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腳步匆匆地往四公子的書房去。
    他適才回到役舍居處,沒見著小芳。喊了兩聲，住在廂房里的人推開了窗子：“慶管事，小芳叫四公子的人帶走了。”
    “哦,小安哥嗎？”興慶罵道，“貪嘴的家伙,又去吃人家糕點(diǎn)去了！”
    “不是……”那人卻頓了頓，道,“是,四公子書房的小滿哥。”
    聽到“四公子書房”，興慶的臉色變了……
    府里進(jìn)了一批新孩子,興慶想養(yǎng)個孩子,便去挑。
    那長得好看又聰明的,無需擔(dān)心，遲早會出頭。那長得普通但老實(shí)的，踏實(shí)做事，總能有飯吃。
    送進(jìn)王府里的,自然沒有又丑又蠢的。但卻有漂亮卻傻老實(shí)的。便是這種,最令人擔(dān)心。
    興慶老了，容易心軟。心里一軟，便舍了那好看又聰明的,選了小芳做干兒子。
    只他沒想到,便是這樣,小芳還是去了他最不想他去的地方。
    “正想著找您呢。”小滿在四公子的書房接待他，“瞧他生得可愛,便帶來給我家公子看看，誰想到公子中意他，留在我們書房這里了。他的東西也不用拿了,這邊都給他辦新的。您養(yǎng)了他半年，這是公子賞的，您收著。”
    興慶接過那荷包，里頭的銀子，足夠在府外買十個小芳。
    興慶心頭苦澀，只事已至此，他也無力挽回，心里恨著小滿，卻只能道：“這孩子現(xiàn)在可在？他是個傻的，我想多囑咐他兩句。”
    小滿給他指了后罩房。
    興慶過去，小芳正在吃點(diǎn)心吃得開心。見到興慶，他先習(xí)慣性地嚇了一跳，隨即想起來小滿哥說過，自己以后不是興慶的人了。緊張褪去，反倒是在陌生環(huán)境里見到熟悉的人的歡喜涌上來。
    “干爹！”他過去拖住興慶的手，“你來吃點(diǎn)心！這里的點(diǎn)心可好吃了！”
    “我不吃。你吃。”興慶坐在桌邊，問他，“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小芳老實(shí)回答：“小滿哥帶我來的。”
    “干爹，我見到貴人了！貴人夸我呢！”他眼睛閃亮。
    以前干爹常說他愚笨，說他若到了貴人跟前定會動輒得咎。干爹說的不對，貴人看見他就笑了呢，給他點(diǎn)心吃，給他蜜水喝。
    小滿哥說“這孩子不如就放在書房這邊，我來帶他”，貴人欣然就同意了呢，還說：好好把他養(yǎng)大。
    小芳巴拉巴拉給興慶講四公子的書房有多么多么好，說：“我萬萬想不到我竟能進(jìn)四公子的書房，做夢似的。“
    興慶聽得暗暗心驚。
    “這都是小滿哥講給你的嗎？”他總覺得不對，小芳被帶走應(yīng)該不過一個時辰的事而已，那個小滿怎么有本事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給小芳灌輸這么多東西？
    “不是。這都是小安哥給我說的。”小芳?xì)g快地說，“小安哥帶著小滿哥來看我的。”
    興慶的瞳孔微縮。
    待他離開的時候，小芳生出了不舍。
    他這干爹養(yǎng)了他半年，十分嚴(yán)苛，不僅逼他認(rèn)字讀書，還要學(xué)算盤學(xué)術(shù)數(shù)，學(xué)不好就要用小細(xì)竹條抽他的小腿。
    他怕他，也恨過他——雖然他還不太懂什么是恨。總歸是，不論大人還是小孩，對那些對他們要求得過于嚴(yán)苛的人，總是容易生出類似“恨”或者“憎”的情緒的。
    但現(xiàn)在，他這干爹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他忽然生出了濃濃的不舍。
    “干爹，以后……”他怯怯地問，“還來看我嗎？不不，我能去看你嗎？”
    興慶摸了摸他的頭：“你若想，便來。”
    而后他離開了，頭也沒回。
    小芳莫名悵然，又吃了塊鄭師傅親手做的點(diǎn)心，才好受起來。
    小安把小芳交給了小滿，自己便出門浪去了。
    四公子說得不錯，他自從出了書房，開始跟著永平做事，就野了。眼看著都是下晌了，他估摸著這會兒小滿把小芳帶到四公子跟前，定然沒什么旁的事，他便出府去了。
    他現(xiàn)在雖不再承寵，卻依然像從前一樣有體面，甚至，更體面。他是有著自由出府的權(quán)限的。
    小滿便沒有。因?yàn)樾M沒有出入的腰牌。他被關(guān)在書房里，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金絲雀。
    小安則是已經(jīng)飛出了籠子的那只。
    在外面自己享用了一頓飯食，又買了李記的點(diǎn)心，小安在天擦黑的時候悠哉地回來了。
    步上臺階，才要推開自己的房門，卻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小安哥。”
    小安轉(zhuǎn)頭，臺階下，隔壁的興慶攏著手凝視著他。昏黃中，他看著比平時蒼老。
    “慶管事。”小安扯個人見人愛的笑臉，招呼，“怎么在這兒？”
    興慶看著這個年輕人。這兩年他明顯長大了，因?yàn)榫毼淝趭^，體型有了明顯的變化，結(jié)實(shí)硬朗起來，不再雌雄莫辨。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興慶上前一步，將這孩子看得更清楚些，“你從四公子書房里出來，給自己找了條很好的出路，不像小亮那樣，泯然眾人，我很是替你高興。”
    小安笑容更大：“勞您操心了！”
    “我只是想不到，你沒有人心。”興慶在夜色里定定地看著小安，“你從那里出來，卻把小芳送進(jìn)去。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呢？”
    小安臉上的笑容在夜色里淡去。
    “您這是什么話呢。”他淡淡說，“四公子的書房是個福窩，吃的喝的用的，都是這一輩子再不會有更好的。康亮出去那么久了，到現(xiàn)在要跟人吹噓，都還在吹他在書房時享的福。四公子也不是暴戾的人，并不磋磨折騰我們。從書房出來的人，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比旁人更平安呢。十一公子小小年紀(jì)，便已經(jīng)打死過兩個小監(jiān)了，咱們四公子寬仁宅厚，可從來沒這樣過。”
    興慶的一縷白發(fā)在夜風(fēng)中飄動：“可是從那地方出來的人，要么成了康亮那樣的庸才，要么……”
    成了小安這樣的……鬼。
    小安在夜色里笑得妖嬈。
    “您的心可真善呢，我看得出來，您是真的心疼那孩子呢。”他一直笑，“只您這樣心善，當(dāng)年，老家伙拽著我的胳膊說要認(rèn)我當(dāng)干兒子的時候，您怎么不攔著呢？”
    “老家伙那時候看著我兩眼放光，像看到個寶貝。我他媽的嚇?biāo)懒耍　?br/>     “您可是在場呢，我不知道您是去干嘛去了，總之您是在場呢。我瞅著就您面善，我向您求救呢，您怎么不搭理我呢？您怎么不認(rèn)我回去當(dāng)干兒子，只肯與我做個鄰居呢？”
    “我可比小芳聰明一百倍呢。您要肯教我讀書識字，教我打算盤，啊呸，我心算就夠了，我心算都比小芳打得算盤快。但凡您當(dāng)年肯帶我回您的屋里，我也能好好學(xué)本事，以后像您一樣，憑本事吃飯。”
    “可您沒理我呀，您任我干爹把我拽走了，哦，現(xiàn)在又嫌我變成這樣了？”小安冷笑，“您充什么善良人呢？”
    興慶閉上了眼睛。
    “我只是被旁人拉去看熱鬧的，我那時候沒打算養(yǎng)孩子。”他睜開眼，緩緩道，“你不明白，人和人之間的牽絆……太過麻煩。”
    “嫌麻煩你養(yǎng)小芳干什么？怎么著，這是老了老了，開始盤算養(yǎng)老了是不是？看著我給我干爹送終，嫉妒了是不是？”小安嗤笑，“什么人和人？說得真好聽啊？”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這個人，眼睛在夜色里漆黑：“都是沒有子孫根的人了，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啊？”
    院落里一片寂靜。
    這個院子里住的都是四公子的人，他們都跟著永平出門辦事了，只有小安一個人留下。
    片刻后，院落中忽然響起小安“嗤”的一聲笑，就著夜色，竟隱隱有回音。
    那個已經(jīng)長大了的又漂亮又聰明的孩子，頭也不回地推開門進(jìn)去，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二月長沙府春暖花開，霍決回來了。
    他一身塵土，先回屋洗漱。
    小安捧著毛巾在一旁給他匯報(bào)他走后的事：“小滿現(xiàn)在跟我是穿一條褲子的關(guān)系，四公子院子里的芋兒被收房了，我瞅著她挺機(jī)靈，再努努力，說不定能抬個妾……”
    “哦，還有，”他說，“我讓小滿把隔壁慶管事屋里的小芳，給四公子看了看，四公子很喜歡，養(yǎng)在書房了。”
    霍決“嘩”地一聲潑了一臉?biāo)ò涯槪D(zhuǎn)頭看向小安。
    小安坦然地看著他，還把毛巾遞了過去。
    霍決接過毛巾，擦干臉，點(diǎn)頭：“年紀(jì)正好，以后可以接替小滿，就是得好好教他。小滿一個人不行，你花點(diǎn)心思。”
    小安勾起嘴角。他就知道霍決和他是一樣的人。
    從當(dāng)年驚馬那件事他就知道了。
    他是個心眼很小，睚眥必報(bào)的人。要不是霍決救他，那一次他可能就死了。他總覺得那馬不會無緣無故受驚，他憋著怒氣去查馬的事，想揪出那個差點(diǎn)害死他的人。
    結(jié)果那馬通身都找不到傷痕，連個蜜蜂叮的包都沒有。
    小安本來都打算放棄，都已經(jīng)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了，卻突然靈光一閃，他又跑去扒了馬屁股。
    果然，里面有血痕。
    有什么人，在那個時候，趁著大家的視線都在別處的時候，在他后面用什么東西戳了馬屁股，從而驚了馬！
    然而那個時候，在那個位置的，就只有“永平”一個人。而“永平”是那個反應(yīng)迅敏，立即把旁人拽下來飛身上馬，以出色的身手救下他的人。
    想通這一點(diǎn)，小安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了。
    但驚懼之后涌上心頭的是興奮！他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便纏上“永平”，死活要認(rèn)干兄弟。
    那人沒拒絕，那人認(rèn)了，那人不藏私地教他功夫。
    他找對了人。
    這人身上跟他有著一模一樣的氣息。
    興慶覺得他是鬼，啊呸，鬼怎么能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們該是，半人半鬼。
    子孫根都沒了，充什么人啊。
    殘破之軀，想活出個人樣子，就不要怕踩著別人的肩膀，踏著別人的血跡。
    你說是不是呢，溫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