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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程家的二少奶奶

“我說,我是程家的二少奶奶。我夫家是為官的,你若傷了我的性命,必讓你不得善果!”

我欲嚇他一嚇,好讓他收手。

那人怒極而笑:“胡說八道,程家的二少爺不曾娶妻,哪來的二少奶奶?”

馬夫拿著吃食小跑著過來,一見有人拿刀架著我的脖子,慌了神,吃食掉在地上,身子抖如篩糠:“二少奶奶!您怎么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喊道:“你快回府,帶人來救我!”

“噯……”

馬夫答應著,七魂去了六魄,上了馬車,飛也似的去了。

戴面具的男人看見馬夫之后,倒像是愣住了。

刀緩緩地放下。

面具后頭的那雙眼不住地打量著我。

我想著,他確是怕了。

“你真的是程家二少奶奶?”

“千真萬確。”

“何時成的婚?”

“昨日。”

他后退兩步,沉吟道:“人皆言,程家的二少爺死了,你嫁給一個死人做甚?”

“幼時婚書,一諾千金。人無信則不立,人背信則名不達。莫說他死了,就算是他現時成了要犯,當嫁,還是要嫁。”我咬牙說道。

他笑起來。

“如此說來,程老二倒是好福氣了。”

笑罷,他似想起什么,道:“你是東昌府來的吧?”

“是又如何?”

乍來揚州,我鄉音未改。想必是他聽出來了。

他將長刀杵在地上,道:“山東,出好漢的地方!想不到女子也這般義氣!”

他同伙的那幾名男子,本跳下運河去追馮高,未果,都回來了,憤怒地團團圍住我。

他剛想說什么,卻從東側竄出一匹馬來。

還未待看清,馬背上那人一把將我拽上馬,疾馳而去。

“哎你——”

戴面具的男人想喊什么,卻欲言又止。我雖看不到他的神情,卻覺出了他的震驚。

我心口“怦怦”地跳著。

難道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我剛想叫喊,馬背上的人卻急急道:“小姐,你不認得我了?”

好熟悉的聲音。

竟是為我醫腳的秦明旭。

馬飛奔到一處窄巷,他方“吁”的一聲,馬停住。

我下得馬來,看到秦明旭一身白衫微笑地看著我。

“你怎到了揚州?”

“我本就是坐船回揚州的啊。只是半路上發生了那樁事,我折路北上,今日,又回來了。那會子在綢緞莊,我看到你了,恰賬房在與我交賬,我未來得及喚你。待我忙完,你早已走了。小童說你往渡口的方向去了。我便趕來。看到你被幾個漢子圍著,似有不測,我就——”

他說著,怕我不解,道:“那‘天盛樓’是秦家的祖產。”

我在東昌府的時候就聽說過,千里大運河,萬家天盛樓,天盛綢緞莊遍及各州府,凡是有集鎮的地方,就有天盛樓的分號,是揚州府數一數二的買賣。

“這般巧合……”我喃喃道。

他撫了撫馬背,道:“可不是么,在下與小姐當真是有緣。”

“莫要混說!”

這登徒子,果然幾句話便沒個正形。

“小姐,方才渡口上那幾個漢子,似是江湖第一大幫派‘青衣門’的人……”

“莫要再叫小姐。我已嫁作人婦。秦公子放尊重些。”我提醒他。

他這才注意到,我已挽了髻,不再作閨閣妝扮。

“如此之快。”他嘆道。

眼中狡黠的光亮黯淡下來。

重逢的欣喜與突來的意外,觸了礁,撞出一地無名的失落。

他斂了嬉笑之色,輕聲道:“你這些天,還好么?”

聽了這話,我竟有些心酸。

父親與繼母的驅逐。坐船南下的坎坷。被程府的門子看輕,帶我走側門。老夫人勃然大怒,欲命家丁打死我。堂前驚天一喚,決定與死去的二少爺成親。新婚夜與賊人的對峙。今日的種種波折。

不過才幾日的工夫,好似已經過去小半生了。

越山踏水。

我所依仗的,不過是一身的孤膽。

“我挺好的。夫家待我不錯。”

我轉身:“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揚州府一個月前發生一起大案,你可知曉?”他道。

我停住腳步。

他繼續道:“督糧道臺荀大人昧下押往朝廷的官糧,被上面砍了頭。”

督糧道臺乃正四品,官階比揚州父母官知府還要高一層。如此朝廷大員被處斬,自是當地轟動一時的事。只是,秦明旭與我說這個做甚呢?

他道:“程家老二從前就與‘青衣門’的人有瓜葛。前些天,聽說他與荀大人的遺孤在一條船上飲酒。小姐,我想說……你……”

他沉默了,自知多言,半晌,俯身道:“保重。”

我懂秦明旭的意思。

他是想告訴我,我的丈夫程淮時,卷入是非之中,如今雖命喪黃泉,但禍事未了,恐還有許多后患。在碼頭圍攻我的那些青衣門的人,或許就是程淮時招惹的。

我悶頭朝前走。

不管前方是什么,自己選的路,苦樂自擔。

走到大路上,馬夫趕著車,帶著十數個家丁趕來了。

馬夫看見我,緊張道:“二少奶奶,您沒事吧?”

我搖搖頭:“無事。”

我忽然想起秦明旭說的“程家老二從前就與‘青衣門’的人有瓜葛”“方才渡口上那幾個漢子,似是江湖第一大幫派‘青衣門’的人”……

那戴面具男子的震驚……

腦子一激靈。

我吩咐馬夫:“回到渡口去!”

然,馬車到了渡口,那幾個青衫男子早就無影無蹤了。

我看著船來船往的運河,失了會兒神。

那戴面具的男人會不會是程淮時?

他究竟為什么要藏起來,謊稱已死去?可是有什么難言的苦衷?

這場禍事可與被砍頭的督糧道臺荀大人有關聯?

運河,似飄飄蕩蕩的碧玉帶,從天邊白云深處而來。清波蕩漾,流向無邊無際的原野。兩岸堤壩上的柳樹,在十月隆冬中,搖擺著蕭瑟。

黃昏的光暈柔柔地鍍著運河,鍍著赫赫揚州。

滿懷心事回到府中。

管家在門口等我。

原來,他比我先回來。

我剛欲問他,孩子病情如何了。

他急道:“二少奶奶,您總算回來了。”

“何事?”

“剛剛,府中來了一群錢莊的人,說二爺生前問他們借了高利貸,前來索要。”

“老夫人怎么說?”

“晌午過后,漕軍同僚府上來請,老夫人、大少爺、大少奶奶皆去赴宴了。這會子且回不來呢。小的打算叫個小廝去回稟……”管家道。

“等等!”

我忙道:“莫要去回稟。宴席之上,想必人多。叫旁人知道了,二爺的臉面往哪兒擱?老夫人的臉面往哪兒擱?程府的臉面往哪兒擱?”

管家醍醐灌頂道:“是是是,二少奶奶說得是。小人思慮不周了。”

我走了進去。

正廳上,一群漢子坐在里頭。

一個蓄著絡腮胡的漢子見我來了,直嚷著還錢。

我伸出手:“既是來索債,欠據拿來。”

絡腮胡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

我接過,看著上面的字。

昨夜在書房看到的字跡與眼前的欠據交織著。

須臾,我道:“這不是二爺的字。”

絡腮胡鎮定道:“怎么?人死了,便想賴賬么?”

我笑了笑,向絡腮胡道:“人的字有神韻。仿其形,仿不得神。我看你們,是打量著二爺沒了,想趁機敲竹杠是真。”

“你!”絡腮胡指著我。

我道:“若是不服,我們便同去官府。拿二爺素日的字,與這欠據上的字比對比對。別學得七八分像,便來蒙人。我需提醒你,《大明律》,無故敲詐勒索,是何刑罰……”

我的篤定懾住了他。

絡腮胡想了想,帶著手下的一幫烏合之眾去了。

走前,憤憤道:“你等著!”

人去了。

我松了口氣。

待到晚間,老夫人回來,管家稟了這事。

老夫人看著我,道:“桑榆,你是在何處見過老二的字?”

這是她第一次喚我的名字。

“回母親,昨夜,在書房,兒媳寥寥看過幾眼。”

“寥寥看過幾眼,便記得這樣深……你是個好孩子。”

老夫人眼角濕潤,又憶起了幼子。

“若是我與你大嫂,必懶怠拉下臉去與這群潑皮對質,銀兩給了是小事,怕是縱得這起子小人大了胃口。桑榆,你膽大心細,是個料理家事的好手。淮兒從前管著的田畝、生意,不如就交給……”

老夫人說到此處,大少奶奶向我投來陰惻惻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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