知道它是不對的——所有的書,所有的人都說它是不對的。
但明明知道它是不對的,溫蕙也想驅散它,可那感覺就是附著在那里。
無論怎樣,始終都在那里。
為什么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