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陸府,小夫妻先去給父母請安。
若往常,父母親都該等著了。只今天情況實在不同往常,到了上房,丫鬟低聲稟報:“老爺夫人歇下后還沒起來,喬媽媽、楊媽媽也……要奴婢去請老爺夫人起身嗎?”
都是昨夜今晨折騰得太狠。溫蕙尚且受不了,何況這些上了年紀的人。
陸睿腦袋靠近溫蕙,小聲說:“都累著了。”
溫蕙點頭,也小聲說:“可不是嗎,太折騰人了。”壓低聲音對丫鬟說:“可別了,讓父親母親好好休息吧。等他們起了,姐姐代為回稟一聲,我和相公回來了。”
丫鬟福身:“少夫人折煞奴婢了。”
感覺陸家的丫鬟仆婦都十分知禮。
嗯……也不全是。溫蕙想起來老夫人跟前的婆子對陸夫人說話的態度。縱然是代老夫人訓話,一個仆婦那樣對當家主婦說話,怎么看也是僭越了吧。
離開上房陸睿問:“是現在去我那里,還是晚上去?”
溫蕙看看天色,道:“還是晚上吧。我今日下廚呢,得準備一下。”
嫁人洗手作羹湯,新婦入門三日,該展示廚藝了。
陸睿道:“別緊張,灶臺娘子不是吃干飯的。有她們在,不用擔心。”
他還要送溫蕙回她院子去,溫蕙說:“你也累了,別送了,酒醒了沒?”
陸睿“咳”了一聲,板著臉道:“什么酒?國喪期間哪里有酒?莫胡說。”
這個人說瞎話不眨眼呢。溫蕙直樂。陸睿捏她臉。
最后到底也沒讓他送,溫蕙推他轉身:“趕緊回去。我也回去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丫鬟們顯然都補過覺了,看起來都還精神。
青杏跟著進房伺候,劉富家的先問梅香:“廚房那邊準備好了嗎?”
梅香道:“準備好了,寧兒帶著燕脂專門去廚房看過的。”寧兒的娘便在灶上,她去最是方便。
丫鬟們都很伶俐,劉富家的也不用操什么心。
屋里銀線在一旁打個呵欠,青杏幫溫蕙除衣裳,說:“時候還早呢,少夫人再歇一歇吧。”
“好。”溫蕙揉揉脖子,齜牙,“在車上靠著睡,脖子疼呢。”
青杏說:“我給少夫人捏捏。”
溫蕙便低頭讓青杏給捏,又對銀線說:“你也歇會去。”
銀線說:“我就瞇一會兒去。”先出去了。
內室里就只剩下溫蕙和青杏。
青杏捏得頗不錯,溫蕙覺得好多了,忽然想起來,問:“你知道夫君院里的玉姿嗎?”
青杏的手明顯頓了頓,隨即又捏起來,含糊道:“公子院子里的事,婢子不清楚呢。梅香是公子院子里出來的。”
溫蕙低著頭讓青杏捏脖頸,心想,誰個都不傻啊。她問問陸睿的那個通房,青杏就推到梅香那里去了。
如果這事是昨天去給老太太問安之前發生的,說不定溫蕙現在就去問梅香了。然而從昨晚到現在,雖然也不過一天多的時間,溫蕙就已經跟一天前不太一樣了。
昨天喬媽媽給她細說院子里的人的時候,著重說了青杏、燕脂,也提了寧兒、彩云,卻沒提梅香、孫婆子。那時候溫蕙不是沒注意,但沒細想。
只因那時候所有人在她眼里都一樣,都是“陸家的人”。
可經歷了昨晚陸老夫人的喜怒無常,溫蕙再看院子里的人,忽然理解了昨日在喬媽媽那里未曾理解的一層意思。
青杏、燕脂或出自陸夫人的院子,或爹娘是陸夫人那邊的人。梅香、孫婆子則是跟陸老夫人牽牽連連.
寧兒、彩云兩邊不靠。
喬媽媽昨日笑瞇瞇的叮嚀和囑咐里暗含著不一樣的意思,只她當時傻傻地全沒聽明白。
溫蕙想起來這些其實在家里的時候,溫夫人叮囑過她的。
溫夫人說,大戶人家的下人多,關系復雜,叫她要眼明,搞清楚誰是誰的人。
她只聽著頭暈,雖聽進耳朵里去了,卻沒裝進腦子里。
誰想成親才第三日而已,不須母親揪著耳朵反復嘮叨,她已經自己自發地去辨識每個仆婦的出身和關系歸屬了。
成親了,真的和在家里太不一樣了。
溫蕙心里輕輕一嘆,十分地想念溫夫人。并后悔在家里的時候沒有用心地去聽溫夫人那些嘮叨話語,現在身在陸家了,十分地想讓溫夫人再來重教自己一遍,卻求而不得了。
陸睿和溫蕙分開,回了棲梧山房。
內室里玉姿迎上來:“公子累了吧?”嗅到他身上的酒氣,又問:“公子喝酒了?”
玉姿當初到他身邊的時候十分伶俐可人,這兩年卻漸漸啰嗦。尤其是收房之后,話變得多起來。
陸睿沒搭理她這些啰嗦,拉開了衣帶脫下外出見客的大衣裳,問:“叫你問的事問清楚了嗎?”
“問清楚了。公子,少夫人十分嚇人呢。”提起這個,玉姿便花容失色,“竟克老夫人!”
陸睿脫衣衫的手頓住,轉頭看向玉姿。
玉姿憂心道:“說少夫人福薄,經不起國喪的沖,福氣都沒了,還克老夫人。”
這婢子面上憂心,心底暗喜。
前個晚上她也湊去了新娘子的院子,悄悄躲在人群后頭親觀了陸睿掀蓋頭。
果然如她所想,新少夫人生得十分美。若非如此,公子白雪般潔凈的人,怎么會肯低就她一個軍戶姑娘。
不止如此,昨日里還巴巴地讓平舟跑回來取了一匣子銀錁子。她原管著陸睿的銀錢事,問平舟陸睿是有什么急用,平舟當時說不知道,事后知道了告訴了她,是公子貼補給新少夫人做臉面……
玉姿這心里就一直憂心忡忡的。
到后來,從陸睿那里知道新少夫人竟在老夫人那里吃癟,她這心里頗是樂見。今天前面國祭,她溜到老夫人的院子去打聽昨晚的事,這一打聽可不得了,少夫人竟克老夫人!
其實慧明原話都照著陸夫人要求的說的,不敢太過,只說這新少夫人福薄,對上了年紀的人不好,最好不要跟她共處一室太久。
只玉姿回來轉達,不免添油加醋,便成了“新少夫人克老夫人”了。
玉姿心里暗暗得意,臉上卻只作出憂心忡忡的模樣,只等陸睿吃驚追問。
不料陸睿的聲音沉沉,道:“我讓你打聽的是這個嗎?”
玉姿一愣,期期艾艾地道:“可是……”
陸睿把脫下來的衣裳丟給她,涼涼地道:“你若不知道我讓你打聽什么,我叫別人再去。”
玉姿額上微汗。
陸家獨子陸睿陸嘉言,旁人會說他有才,倜儻,俊秀……等等。
但玉姿到他身邊七八年了,深知他是怎么樣的梅魂雪魄,骨子里就冷的一個人。
玉姿忙道:“婢子已經打聽清楚了,因公子的喜事撞上國喪,老夫人心中不安,便找了人來卜算,才知道少夫人原來……”
陸睿冰潤的眼睛看過去,問:“找的什么人?”
玉姿道:“聽說是白月庵的慧明師太。”
慧明也配被稱作師太?
那姑子幾次求見陸夫人不成,依然死皮賴臉地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圖那一封香油錢。有一次正撞上了陸睿,知道這是陸家獨子,便上前奉承。
陸睿只看一眼她的眼睛,便知道她是個滿肚子市儈盤算的腌臜俗物,和陸夫人一樣厭她。
“門子上是吃白飯的?竟放她進來?”陸睿的聲音里已經隱隱有風暴。
玉姿垂首道:“是老太太著家里的管事特意去請的。”
陸睿頓了頓。
老太太第一次來江州,她隨身帶的人根本都不熟悉江州,怎么會知道去哪里請什么人。老太太下了這樣的指令,真正落實到具體執行的人,只能是江州陸府自己的人。
江州陸府的下人都知道陸夫人、陸睿母子厭惡慧明,慧明每來,也只能坐在門房里等稟報,見是肯定見不著陸家人的,每次不過一封香油錢打發了。
縱是老夫人要找人卜算,沒有陸夫人的允許,江州陸府誰有膽子放這俗物進府?
陸睿眉睫垂下,目光投在了地上。
他其實非常討厭為這些內宅事花心思。偏牽涉進來的是他的祖母、母親和妻子。
他生來早慧,很早就看懂了祖母對母親的磋磨。只孝字如天,他只能悄悄地、不動聲色地替母親去擋,去攔,卻不能正面與祖母抵抗。
到了他該娶妻子的時候,他就和他的母親一樣挑剔。
譬如舅家的表姐妹們,她們都是不錯的。只陸睿深深知道,她們那眼睛太靈活,一顆心太多玲瓏竅,給不了他想要的寧靜后宅。
去青州本沒抱著什么期望,甚至帶著少許的惡意,想去拒絕一門他不甚同意的親事。
卻不料第一眼看到溫蕙,就看到了她眼底的清明。
人的眼,是魂魄之窗,藏了太多,又暴露了太多。陸睿一眼看進了溫蕙的眸子里,便覺得,她或許就是他想要的妻子。
她眸中的清澈和簡單不是因為無知,是因為本性的淳厚。
陸睿也喜歡她的家人。她的家人當然不是什么才華橫溢飽讀詩書之人,但他們養育出了一個既靈秀又淳厚的女孩子。
也只有這樣的家庭環境中,一個女孩子才能長成她這樣,眼中有神,明媚燦爛。
人都是有私心的。
陸夫人的私心,是想趁著兒媳年紀小,好教導,也好籠絡。
他亦有差不多的私心。因此雖然將母親的盤算看得明白,他也沒有反對,早早地便將溫蕙接過了門,期望她能快快地成長為合格的陸府少夫人。
眼下后宅的事,一望既明。
母親的盤算,祖母的狹隘,都清清楚楚。只祖母雖然可以壓母親一頭,但溫蕙未來幾十年,終究是與母親相伴的。
正常來說,一個女子與婆婆相處的時間,甚至遠遠超過與丈夫相處的時間。
眼前局面,對溫蕙害處小,益處大。
陸睿一垂眸間便想明白這些,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玉姿卻上前了一步,將在家里燕居時穿的家常袍子遞上去。
陸睿瞥了她一眼,接過袍子展開,手伸進袖子,問:“玉姿,你今年多了大了?”
陸睿極少會關心她個人的事,玉姿驚喜,用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聲音媚聲道:“婢子今年十九了,在公子身邊已經七年多了。”
漫長的七年,她陪著他從男孩子長成俊美少年,從俊美少年長成雪梅崖松般的青年。去年老太太一封信,將她從大丫頭提成了通房丫頭,實現了她的夙愿。
只公子尚未娶親,還不能有妾。
如今公子已經完婚了,問起她的年紀,是要……讓她再進一步嗎?
玉姿一想到這可能,便飄飄然,熏熏然,幻想著自己翻身,從奴婢變成半個主子。
只她不知道,人的眼是魂魄窗。
一個婢子對年少的女主人的詆毀、幸災樂禍、盼其不好都寫在眼瞳中,騙不過陸睿天生的一雙利眼。
陸睿最不需要的,便是后宅女人這些讓人厭煩的陰私算計。
有些男人不愛插手管后宅的事,任她們亂著,覺得女人家生不出什么大事。
陸睿覺得可笑。一屋尚不掃,何以掃天下?
溫蕙年紀還小,心機全無。她昨日回到自己房中,若不是真的委屈到控制不住掉眼淚,大概都不會告訴他在祖母那里發生的事。
他因自己的私心讓她年紀小小就離開家,那么在他的身邊,他就得好好地保護她。
陸睿輕飄飄一句話,打碎了玉姿的美夢。
“你娘這次跟著老太太來了,正好讓她把你帶回余杭去。”他修長的手指系著衣帶,平靜而淡漠,“你年紀不小了,叫你娘給你好好配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