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興帝登基后,江南江北都趨于安穩(wěn)。尤其是江南，又開始了歌舞升平。
    各種宴會重新開起來。溫蕙去青州后這幾個(gè)月，陸夫人就參加了好幾次旁人家的宴會,自家亦辦過一次。
    總有人問起，怎么不見陸家少夫人。陸夫人便說了山東之事：“……真是慘。親家母竟力戰(zhàn)而亡,還得了朝廷的旌表。”
    旁人敬佩，也是唏噓一陣,而后繼續(xù)歲月靜好。
    待溫蕙挺著肚子回來江州,陸夫人參加宴席，不待別人問起，便自己主動說了：“從江州上了船就覺得不舒服,因是奔母喪，這孩子只自己忍著不說。到了青州請脈，才知道是有了身子。唉，算起來，小夫妻和和美美的時(shí)候，山東已經(jīng)遭難。只恨南北隔絕，人過不來，消息過不來。孩子后來每想起，都傷心難過得什么似的。還得我去勸慰。”
    又道：“孝期就從舅公子到江州那日算起,守到明年。唉，趕上世道這樣，誰有辦法呢。”
    這是因溫蕙孝期大著肚子,還將在孝期生產(chǎn)，恐旁人以為這孩子是孝期里搞出來的，特特地與眾人解釋。
    也是怕將來陸睿出仕，這事讓人拿住把柄。
    這等事,最好就是早早消除隱患。
    回到家里對溫蕙又是另一個(gè)態(tài)度，關(guān)上門，說私話。
    “不能任他胡來。”陸夫人道，“給你的那冊子好好看過沒，有手寫的注，特別說了，該拒絕的就拒絕。咱們做正妻的，不必如妾室那般侍奉男人。”
    溫蕙心想，這和嫂子說的真不一樣。
    嫂子很在乎哥哥，但婆婆不怎么在乎公公。
    公公酒醉了，她會把公公推給妾室，自己輕松。
    她好像不會難過。
    溫蕙臉紅紅地應(yīng)了，但其實(shí)心里邊還是傾向于聽楊氏而不是陸夫人的。
    她是沒法不在乎陸睿的。
    陸睿不僅生得俊美倜儻，更是一個(gè)非常溫柔的人。縱然成親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他都還經(jīng)常能讓她怦然心動。
    有這樣的夫君，又有這樣的婆母，那許多苦難和悲傷就變得遙遠(yuǎn)起來，真真是歲月靜好。
    溫蕙又好奇：“母親，那冊子上的手注，是外祖母的筆跡嗎？”
    “是呢。”陸夫人懷念起來，笑道，“我母親的字好看吧？”
    溫蕙用力點(diǎn)頭：“好看！”
    越是練字，看的帖子多了，越是會看字。虞家老夫人的字真好看，飽滿流暢，一筆富貴字。
    陸夫人的字瘦削嶙峋，乍一看像男子的字。但她也不是什么時(shí)候都寫那樣的字，給人下帖子，她就寫一筆端正平和的小楷，切換隨意。
    陸夫人道：“你好好練，也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她婆婆又哄她。溫蕙明白得很，她這輩子也寫不出來虞老夫人這樣的字。
    可她喜歡婆婆哄她。以前娘也會哄她。
    她失去了一位母親，但還有另一位母親。
    何其幸運(yùn)。
    在青州的時(shí)候，陸睿四處跑動，什么都要看看、問問，十分忙碌充實(shí)。
    回到江州，生活平穩(wěn)下來，果然身體的躁動便隨之而來。
    溫蕙察覺了，便想幫陸睿紓解。
    陸睿按住了她的手：“你孝期呢，別管我。”
    溫蕙的心柔軟了起來。
    “沒事。”她低低地，溫柔地道，“我們那邊只守百日呢。”
    她吻了吻他的唇。
    溫蕙在孕期，皮膚細(xì)膩得吹彈可破，像是會發(fā)光一樣。
    她的眼睛里蘊(yùn)著綿綿的情意。此時(shí)此刻，陸睿覺得，生活好像達(dá)到了一個(gè)近乎完美的狀態(tài)，令人如浸在溫水中一般地舒適愉悅。
    他放開手，按住了妻子的后腦。
    帳子里有夫妻的喁喁私語，微亂的呼吸，還有溫蕙“酸死啦”的撒嬌抱怨。
    陸睿輕笑。
    陸夫人本來是免了溫蕙的晨昏定省的，但溫蕙作息十分規(guī)律，或者說十分自律。她每日起床的時(shí)間雷打不動，并不睡懶覺。
    “習(xí)武的人，最忌一個(gè)懶字。”溫蕙道，“我娘給我規(guī)定的，風(fēng)吹雨打，晨練也不許停，不許誤。”
    陸夫人恍然，怪不得當(dāng)初覺得溫蕙天真嬌憨，還以為她堅(jiān)持不了什么事情，孰料后來教她的，凡能學(xué)會的，她便都能堅(jiān)持。
    原來，是從小被溫夫人錘煉著已經(jīng)打磨出了這份性子。
    溫蕙又道：“我在自己屋里待著也無趣，還不如來來母親這里打發(fā)時(shí)間呢。”
    陸夫人嘴角微抽。
    別人家的媳婦到婆婆的上房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jǐn)言慎行。她家的媳婦到她這里是打發(fā)時(shí)間來了。
    但溫蕙現(xiàn)在金貴，陸夫人東次間的榻上添了好幾個(gè)大引枕，還不敢太軟了窩著她身子，填棉花填得實(shí)實(shí)的。
    她來了，果子、點(diǎn)心變著花樣的來。
    只不許她再掄她那棍子。
    陸夫人道：“生完了再說。”
    溫蕙其實(shí)除了肚子隆起來，其他都沒事，只陸夫人、喬媽媽、陸睿都盯著她，沒辦法。
    劉富家的勸她：“你不一樣。咱們軍堡里的女人挺著八九個(gè)月的肚子還得洗衣挑水，你不一樣。你好好的，生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溫蕙只能改成每日里在園子里溜達(dá)。趁著早晚涼爽，各溜達(dá)一圈。好在園子夠大，景色夠好。
    這一日睡醒了午覺，用了些湯水，照例往上房去問安，卻意外在上房看見了張姨娘。
    這可稀奇，姨娘們每日只一見。陸夫人把自己的私人領(lǐng)域管得死死的，并不許她們踏入半步，就沒在其他時(shí)間見過她們。
    張姨娘從上房院子沖出來，臉上有淚，跌跌撞撞地，不僅沒跟溫蕙行禮，還差點(diǎn)撞到她。
    她是猛沖出來的，旁邊的丫鬟們來不及伸手，都嚇傻了。
    哪知溫蕙一伸手，在張姨娘肩頭輕巧一撥，一個(gè)四兩撥千斤，張姨娘便不由自主地往旁邊跌去。
    只她踉蹌了兩步，雖沒跌倒，卻竟看也不看溫蕙一眼，就走了。
    丫鬟們嚇得腿軟，直呼：“幸虧少夫人會功夫！”
    溫蕙奇怪地問：“姨娘怎么了？”
    丫鬟們互相看看。
    溫蕙道：“說呀。”
    大丫鬟掌事，這時(shí)候不能躲避，只能開口：“老爺……把張姨娘贈給別人了。”
    溫蕙愣住。
    把姨娘贈……給別人？
    三個(gè)姨娘都美貌，但范姨娘年紀(jì)大了，李姨娘時(shí)間久了，張姨娘最嬌嫩，所以最受寵。
    這些八卦，都是銀線從別的丫鬟那里打聽來的。閑的無事的時(shí)候，悄悄告訴了溫蕙。
    怎么就……送人了呢？
    又不是丫鬟婆子，是枕邊人呢。
    溫蕙懵懵地進(jìn)了上房。
    有剛才那一出，丫鬟都快嚇?biāo)懒耍瑑蓚€(gè)大丫鬟一左一右地扶著她。連青杏和銀線都擠不上去。
    東次間里，陸夫人看到，吃了一驚：“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沒有。”溫蕙看到婆婆，回了神，道，“剛才張姨娘忽然沖出來，把她們嚇到了。”
    連喬媽媽都緊張了：“可有撞到你。”又看向丫鬟們。
    丫鬟們額上冒汗：“事出突然，誰都沒想到。好在少夫人會功夫，一伸手，姨娘就拐了個(gè)彎，才沒沖撞到。”
    這一下，所有人都慶幸溫蕙會功夫這件事了。
    溫蕙定下神來：“我沒事的，就是她們嚇到了而已。”
    她到榻上去坐，如今她和陸夫人的位置固定了，有特別多大引枕的那一側(cè)是她的位置。
    看丫鬟們退下去，溫蕙欲言又止。
    陸夫人哪能看不出來：“想說什么？”
    公公房中人的事，按理兒媳問都不該問。要想知道，私下里悄悄打聽還差不多。也就是因?yàn)槠牌攀顷懛蛉耍瑴剞ゲ艊肃榈貑枺骸霸趺淳停棠铮趺淳退腿肆耍俊?br/>     陸夫人波瀾不驚：“你公公一個(gè)同僚抱怨家里的妾欠文采，看不懂他作的詩，好大沒趣。張姨娘素有詩才，你公公喝了酒，一高興，便把張姨娘贈給他了。”
    溫蕙張了張嘴。
    陸夫人淡淡道：“互贈侍妾，伎子，素來是文人間的雅事。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你看看這個(gè)局，可看得明白？”
    陸夫人正在打棋譜，說著，落下一子。
    溫蕙只得閉上嘴，低頭看去。
    只看了片刻，平時(shí)一看就能吸引住她的棋局，此時(shí)看著讓人無端胸悶氣短，難受。
    她抬頭欲張嘴。
    “別問。”陸夫人翻著棋譜，“公公的事，豈是你兒媳能問的。”
    溫蕙脖梗子都紅了。
    但不叫她問，有些感覺梗在心里，真是難受死了。
    且這個(gè)感覺……
    這個(gè)感覺曾經(jīng)有過的。
    曾經(jīng)。
    溫蕙盯著棋盤凝目許久。
    陸夫人白皙的手又落下一子。
    溫蕙抬頭：“那，有關(guān)夫君的一個(gè)事，我可以問問母親嗎？”
    陸夫人抬起眼來。
    溫蕙卻沒有說話。
    喬媽媽會意，朝聽喚的丫頭支支下巴，丫頭過來，喬媽媽扶著丫頭站起來，兩個(gè)人都出去了。
    還給婆媳倆關(guān)上了槅扇的門，次間里便只剩下陸夫人和溫蕙兩個(gè)人。
    十分安靜。
    “母親。”溫蕙道，“有個(gè)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一直……就是想不明白，也找不到人問。今天趕上了，很想問問母親。母親是我認(rèn)識的女子中，懂得最多的啦，或許能解答我的困惑。”
    “成親時(shí)，夫君身邊有一個(gè)通房，名叫玉姿。我還沒見到她，夫君就把她打發(fā)了。”
    “當(dāng)時(shí)，我身邊的人，銀線也好，劉媽媽也好，都特別的高興。”
    “我其實(shí)，并沒有特別高興。說出來您別笑我，因我那時(shí)候，雖然知道通房是伺候夫君的，睡一個(gè)床，可能還會給夫君生小娃娃。可我其實(shí)不是特別明白的。”
    “所以打發(fā)了，就打發(fā)了。我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但是，國喪之后，親戚們回余杭的時(shí)候，我在碼頭上，我站在夫君身旁，忽然看見了玉姿。”
    “我沒見過她的，但是她回頭望過來，我看她一眼，忽然便知道了她是玉姿。說來也是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可能因?yàn)椤闷粒俊?br/>     “母親，我與您說這些，并不是妒了。”
    “那個(gè)時(shí)候，我不知道玉姿在看誰，是看我，還是看夫君。我便轉(zhuǎn)過頭去看夫君。”
    “夫君……夫君只是望著許多人，但并沒有特別地望著誰……并沒有特別地去看玉姿。玉姿那么漂亮呢，玉姿曾經(jīng)和他同床共枕，曾經(jīng)那么親密過，嗯，我后來圓房了，才真正明白是有多親密，愈發(fā)地不懂了。”
    “曾經(jīng)同床共枕、那么親密過的人，夫君也曾將她擁在懷里，也曾和她……，可那個(gè)時(shí)候，夫君看著她，仿佛看著空氣。”
    “為什么？”
    “夫君不喜歡她嗎？那為什么要和她如此親密？夫君喜歡她嗎？那么為什么視若空氣？”
    “母親，我那個(gè)時(shí)候，心里生出了一種好難受好難受的感覺……”
    “不是妒，不是妒的。真的不是妒。”
    “就是好難受，我不知道為什么難受……”
    “剛剛，大家告訴我，張姨娘被父親送給了別人，我……我好像，又難受起來了……是一樣的難受……”
    “母親……”溫蕙按住心口，抬起頭，想問溫夫人，這種難受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些男人，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卻見陸夫人凝視著她，眸光復(fù)雜晦澀，似有無限感慨，又有萬千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