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夫人雖然諸多抱怨,也不敢真誤了時辰,到底還是收拾停當,被簇擁著出來了。
陸夫人和溫蕙都上前給她見禮,昨日上午還滿臉慈愛笑容的老太太,見著溫蕙就皺眉。
溫蕙當然感覺得出來。但陸夫人都提前打招呼了,有委屈讓她忍著,她只垂著眼,不吭聲,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婆婆。
這等祭奠之事都有禮法規矩,陸家書香之家,禮法上自不會有紕漏。
溫蕙就沒看見她公公,也沒看見她夫君陸睿。男子們在府外設路祭,女子才在家里祭。
因為趕上她的婚禮,女眷還挺不少,都是陸氏族里的伯母、嬸子、嫂子。也有兩個陸夫人娘家的舅母。
老夫人年紀大了,勞累不得,還是陸夫人主祭,大家都跟著她。
到了靈棚先按賓主、輩分分了位置。溫蕙也省心,只緊緊跟著陸夫人就行。才站好位置,楊媽媽過來給她手里塞了個東西,涼颼颼的。
溫蕙悄悄一看,竟是塊切開的生姜塊?
陸夫人袖子掩住半張臉,不叫人看到她口唇動,悄聲告訴她:“待會哭的時候用。”
溫蕙也悄聲:“還要哭嗎?”
陸夫人無語:“……祭奠呢,當然得哭。”
溫蕙:“噢!”
溫蕙人生還短,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喪儀是她親祖母的葬禮。
那葬禮哭聲震天呢。
溫蕙記憶中,對她親祖母的印象實在不怎么樣。她小時候有些記憶模糊了,但有一幕畫面始終在她腦海里——那時她爹應該還沒當上百戶,因那模糊畫面中的房舍還不是后來百戶所里的大宅。她親祖母堵著門跳腳大罵:“一個賠錢貨!養這么嬌!”
祖母的面容有些猙獰。但溫蕙并不害怕,因為溫夫人將她扯在身后,嚴嚴實實地擋住了。
溫夫人生的孩子太多,那時候腰身已經粗起來了,再瘦不回去。溫蕙在她身后,感覺很安全。
只母親也并沒有回嘴。她握著拳,卻也不回嘴,只緊緊護住她。
溫蕙甚至不記得那到底是什么事了,前因后果都不知。只有這模糊的畫面刻在腦海深處。
溫蕙忽然意識到,那時候母親的沉默就和今天的婆婆一樣。
她們面對著自己的婆婆,都不發一言。但她們的脊背都是挺直的。
她們原是兩個南轅北轍,永遠吃不到一個鍋里去的完全不同的女人,背影卻莫名地重疊了起來。
而溫蕙現在想起了祖母的葬禮,那葬禮哭聲震天。溫蕙那時候覺得真是奇怪,并沒有很多人喜歡她的祖母,為什么大家哭得那么悲戚?
哭得最響的就是溫夫人。溫夫人那哭腔也怪,節節拔高,還轉彎,像唱戲一樣好聽。
可她真的有很多眼淚,就跟溫百戶一樣。
溫蕙現在看著手里的生姜片,恍然知道那些眼淚是哪里來的了。
大人們!竟這樣!
祭奠的儀式很繁瑣,有很多叩拜,前進后退,拜了起,起了再拜。
雖然有專門負責唱禮的,溫蕙還是暈。她只能眼睛緊緊盯著婆婆,婆婆做什么,她便做什么,才沒出紕漏。
陸夫人身姿如柳,下拜和起身的時候輕提裙裾,十分優雅美麗,
溫蕙便也不敢騰地站起,噗通跪下,只能緩緩起身,緩緩屈膝,努力壓住節奏。
好容易這一節終于完了,眾人都拜伏,一個挨著一個。陸夫人和溫蕙挨著。時辰到了,該哭靈了。
陸夫人抬起袖子,掌心暗藏的姜片往眼睛周圍熏一熏,淚水便滾滾落下了,吸一口氣正準備哭,身旁響起一聲“阿嚏”!
陸夫人:“……”
見婆婆還流著淚的眼睛看過來,溫蕙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揉揉鼻子,訕訕地道:“有點嗆……”
國喪呢,不能笑!陸夫人袖子里狠狠掐了自己幾下,換口氣,低聲告訴她:“往眼睛周圍熏,別往鼻子上湊。”
溫蕙恍然:“噢!”照著做,果然眼淚就下來了。
大人們真是精于此道!
只是,以后她也是大人啦!
四周便響起了哭聲,隱約地,聽見空中也飄來似有似無的哭聲,全城都在哭呢,不分男女老少。
只外面百姓的哭聲震天,陸家就不一樣了,女眷們都哭得悲戚但斯文。
婆婆還悄悄指點剛過門的媳婦:“袖子半遮,只露眼睛不露嘴。只讓人看見眼淚,別讓人看見你那鼻涕……”
大國喪的!怎么逗她笑呢!
溫蕙袖子里下了死手狠掐自己才忍住了沒笑出來,趕緊袖子遮臉,生怕她婆婆看出來責備她。
再放下袖子于哭聲里偷瞧,她婆婆哭得甚美,袖子半遮面,只看到眼睛垂著還流眼淚。肩膀和背心還抖了抖。
溫蕙:“……”
是哭得,一定是哭得!她得相信她婆婆的人品!
才哭了沒多久,陸老夫人忽然就“暈”倒了。
溫蕙嚇了一跳,差點就提著裙子跳起來想沖過去看看。結果所有人都不慌亂,老夫人的仆婦們高聲說:“老夫人為著圣人仙去悲傷過度!”
眾女眷都道:“老夫人對圣人一片赤誠之心,蒼天可表,快快回去休息吧,圣人定不會怪罪。”
陸夫人更是淡定指揮著仆婦們將老夫人攙扶回去休息。
溫蕙:“……”
溫蕙現在對大人們的套路已經有點麻木了。姜片熏一熏,繼續哭。
為這場大祭,溫蕙寅時便起了,一直折騰到巳時才算結束,整整三四個時辰,真是比練功還累人。
眼睛也腫了,昨天晚上特意敷過,也白瞎了。
等回到自己院子里脫去了孝服,就想往榻上爬,叫銀線一把薅住了脖領子:“今天回門呢!”
“不想回!”溫蕙閉眼,“大哥二哥肯定更愿意睡回籠覺,而不是接待我!”
她好想睡啊!
那也只能想想。雖然每個人都很困很累,但還是得給溫蕙收拾打理。又拿早準備好的雞蛋給她重新敷眼。
銀線強烈要求:“換身衣服!”
溫蕙說:“才穿了半天呢。”
銀線說:“祭奠穿的呢!回門還穿,多喪氣。”硬是壓著溫蕙換衣服。
只可惜溫蕙喜歡的那些銀紅、柳綠的衣裙都不能穿。落落找了身玉色的衣裳給她,又重新梳了頭,插了一對珍珠簪。
這人淡如菊的模樣,陸睿來了一看就喜歡。
那喜歡是眼睛里的亮光,是嘴角噙著的微笑,是上來就牽了她的手,明明白白,毫不遮掩。
銀線和劉富家的都對此喜聞樂見,捂嘴偷樂著,推著落落一起退了出去。落落還小,對男女事沒興趣,聽說沒她事了,便自去了。
這兩個卻在槅扇外聽候,那耳朵卻都尖尖地豎著。
青杏、梅香也掩口笑。雖則才三日,都已經看出來公子十分中意少夫人。她們有幸擠到少夫人院子里來,以后前程是沒什么問題了。
熬一熬,說不定以后就是喬媽媽、楊媽媽那樣的體面了。
陸睿問:“可還困?”
溫蕙忍住哈欠說:“困死了。”又道:“眼睛又腫了,敷了也沒下去,你一頓打逃不了了。”
陸睿“嘖”一聲,道:“怎地腫得這樣厲害?哭得這樣賣力?”
“母親說姜片往眼周用,我沒經驗,直接摁眼睛上了。”溫蕙抱怨,“眼淚就停不了。”
銀線兩個聽著陸睿撲哧笑出來,繼而變成了哈哈大笑。溫蕙嘟囔著抱怨了什么,陸睿的笑聲一直沒停下來。
等兩個人手牽著手從里面出來,眼睛里都帶著笑。
今日是成親第三日,按禮該是新娘子回門。溫蕙的家在青州,回門便回發嫁的客棧。溫柏溫松代替爹娘在那里接待她。
需要先去上房給公婆請示才能出門,溫蕙對青杏說:“你不用跟著啦,我們直接從那邊就走了。”
只帶了銀線和劉富家的,又問:“落落呢?”
燕脂過來說:“她靠著就睡著啦。”
落落還是孩子,起得太早了,撐不住了。溫蕙問:“你怎么不去睡?”
燕脂難為情:“我就沒起,大家都沒叫我。”
燕脂比落落還小,是院子里最小的。她在屋里給青杏、梅香打下手,在屋外給寧兒、彩云打下手,兼著傳話、跑腿兒。
今日大家寅時就起了,那還是三更半夜呢。想想也沒什么她能干的,就沒喊她起。她是正常天亮了才起的。
溫蕙一笑:“你小呢。”
自和陸睿領著銀線、劉富家的往上房去了。
他們一走,大家紛紛打起哈欠來,道:“你看著點。”
燕脂道:“有我呢,姐姐們去睡吧。”
她坐在正房門檻上從懷里掏出線繩翻起花繩來。
耳邊聽著青杏、梅香低語。
“少夫人是個很寬和的人呢。”
“是啊。”
“咦,銀線可帶上少夫人的帷帽了沒?”
溫蕙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
陸睿說:“精神點,等辭了父親母親,路上再補覺。”
溫蕙強打起精神來。到了上房一看,陸大人夫妻倆都換了衣服等著她呢。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疲倦。
小夫妻便去辭別,陸大人強打精神勉勵了幾句,陸夫人道:“去吧。”
小夫妻便出發了。
只到了垂花門,看到等著的車竟好幾輛,嚇了一跳:“這、這么多?”
“當然。”陸睿挑眉,“不會給你丟面子的。”
嫁妝是女人在婆家的臉面,回門禮是女人在娘家的臉面。夫家的態度,從回門禮的薄厚上就能看得出來。
溫蕙開心:“謝謝啦。”
陸睿捏她的手:“又說謝。”
嘴上這樣說著,那神情,明明很受用。
溫蕙笑得都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