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離開四公子書房的時候,陽光還很亮。自過了年之后,日頭便一天比一天長了。
霍決走在通往役舍的長長夾道里,想起了剛來到襄王府的那時候。那時候他沒有資格住在這一片,這一片的房子當(dāng)然不能與貴人們的居處相提并論,但也是整齊干凈的房舍。住在這里的都是些在貴人跟前有些體面的下人。而當(dāng)年,他皮分配到馬廄做馬夫,住的房子低矮潮濕,睡的是二十人的大通鋪。
同一個鋪上的都是最低級的灑掃雜役,在整個王府里,他們無處不在,可沒有一個貴人會注意到他們的存在。也是因?yàn)檫@樣,他們雖接觸不到什么貴人,摸不到什么大事秘辛,卻常常知道許多瑣瑣碎碎的事。
低級的雜役內(nèi)侍一日辛勞之后也沒有什么娛樂,熄了燈之后,便在大通鋪上交流著各個院子的消息。
小到丫鬟拌嘴,大到王妃寸側(cè)妃、世子妃寸陳氏的仇恨。
那時候霍決不愛說話,只盯著幽昏的房梁,靜靜地聽。漸漸地,這個王府里的諸人,便在他的心目中勾勒出了清晰的形象。
他的前岳父拼了積蓄保下了他的命,寸他說“你活下來啊”。他希望他活下來就好。
但霍決可不想只是“活下來”。
在這個地方想要活出個人樣,得去貴人面前露臉。
霍決悄悄觀察、分析。
世子自恃身份,做事有些過于端著了,四公子卻是個知權(quán)變之人,更合霍決的胃口。
于是霍決寸那匹馬動了手腳。
那匹馬不是四公子的,是四公子身邊受寵的孌童小安哥的。
因?yàn)檫@等事情可以縝密籌謀,卻永遠(yuǎn)不會不出紕漏。如四公子有萬一,王府追究下來,未必不會發(fā)現(xiàn)是他做的手腳。
換成了小安哥就不會。
小安只在活著時寸四公子才有意義。
救下小安,是救了四公子的心頭好。
救不下小安,不過意外死一孌童,沒人會去追究到底。
萬幸沒出紕漏,他順利在四公子跟前展示了身手,得到了四公子的賞識。小安也沒受傷,更沒有死。
后來小安纏過來,非要認(rèn)干哥,霍決便認(rèn)了。小安想學(xué)什么,霍決便用心教。
如此,便不算欠小安的了。
當(dāng)溫蕙千里走單騎在長沙府外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鮮衣怒馬,是四公子身邊得用的人了。
溫蕙說的那套傻話,在他耳朵里聽著真是傻。
這些話還需要她來說嗎?從他踏入襄王府,不,從他還在未到襄王府的路上,不不,應(yīng)該是,從他傷口還流著血,大舅哥給他擦著身子,問他“還疼不疼”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在思考要怎樣以殘破的身體,活出個人樣子來了。
后來他在四公子面前脫穎而出,也沒有去疏遠(yuǎn)曾經(jīng)役舍的伙伴。他時常接濟(jì)他們,若他們有事來求,能辦的,便盡量辦。
所以到現(xiàn)在,他若想知道這府里哪個院子的動靜,便能知道。
他能有現(xiàn)在,不是運(yùn)氣,是步步為營。
也不需要誰來告訴他該怎么活。
可是,當(dāng)他小小的、傻傻的未婚妻最后看了他一眼,策馬而去的時候,他的眼淚不知道為什么還是奪眶而出。
因她讓他知道,這世上他不是一個人,這世上還有她,覺得他不該只是“活下來”,而是該活出個人樣子來的。
為了告訴他這件事,她一個從未出過家門的小姑娘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當(dāng)她站到他面前的時候,她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
她健康而生動,澄澈而明麗。當(dāng)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倔強(qiáng)地寸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霍決是能感受到她身體里蓬勃火熱的生命力的。
而他那時感受到自己緊握的手心,潮濕陰冷,就像這些年,他的心一樣。
霍決推開了居處的門,小安正歪在床上,抱著罐子吃蜜餞。
霍決說:“去叫康順?biāo)麄儯R上收拾,準(zhǔn)備出去。”
“哎?”小安爬起來,“這回來還沒一個時辰呢……”
霍決說:“你不用去。”
小安趕緊把罐子一扔:“我就隨便一說!這就走!”
霍決卻說:“你另有任務(wù)。”
小安精神一振:“啊?是什么?”
霍決看了他一眼,告訴他:“在我回來之前,收服小滿。”
小安一呆,張張嘴。霍決不給他反駁的機(jī)會,他譏諷一笑:“做不到?”
小安梗起了脖子:“笑話!怎么可能!”
霍決收拾東西,道:“那就讓小滿變成我們的人。我們常在外面跑動,四公子跟前,也得有能說得上話的人。”
“他說得上個屁!”小安啐道。小滿比他從前差遠(yuǎn)了,小安是真的看不上他。
“總勝過一個人都沒有,總勝過吃飽了撐的跟四公子的枕邊人為敵。”霍決道,“你想做馬迎春?眼前絆腳的小石子都不能踢開,就做夢手摘星辰了?”
小安氣得哼哼,叉腰:“永平哥你別激我,我知道你這是激將法。只是我告訴你,小滿在我這里,不過是小菜一碟,我可不是中了你的激將法,我只是要讓你明白,我小安也是有本事的。”
“當(dāng)然。”霍決挑眉,“連收服小滿的本事都沒有,出去別說是我弟弟。”
小安氣得仰頭磨牙,一跺腳:“你給我等著,等你回來,讓你聽聽小滿怎么管我叫親哥哥!”
他身段妖嬈,一扭胯就要出去找康順去。
霍決喊住了他,又吩咐一個事:“公子院子里有兩個粗使,一個叫芋兒,一個叫青梅,你分開告訴她們倆,我在公子面前提了她們的名字,叫她們遇到下雨天,勤快點(diǎn)。”
小安雖不明白,也記住了名字,答應(yīng)了。
他在夾道口目送著霍決帶著伙伴們鏗鏘地離去,一轉(zhuǎn)身,小芳怯怯地貼著墻正瞧他。
小安挑眉:“跟這兒干嘛呢?”
比起霍決的冷漠,小安臉上總帶笑,又皮里帶俏,小芳寸他要親近得多了。見平常里兇巴巴的那幾個都走了,他也大著膽子過來,道:“干爹還沒回來,我來迎迎他。”
小安奇道:“跑這里來迎作什么?”
小芳吭哧了一會兒,說:“干爹嫌我笨,說我不會做事,所以我想,我想……”
小安明白了,這是皮罵怕了,特地跑來獻(xiàn)殷勤。他失笑:“小傻子,你在這里迎有什么用?還不如回屋里去,給你干爹做上熱水,備好點(diǎn)心,最好再拿湯婆子把榻上的坐墊燙一燙。你干爹在世子那里站得久了,回來肯定想坐。我們凈了身的人,那里受涼,容易酸痛。他年紀(jì)大了,不比我們火力壯,易畏寒,要把屋子給他弄得暖暖和和的才能讓他高興。”
小芳的眼睛都亮了,道:“我,我這就去!”
說著便要跑。小安喊住他,照他后腦來了一下子:“跑什么!時辰還早呢,你干爹沒這么早回來。別著急。”
兩個人便一起往回走。
小芳這才想起來謝小安的指點(diǎn),果然是個有些遲鈍木訥的孩子,怨不得他干爹要罵他。
他又問:“小安哥,你怎么能想到這么多?”
小安說:“你以為誰都像你運(yùn)氣好,你干爹下手算輕的了。我那干爹,才真是要人命,一點(diǎn)做不好都不行。要想少挨罰,就得動腦筋想辦法。想得多了,就想出來了唄。”
那嚴(yán)苛的老頭子,前幾年生病死了。小安現(xiàn)在想起來,很是懷念他。
雖當(dāng)年挨了很多打,小腿皮抽得走路都發(fā)抖,可也是因?yàn)樗麌?yán)苛的調(diào)教,他脫穎而出,入了四公子的眼,過了好幾年風(fēng)光舒服的日子。
小滿也是運(yùn)氣不好,他若是能給那老頭子當(dāng)干兒子,由他來調(diào)教,小安覺得他也就不至于蠢成這樣了。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天生蠢也沒辦法。
“咱們做下人的,就是得多想才行,你木木訥訥的,你干爹還真沒罵錯你,你這樣以后到了貴人跟前可怎么辦。”小安想想,又改口,“算了,你要一直這樣,你干爹那聰明人可不敢把你往貴人跟前送。”
小芳很是泄氣。他進(jìn)府也有半年了,已經(jīng)懂了要想過好日子,就得往貴人跟前去。
他嘴角微微往下撇,要哭不哭的。小安看著,心中一動。
他停下腳步,伸手捏住了小芳的下巴,將他巴掌大的小臉抬起來,仔細(xì)看了看。
“讓我看看你牙齒。”他說。
小芳雖覺得怪怪的,還是聽話地張開嘴。
小安又捏了捏他的肩膀和腰腿,心中暗暗點(diǎn)頭,囑咐他:“牙齒還不錯,要記得好好刷牙。”
小芳忙道:“每日早晨都用青鹽刷呢。”
小安卻說:“光早晨不行,晚上睡覺之前也得刷。最好用完飯就刷,不要讓牙齒變黃,更不要讓嘴巴里有口氣。”
小芳十分信服他,忙點(diǎn)頭答應(yīng),天真地問:“干干凈凈地,就能去貴人跟前嗎?我不夠聰明,能行嗎?”
小安微微一笑,說:“你是個老實(shí)孩子,旁人的聰明既學(xué)不來,便不用學(xué)。聰明人和老實(shí)人,貴人都喜歡。最不喜歡的,卻是那并不聰明卻自以為聰明的半吊子。”
小安說完,嘴角微撇。自然是心里有個特指的半吊子。
小芳聽得似懂非懂。
他還是個孩子呢。小安自失一笑,捏了把小芳俊俏的小臉。
“別擔(dān)心,你就算不聰明,可長得好。”
“長得好的人,總有別的路走。”
隔日小安去給四公子回事,四公子雖然還是喜歡看見他,卻沒有留他去內(nèi)室,只跟他說了會兒話。
小滿在外面聽著小安正經(jīng)事說完,還能語帶俏皮的地逗四公子開心,心下頗為嫉妒。偏他就沒有這份能耐。
待小安從里面出來,小滿便看天,假裝小安不存在——他們兩個,慣常這樣斗氣的。
小安也不看他,徑直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下。
小滿便偷瞥了他一眼,卻見他腳下微頓,有徘徊之意,似乎在猶豫什么。俄頃,又像是下了決心,轉(zhuǎn)過了身來。小滿趕緊別開了視線。
小安心下嗤笑,面上卻淡淡,把聲音放輕,道:“方家小舅的生辰快到了,記得提醒公子。”
小滿一怔,不及說話,小安已經(jīng)轉(zhuǎn)身而去。
四公子的妻子姓方,她上面有兩個姐姐,卻只有一個弟弟。便是小安所說的方家小舅。
可方家小舅的的生辰是四月呢,還早,三月里再提醒公子也來得及。現(xiàn)在才過完年,衙門也都都才開印而已,這么早提醒公子做什么。
小滿總覺得小安那話里有深意,卻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拉不下臉喊住他。
只能自己心里瞎琢磨。
又伺候了一下午的筆墨,也瞎琢磨了一下午。
小安以前在書房的時候,格外得寵呢。小滿左思右想,雖不解其意,但就算說了,不過是提醒得過早了,也不會是什么大錯事。小安雖怪討厭的,但也沒給真給他下過什么絆子,不過是兩個人互相看著不順眼而已。
這么想著,小滿決定豁出去一把。
“公子……”他努力用柔和的聲音道,“奴婢想起來提醒您,四月里是方家小舅的生辰,公子可莫要忘記。”
四公子“哎呀”一下,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幸虧你提醒!”
小滿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