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章
牛貴走出了正殿,太子匆忙跟出來:“牛都督!牛都督!”
他追上來,又氣又恨:“孤,我,我實是不知道的!家門之丑,家門之丑啊!”
牛貴安撫他道:“太子殿下稍安,待老奴先去回稟了陛下,陛下還等著呢。”
太子聲音發(fā)顫:“父、父皇已經(jīng)知道了?”
牛貴理所當(dāng)然地道:“事涉儲君,老奴怎敢擅自行事?自然是先請示過陛下了。”
太子惴惴不安,強打精神:“孤和你一起進(jìn)宮。”
牛貴微微一笑:“好。”
兩個人便一起進(jìn)了宮。宮城本該落鎖之后再不許進(jìn)人的,又放了他們進(jìn)去。
干清宮燈火通明。
今日牛貴稟報得了密報,太子府上涉及巫蠱魘咒之事,因涉及儲君,牛貴不敢專斷。巫蠱魘咒從來都是皇家大忌,元興帝一聽,大怒,立即著牛貴去查辦。
他便一直沒睡,在宮里等著回報。
太子一進(jìn)干清宮,立刻撲過去跪下,喊:“爹爹!”
小時候親密的時候才喊爹爹,長大了都喊父王,現(xiàn)在該喊父皇。太子從還是王府世子的時候,便總是這樣,一旦犯了錯便喊“爹爹”,想讓襄王心軟。
他是嫡長繼承人,襄王再氣,也就是踢他兩腳,禁足,或者罰跪祠堂。只要他踢了,罰了,基本上事就算平安過去了。
太子才想哭訴,元興帝已經(jīng)對他怒目:“閉嘴!”
他這爹爹自從當(dāng)上了皇帝之后,和從前不太一樣了,沒有那么慈愛,威壓重了許多。太子嚇得一哆嗦,果真閉上了嘴。
元興帝道:“老牛,你說。”
牛貴使人呈上一個托盤。盤中是一個被剪得幾乎碎了的人偶,和幾塊與人偶身上所用布料一樣的碎布料。
“人偶藏于太子妃枕中,發(fā)現(xiàn)時,太子妃正欲銷毀。相同的料子也是在太子妃處搜出來的。婢女亦指證,太子妃曾有幾日偷偷做針線。老奴給了太子妃自辯的機會,太子妃當(dāng)著太子殿下的面承認(rèn),自己因妒生恨,故下魘咒,咒太子再生不出新的孩子。”
元興帝臉陰沉沉:“就這樣?”
牛貴道:“就這樣。”
元興帝閉上眼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挺好,至少不必殺親兒子。
實際上,在牛貴回來之前,元興帝都在天人交戰(zhàn),在想著如果事情真的如密報所說的那樣,以陰人壓他陽壽,他要不要像自己的親爹那樣殺死自己兒子。
真到面對這種抉擇的時候,元興帝才又一次覺出來,比起他爹景順帝,他自己真是個厚道人。他是實在舍不得下手殺親兒子的!
想想他爹殺了他幾個兄弟?他爹真的不是個人啊!
渾身都松下來之后,他又暴怒,一把將那盤子掀翻到地上,破口大罵:“你選的好王妃!”
太子忙俯下身去,一邊磕頭喊著“父皇息怒,父皇息怒”,一邊心中卻困惑:那人偶怎地碎成這樣子了?明明從江氏手中奪下來的時候,只是剪得腰斬而已。
元興帝現(xiàn)在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他了,一指大門,怒發(fā)沖冠:“滾!”
太子匆忙滾了。
只走到外面有些懵,因這一回,他爹還沒踢他,也沒罰他呢,事情算不算過去了呢?
他正猶豫著,元興帝的老內(nèi)侍過來行個禮,問:“陛下可有留殿下?”
太子道:“沒有,叫我滾呢。”
太子是這老內(nèi)侍抱大的,可以說他從小到大被他爹責(zé)罰的什么丑態(tài)老內(nèi)侍都見過,他爹要太生氣踢得太重,都是老內(nèi)侍攔著護(hù)著讓他趕緊跑。
不是外人。
“既如此。“老內(nèi)侍道,”殿下等在這里也無用,先回吧。”
太子猶豫。因他自己也知道,爹當(dāng)了皇帝、自己當(dāng)了太子之后,有些事的確跟從前在襄王府里不一樣了。
但老內(nèi)侍道:“回吧,回吧。”
太子沒辦法,還是決定先回去。
反正牛貴剛才跟他父皇說得清楚了,都是江氏賤人做下的糊涂事,不關(guān)他的事的。
誰料才邁出宮城的門,便有個清秀的少年撲上來,一邊攔住他,一邊大喊:“別關(guān)門!別關(guān)門!”
不是旁人,正是太子的嫡長子,江氏的親兒子。從前在襄王府,大家喚他小公子,現(xiàn)在大家喚他太孫殿下。
嫡嫡的皇長孫。
只他雖是皇長孫,宮城門關(guān)了,沒有牛貴帶著,他一路追過來也進(jìn)不去。一直在外面焦急地等候。
“父王!我要見皇祖父,我要見皇祖父!”皇長孫掐著自己親爹的手臂,聲色俱厲,“我必須立刻見到皇祖父!”
這兒子平時十分孝順知禮,怎現(xiàn)在這么嚇人?
太子有點被他嚇到。
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們這一脈里,元興帝最疼的兒子自然是老四趙烺,但若說家里有誰能跟趙烺爭一爭元興帝的寵愛,還真不是太子自己,是太子的兒子,元興帝的嫡長孫子。
太子自己在親爹跟前沒招待見,覺得讓兒子去試試或許不是個壞事。
宮城的門還未及關(guān)上,太子攔住了,又帶著皇長孫進(jìn)去了。
太子走了之后,元興帝正跟牛貴發(fā)牢騷:“投胎到我家做了我的長子,多大的氣運!偏他就不爭氣。老是因為女人鬧幺蛾子!氣得我這白頭發(fā)都多了好幾根。”
他牢騷著,牛貴也不吭聲,就抄著手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直到元興帝不好意思再跟他發(fā)牢騷——雖然皇帝對一個人發(fā)牢騷,是對這個人表示親昵信重的一種方式。
元興帝牢騷完了,牛貴才問:“請陛下示下,此事如何處置?”
元興帝想了想,問:“如果是先帝,會怎么處置?”
牛貴沉默了一下,給了元興帝一個“這還需要問嗎?”的眼神,簡潔地道:“白綾,鴆酒。”
元興帝覺得自己問得也夠傻的,就他那親爹,除了這兩樣還能給什么呢。
“那就……”元興帝想了想道,“白綾吧。”
他話音才落,老內(nèi)侍進(jìn)來稟報:“小殿下來了。”
小殿下即是皇長孫。雖然還有其他的皇孫,但“小殿下”是皇長孫獨享的稱呼。不必報是哪個親王家的排行多少的殿下,只報一個“小殿下”便是皇長孫無疑了。
元興帝惱道:“他怎么來了?”
想了想,嘆口氣:“宣吧。”
皇長孫獨自一個人進(jìn)來,進(jìn)來就撲在了地上,額頭觸地,放聲大哭。
竟什么也不說。
偏就這么哭,愣將元興帝哭得心軟了。
“別哭了,別哭了。”元興帝的眼睛都濕潤了,“好孩子,都是你爹娘糊涂,不干你的事。”
皇長孫的哭聲更響,幾要喘不上氣來。
元興帝心疼了。
人生的第一次通常都讓人難忘,包括第一次做父親,和第一次做祖父。尤其第一個孫子,不僅又嫡又長,聰慧機敏還不輸給他四叔。實在讓人喜歡。
終于,元興帝徹底心軟了。
“罷了,罷了。婦道人家愚蠢,怎能連累我的孫兒。”他妥協(xié)了,“老牛,給江氏報一個‘病逝’,按王妃禮下葬吧。”
皇長孫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孫兒……叩謝祖父。”
從他驚起趕到母妃的正殿,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知道他母妃保不住了。但總算,他保住了他自己。
江氏報“病逝”,以王妃禮下葬,元興帝把這件丑事壓下去了,皇長孫就依然是沒有瑕疵的皇長孫,是繼承人的繼承人。
牛貴叉手:“是。”
太子還以為他兒子進(jìn)去見爺爺,說不定能求個輕罰,他沒想到,跟著牛貴和自己兒子出來的,是內(nèi)侍托盤端著的一條白綾。
太子張開嘴,沒說出話來。
皇長孫眼睛通紅,看了他一眼。
牛貴跟著他們回府,一路上每個人都安靜得像死人。
待又回到府中,正殿之外,牛貴道:“太子妃已膏肓,兩位去道個別吧。”
太子根本不想見到江氏,直擺手:“我跟她緣分盡了,盡了,不要兩看相厭了。”根本不肯去,只對兒子說:“你去吧,好歹生你一場。”
皇長孫進(jìn)去了,片刻,又出來了,給江氏帶話:“母妃要見你。”
太子還要拒絕,皇長孫道:“有重要的事跟你說,不能經(jīng)過第三耳。”
太子沒辦法,看了一眼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牛貴,不情不愿地進(jìn)去了。
因番子們搜查過,寢殿中十分凌亂。
真絲緞被扔在地上,華麗的衣衫團(tuán)團(tuán)堆在一起。江氏已經(jīng)換了衣裳,坐在那里等他。見太子進(jìn)來,抬起眼睛。
你若是知道一個人將死,通常都是不太敢看她眼睛的。反正太子就不敢,別開眼睛,道:“你要見我何事?”
江氏對這個人早就死心了,要不是為了兒子有重要的事必須跟他說,她也不想見他。
“我的確做下了魘咒之事。但我做的是女偶,放的是葉氏的生辰八字。”她簡潔地承認(rèn)。
太子親眼看到那個人偶是男偶,咒的是他自己。雖不傷性命——是的,他當(dāng)然相信江氏不會咒他性命,他是太子,以后要當(dāng)皇帝,江氏要想當(dāng)皇后,就得天天求菩薩保佑他長命百歲。
所以當(dāng)時江氏的說辭,很有信服力。她只是咒他不能再和新歡生出新的孩子而已,反正他也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孩子了。
只依然,是個奇蠢無比,讓他想起來就生氣的事。
太子正想開口叱罵江氏,江氏卻接著道:“只掏出來的卻是個男偶,我剪開一看,里面……是今上的生辰八字。”
太子張開的嘴滯住,理解了太子妃的話中含義,突然被巨大的恐懼攫住!
江氏理解太子的感受,因她第一眼看到那生辰八字,看到中間的四個天干地支,在腦海里轉(zhuǎn)換成月和日,發(fā)現(xiàn)這個日期是萬壽節(jié)的時候,也是一樣感到了巨大的恐懼。
萬壽節(jié),就是皇帝的生日。
這人偶,魘咒的是皇帝。
在那一瞬,江氏明白她是真的中計了!
但不是府中的哪個賤人想要害她,不是葉氏。因葉氏自己也在太子這條船上。
這毒計,是要害死這府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她自己、丈夫和兒子。要毀滅太子的一切。
這是有人要奪嫡。
男人與男人的爭奪與女人和女人的爭奪是如此不同。
就像當(dāng)初,她也只是叫把陳氏遠(yuǎn)遠(yuǎn)賣了。讓賤人,做下賤人而已。她從來沒想過要陳氏的命。
可有人趁機設(shè)計了陳氏。
而最后,陳氏死在了誰手里呢?
男人與男人的爭奪,一出手,就是生死。
在那一瞬,江氏終于拋開了一切的意難平、心憤恨,過去的情情愛愛,正妻的尊嚴(yán)尊貴。那一瞬,她作出了自己的抉擇。
門已破,番子的腳步聲已經(jīng)逼到了床邊,江氏將那張寫了元興帝生辰的字條撕碎塞進(jìn)了嘴巴里,硬是吞咽了下去。
然后編出了一個可以把丈夫和兒子都擇出去的罪名,一個人頂起。
江氏不無諷刺地想,竟是在這一刻,她才成為了一個真正合格的太子妃。
太子呆呆地,只覺得后背發(fā)涼。
這是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以前在襄王府里,兄弟們縱然相爭,也不到要人命的地步。
現(xiàn)在,變了,全變了!
太子腦子里亂哄哄,一時想不出來是誰。因老三、老四、老七,都有嫌疑。
但他突然想起來,他在干清宮里看到的那個人偶,是剪碎了的。可當(dāng)時牛貴從太子妃手上拿到的時候,人偶還是大體完整的。
他又想起來,牛貴其實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告訴過他,他到底是來緝查什么情況。是查太子妃魘咒太子寵妾,還是查太子府魘咒皇帝?
所以他在太子妃面前問過一句“八字呢”。
可那人偶剪碎了之后,就仿佛那張本該存在的小紙條也一起碎掉無法擇出來了似的。而牛貴在元興帝面前,也根本沒有提及八字的事。他給出的匯報,直接就把事情定性為太子妃因妒而行巫蠱事了。
太子那顆不算太聰明的腦袋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牛貴,是牛貴保護(hù)了他!
而此時,齊王府里,霍決已經(jīng)同時見到了牛貴的密使,轉(zhuǎn)達(dá)了今天的情況。
牛貴讓人告訴霍決:別小看女人。
趙烺摸摸鼻子:“我們是被牛都督嘲笑了嗎?”
他又問:“那,都督會幫我們嗎?”
“不會。”霍決道,“他只答應(yīng),在最后時刻做抉擇。今天的事,遠(yuǎn)不到。既不到,他不會為我們做任何事。正相反,他可能還會幫太子一把。”
“因為若不論未來,只論眼前的利益,比起我們,太子才是眼前的利益。”
趙烺嘆道:“真沒想到,我這位大嫂……”
“唉,不知道我遇到這情況,王妃能不能為我做到這一步呢?……呸呸呸,真不吉利。當(dāng)我沒說。”
“等大嫂去了,祭品準(zhǔn)備得厚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