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睿便牽著她的手,不緊不慢地走,緩緩給她講府里的格局。
路上不時能遇到府中的下人,腳步匆匆,還看到了有抱著孝衣的,顯是都在為國喪忙碌著。見到這對手牽著手的新人,都躬身避讓,那嘴角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那些笑意讓溫蕙覺得羞,可心里又覺得高興。
陸睿一路就牽著溫蕙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進門便對梅香說:“我在這邊用飯。”
梅香應了,去外面傳話。那跟落落差不多大的小丫頭子便飛快地跑出去,顯然是去廚房傳話了。
“你先收拾屋子。”陸睿道,“與我隨便找卷書來,我在旁邊等你。”
箱籠都還沒拆,都是劉富家的管著的。她放下手里東西,飛快地去找了。好在溫蕙那幾個貼身的箱籠里的確放了幾本書,她不識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書,便都抱來了。
陸睿一看,六本書里,有三本是他給她的游記,另三本……他翻了翻,抬眼看溫蕙。
“咳……”溫蕙表情嚴肅道,“就、就打發時間……”
那三本都是講游俠故事的話本子,仗劍走天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那種。起碼對讀書人來說不是什么正經書,屬于家里孩子偷看被發現了要被打手板的那種。更加不適合女孩子讀。
陸睿看她一張俏臉繃著,明明心虛得厲害,似笑非笑:“正好,我也打發時間。”拿著書去了東次間。
沒說她呢。溫蕙才松了一口氣。
劉富家的不明所以。
回到內室,便張羅收拾屋子。
所謂收拾屋子,便是開箱籠將她自己的物品都取出來挪進屋子里。實際上她們回來之前,落落已經在做了,只她人小力氣小,做的慢。
青杏、梅香雖是在屋里伺候的,但新少夫人還沒正式發話,她們也不敢擅動少夫人的東西。
溫蕙終于回來,她二人給陸睿上了茶,便主動到西側內室里求活干。
溫蕙已知道這以后就是自己的丫頭了,便讓她們一同幫忙。人多力量大,很快便收拾利落。
外面小丫頭進來告訴:“飯來了。”
青杏梅香便出去擺飯。
果然如陸睿所說,陸家的廚子燒的菜都是江浙口味。
陸睿問:“可還吃得慣?”
溫蕙點頭:“比家里吃得淡些,但好吃。”
好吃就行。陸睿笑道:“在你家的時候,可把我咸死了。”
溫蕙驚了:“那你不說?”
“我先以為,是你家廚子失手了。左右一看,岳父和舅兄們都吃得若無其事。才知道你們便是這般口重。”陸睿道,“只我一個男子,挑剔這種事,舅兄們恐怕更不喜歡我了。”
“……”溫蕙強道,“別瞎說,沒人不喜歡你。”
“真的?”陸睿斜乜她,“沒人嫌我弱不禁風?”
溫蕙吃驚:“你怎么知道?”說完就想咬自己舌頭,忙找補:“不是,我意思是……”
陸睿無語抬頭看屋頂的描金:“三哥說的。”
溫蕙想打死溫杉。
只又想著那時候她全家都看著陸睿謫仙似的一個人,雪里踏過,好像不沾人氣一般,誰知道他吃完飯回到房里會不會“噸噸噸”地灌水。
光是想就憋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陸睿乜她:“想什么呢?”
溫蕙:“沒什么。”
陸睿仿佛能看到她那小腦袋瓜里在想象什么畫面,了然,道:“在我面前便罷了,到了母親面前不可這樣,食不言,寢不語。”
溫蕙忙道:“我曉得。”
在面對公婆的時候,陸睿還會提點她。雖還沒圓房,溫蕙卻能體會到什么是夫妻一體了。陸睿是陸家里與她最親近的那個人。
用完飯,溫蕙問:“你可累了?要回去歇個午覺嗎?”
陸睿卻說:“院子里的人都認過了嗎?”
溫蕙道:“還沒來得及。”
通常新婚第二天,都是天不亮新人就準備好了去見公婆,敬茶認親。認親的時候,自家的丫鬟便該把屋子收拾出來,箱籠該挪的挪,東西該放的放。等新嫁娘回來,夫家給的下人便一起來拜見新夫人。
今天卻趕上國喪,陸大人起得晚,溫蕙敬茶認親去得晚,便也結束得晚。
她又統共只陪嫁了一個媽媽兩個丫頭過來,銀線和劉富家的還要跟著她去上房,只落落一個在院子里收拾箱籠。
便每一件事都往后拖了,直拖到了用了午飯。
陸睿點頭道:“我陪你一起認認人。”
溫蕙卻道:“稍歇歇,先讓她們用飯吧。”
陸睿看了她一眼,溫柔一笑:“好。”
溫蕙以為陸睿和她該去東次間里稍歇,不料陸睿一撣衣擺,徑直去了西次間里。
東邊的次間和梢間才該是溫蕙日常起居的地方。也可以招待閨中密友。西次間則更私密,再往里的內室,也就是西梢間,便是溫蕙的臥室了。
溫蕙張張嘴,又閉上,努力淡定地跟上。
該適應了,這個人是她的夫君,原就不是旁人,原就有權利踏入別的男子不能踏入的地方。
到榻上坐了,青杏奉上茶。陸睿道:“先去用飯吧,都用了飯再一起過來拜見少夫人。”
剛才夫妻對話青杏都聽到了,因此現在說話的雖然是陸睿,她卻笑著朝溫蕙福身:“謝少夫人。”
待她退出去,陸睿告訴溫蕙:“青杏是母親院子里出來的,梅香原是我院子里的人,都還算伶俐,對家里的事情也盡知道。你先用著。若不稱心,再與我說,總之給尋個稱心的。”
雖才一個晚上一個上午,但溫蕙已經覺得青杏、梅香伶俐遠勝銀線。她從前在家里也不過就兩個使喚丫頭,如今給了她這許多,怎么會覺得不稱心。
但她知道陸睿這都是好意,彎眼一笑:“好。”
陸睿定定地看著她。
溫蕙摸摸臉:“沾了什么嗎?”
陸睿端起茶盞,垂下眼:“沒有。”
待放下茶盞,他指節在榻幾上緩緩叩了幾下,抬眼開始審溫蕙:“在家里常看那些話本子?”
“咳。”溫蕙挺直背脊,“就偶爾!”
瞧那心虛的眼神!
陸睿道:“我那里有更好看的。”
溫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你也喜歡看?你都看過什么?郭俠的故事看過沒?楊蓋的故事看過沒?我最喜歡的還是獨孤客!秦地馬幫十三郎的故事也好看。快跟我說說,你喜歡哪……一……個?”
在陸睿似笑非笑的目光里,聲音越來越小。
陸睿挑挑眉:“偶爾?”
溫蕙訕訕。
陸睿偏過頭去,拳頭抵住了鼻尖。
溫蕙臉紅紅:“你想笑就笑唄。老這樣,誰還不知道你是在笑。”說著,也做了個拳頭抵唇的樣子。她跟陸睿單獨接觸的時間其實沒多少,可已經好幾次看到他做這個動作了。
這的確是陸睿的一個習慣動作,陸睿自己也知道。只叫溫蕙做出來,竟很是學出了幾分他的感覺,分外有趣。他便又笑了。
溫蕙問:“你是真的也看,還是就為了誆我?”
“當然也看。”陸睿終于承認,“不然天天讀圣賢書,要累死我嗎?只是不能叫先生們知道,也不能叫父親母親知道,不然定要挨說。你自己悄悄看便是,不要出去嚷嚷。”
那個在天上飄的謫仙好像落地了似的,特別地接地氣。
溫蕙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好像并沒有幻滅,反而心里更踏實了。
落落忽然在簾子外面道:“公子,少夫人。”
溫蕙奇怪落落在外面喊什么,怎么不進來?陸睿已經道:“進來。”
有他這一句,落落才掀開簾子進來。溫蕙恍然大悟。
在溫家沒這么大規矩,若有事直接就掀簾子進來了。溫蕙暗暗記在了心里,提醒自己要多注意陸家的規矩與溫家的不同之處。
落落抱著一只匣子放在了榻幾上,對陸睿道:“公子院里的平舟哥哥送過來的。”
從正房出來就沒見著平舟,原來是拿什么東西去了。溫蕙只當是陸睿的東西,沒在意,問落落:“你吃過了沒?”
落落道:“吃過了。剛才公子和少夫人用飯,姐姐們在跟前侍候,我就先和劉媽媽她們一起吃了。”
大家都能各自安排好就行。溫蕙點點頭。
落落便要退下。
陸睿將那匣子推過去:“這個給你。”
溫蕙問:“是什么?”說著掀開了蓋子。
落落正撩起簾子,轉頭瞥了一眼。那蓋子掀開,泛起了一片光。
落落出去了。
整整齊齊排列在匣中的小銀錁子映著日光,泛起一片銀光,把溫蕙的臉龐照得明亮。
溫蕙捂住半邊臉頰,發出小小的驚呼:“這花樣子真好看!”
她拿起一個舉到眼前看:“竟還有魚形的?我從沒見過。”
陸睿含笑。
溫蕙又道:“這種銀錁子我也有幾個。都是以前跟著我爹娘去賀千戶家拜年,從賀夫人那里得的。樣子特別好看,我舍不得用了,都攢著呢。”
陸睿道:“以后多得是,不用舍不得,待會認人的時候,用這個打賞。”
溫蕙扒拉著銀錁子數花樣子到底有多少種的指尖頓住。她抬起眼。
陸睿坐在對面,嘴角有淡淡的笑,只看著她,不說話,像是在等著什么。
電光火石間,出嫁前大嫂楊氏悄悄與她說的私房話在溫蕙腦子里飄過——
【這些話原輪不到我來教你。只誰讓咱們倆認識得久呢,我雖是你嫂子,心里卻只當你是半個姑子,半個妹妹,才與你說的。】
【以后到了夫家,要記得夫君才是這個家里與你最親最近的人。你兩個就該是共進退的。】
【夫君對你的好,全收著。嘴上關心也好,送你首飾銀錢也好,不管,都收著!別跟他生分,給你就收。人家對你的好若總不受,久了,人家就不對你好了。】
【你若不知道該怎么謝他,簡單,就對他笑便是了。】
【聽嫂子的,沒錯!】
溫蕙腦子清明,意識到了兩件事。
一是,她家準備的賞封肯定是薄了。上午平舟拿到賞錢露出的那一瞬異樣,果然不是只有她察覺。
二是,她嫂子教她的,該踐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