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一只手出現在了他眼前。手指很長,皮膚冷白,安折太熟悉這個形狀了,肖老板做完后這只手就被放在他床頭的貨柜里,每天睡前都能看到,是陸沨的手。</br> 那只手拿起了繃帶的一頭,另一只手拿起另一頭,在他胳膊上纏了幾圈,微微有些緊繃的程度。</br> 然后,安折就看著那十根手指利落交錯,給繃帶打了一個平整的結。</br> ——陸沨幫他纏了繃帶,雖然這人在上一秒嘲笑了了他。</br> 他拉下襯衫的袖口,悶悶道:“謝謝。”</br> 陸沨沒說話。</br> 樓下忽然傳來巨大的爆破聲,很沉悶,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安折往下望去。城防所的建筑格局是四面樓廈合圍一個寬敞的中庭,他今晚被關押的那棟樓是最矮的一棟。此時此刻,那棟樓內一片兵荒馬亂——里面的人員疏散出來,重裝的士兵一隊一隊帶著武器穿梭進去,爆破聲不斷響起,建筑吱嘎作響,玻璃被震碎,有的房間已經垮塌了,半小時前還牢固宏偉的建筑逐漸變為一片廢墟,灰塵和鈾彈爆炸的煙塵籠罩著那里,像白色的霧氣。城防所的士兵全副武裝,在周圍拉起隔離帶,并豎起輻射標志。</br> 軍方使用的鈾彈是貧鈾彈,穿透力強,輻射偏弱,但長期接觸仍會對人體產生傷害,需要進行特殊處理。</br> 建筑物內撤出的人員大部分都被疏散到了城防所外面,而肖老板、詩人以及其它犯人被安置在中庭的臨時帳篷里,由五個持槍士兵監視,安折能看見他們。</br> 這時,他看見陸沨起身,走到窗前。</br> 窗外天空鋪著大片濃綠的極光,很炫目,陸沨的身影站在窗前,被虛化成一個黑色的輪廓,他轉頭看向了中庭的另一邊。</br> 安折順著他的目光往那邊看,只見中庭的另一端是一個巨大的黑色裝置,像一個黑色的圓形碟盤,被一層又一層巨大的八邊形線圈包圍著。圓盤從邊緣開始向下平滑凹陷,中央豎起一根粗壯的黑色錐形物體,有放射狀的、極細的東西——線路或電桿之類的東西將黑錐與線圈相連。整個裝置比兩棟樓都要龐大,如果站在圓盤底下,往上看,四面八方都看不到天空。</br> 安折托腮注視著那里,人類的造物總是讓他感到龐大和陌生。</br> 余光里,陸沨拿出通訊器,撥通了一個號碼,冷冷清清的聲音響起來,他的嗓音像深冬里的某一場雪。</br> “審判庭陸沨,請求轉接燈塔中心。”</br> 他們兩個離得近,通訊器聽筒出處傳來的聲音散落了一些出來,也落進了安折耳朵里。</br> 那邊道:“正在轉接,請稍候。”</br> 大約二十秒后,一個男聲從那邊響起:“城防所怎么回事?”</br> 陸沨道:“地下入侵,大型蠕蟲類,懷疑群居。目前城防所安全。”</br> “明白。”對面道:“蠕蟲類群居可能極高,我們立刻派研究組去城防所。你們注意保護驅散儀。”</br> 陸沨:“好。”</br> 剛掛斷那邊,他的通訊器又主動響了起來,這次是別人撥過來的。</br> 陸沨:“霍華德?”</br> “3號樓地下不能再炸了,我們的人找到了爬行軌跡,在地下和怪物肉搏。”霍華德道:“有人受傷,重傷員已經擊斃,輕傷員正在外送。你得看著。”</br> 陸沨望著樓下:“我能看見。”</br> 說完,他又道:“蠕蟲類危險程度高,一旦接觸粘液也立刻送出來。”</br> 霍華德那邊罵了一句什么,陸沨語氣不變,道:“注意驅散儀。”</br> “目前沒發現往驅散儀去的軌跡。”霍華德語氣有點沖,道:“驅散儀下的地基比建筑結實,陸上校專心做自己本職工作就好。”</br> 陸沨淡淡道:“有勞。”</br> 通話便掛斷了,從語氣上,這可能不是一次愉快的通話,但陸沨好像并不在意,他斜倚窗前,略帶懶散的姿態,但眼睛一直看著中庭來來去去的士兵,安折知道他正在監控士兵們是否安全。</br> 無事可做,安折就繼續打量中庭那一段的巨大儀器。</br> 從方才陸沨和其它人的對話里,他猜這就是那個“超聲驅散儀”。</br> 這個名詞他是熟悉的,基地手冊有提到過。基地的外城區一共有十臺超聲驅散儀,由位于基地1區的驅散中心統一管理。之前在肖老板店里,他也聽到基地廣播說,現在是節肢類怪物、寄生類怪物的繁殖季。為防止空中入侵,基地已將超聲驅散儀工作強度提至III級。</br> 所以說,這個儀器的作用,是保護整個基地免受空中怪物——譬如節肢昆蟲和鳥類的入侵,安折不知道它的原理,只覺得很神奇。</br> 把驅散儀的每一個細節都打量一遍后,他又把目光轉向了室內。這間辦公室并不大,沒有別的東西,只有兩套桌椅、槍架和幾個文件柜。文件柜里整整齊齊摞著很多東西,有看不出內容的資料堆和文件夾,幾本基地手冊,一些儀器操作指南,以及一本有四根手指那么厚的《基地□□》——原來基地手冊里的法律部分還是刪減版。</br> 安折目光繼續移動,文件格的下一層放了幾個玻璃罐,大多是空的,邊上有一個,里面好像是十幾粒植物的種子,再往旁邊看,還有一袋類似土壤樣本的東西,貼著白色的“安全”標簽。</br> 安折就又想起自己的孢子來。</br> 種子和孢子是相似的,他被人類軍方挖走的孢子,會不會也被放在一個玻璃罐,或者其它什么容器里——一想到這個場景,本能的難受就又涌了上來,他就好像也置身一個密不透風的罐中。孢子是他最重要的一部分,他卻仍然不知道它在哪里。并且,所有的線索都中斷于他身邊的這位審判者上校。</br> 要想找到孢子,他得向陸沨打探消息。</br> 可他只是一個蘑菇,他知道自己不像人類。他也知道陸沨的觀察能力很可怕,很大可能自己一開口,就被懷疑了。</br> 或者,他努力也觀察陸沨一段時間。</br> 想到這里,他忽然一個激靈,轉過頭去,正對上陸沨的雙眼——燈光下,窄長墨綠的一雙眼,神情淡淡,不知道已經看了他多久。</br> 安折懷疑自己又被懷疑了,但他得蒙混過關。</br> 對著上校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br> 上校的表情沒有一點兒變化,語氣平淡:“你可以走了。”</br> 緩沖期過去了。</br> 安折:“我回下面嗎?”</br> 囚犯們都住在了中庭的臨時帳篷里。</br> 陸沨淡淡道:“嗯。”</br> 安折咬著下唇,半晌,對孢子的渴望戰勝了對上校的恐懼,他說:“那里冷。”</br> 陸沨看著他,道:“你是囚犯。”</br> 安折:“但是我沒有犯猥褻罪。”</br> 陸沨看著他,過了兩秒,這人笑了。</br> “好,”陸沨道,“非法竊取審判者信息罪,量刑加倍。”</br> “我沒有竊取。”安折努力辯解:“我只是對著你的信息做東西。”</br> “哦。”陸沨道:“利用審判者信息非法盈利罪,量刑二次加倍。”</br> 安折聲音低了下去:“我也沒有盈利。”</br> 陸沨抱臂晲著他:“不盈利,你是拿去自己用么?”</br> 安折:“……”</br> 他說不過他。</br> 就見陸沨看著他,微微揚眉:“盈利多少?”</br> “不知道。”安折道。</br> “工資多少?”</br> “60。”</br> 陸沨又笑一聲。</br> “真可憐。”他道:“老板騙你,出獄后記得找他漲工資。”</br> 安折覺得自己又被嘲笑了。這是他今晚第三次被這個人氣到,他認定陸沨是這個基地里最會欺負人的人類。</br> 還沒想好該說什么,就見陸沨低頭看了一眼腕表。</br> “凌晨了。”他聲音中又帶上那種安折熟悉的命令語氣:“下去睡覺。”</br> 恰在這時,夜晚的冷風從窗戶里吹進來,直直吹到安折臉上,基地白天和晚上的溫差非常大。</br> 他打了個很小的噴嚏,然后就看見對面的陸沨蹙了蹙眉,似乎嫌棄。</br> 蹙眉的陸沨冷冷道:“嬌氣。”</br> 安折確認他被嫌棄了。但風太冷,他沒忍住,又打了一個。</br> 安折:“……”</br> 他真的很怕冷,也真的想在陸沨身邊找找線索。但看著上校的表情,他意識到自己再不走,可能就要被從窗戶里扔出去了。</br> 他只能低下頭默默攏了攏衣服領口,站起來,轉身走開。</br> 臨到門口,卻聽見背后傳來陸沨的聲音:“站住。”</br> 安折站住了,回頭。</br> 陸沨仍抱臂倚在窗邊,他目光往房間右側動了一下,淡淡道:“你可以去那邊。”</br> 安折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右邊墻壁上竟然還有一道門。他走過去,打開。</br> 這是一個休息室,有簡易的床和桌,門口是一個立式衣架,掛著一件黑色制服大衣。</br> 安折意識到了這是誰的房間。</br> 他道:“您……”</br> “我今晚不能睡。”陸沨道:“你可以選擇睡這里,或者外面。”</br> 兩相權衡,安折果斷道:“謝謝您。”</br> 陸沨沒說話,轉身朝向窗戶繼續看樓下了。外面的聲響一直沒有斷,仍然一片混亂。</br> 安折走進了這個房間,他掩上門,打量這個地方。房間里充斥著冷清的氣息,并沒有多少人類居住的痕跡,只床尾疊好的被子上有一些折痕。</br> 木質桌面上擺著幾個彈匣,彈匣旁邊是一把鈍銀色短軍刀,但這不是吸引了安折目光的東西,桌面正中攤開了一個冊子。上面有黑色的筆跡。</br> 6.16,正常。</br> 6.15,正常。</br> 6.14,正常。</br> 安折意識到了這是什么,這是審判者的工作記錄手冊——當時那次反對審判庭的游i行里就有一條標語寫著“公開審判者工作記錄”。</br> 但現在看來,以陸沨這個手冊的簡單程度,即使公開也沒有什么看頭。</br> 他往前翻,到五月。</br> 一連串“正常”中,夾了一條:</br> 5.17,寄生入侵,已解決,報告待遞交。</br> 5.18,正常,5.17報告已遞交。</br> 再往上。</br> 5.15,異常,懷疑對象ID3261170514(危險程度極低),基因檢查通過,允許入城。</br> 安折:“……”</br> 看來,那天在城門,陸沨不僅發現了他的異常,還發現了他的弱小。</br> 但他沒有就此打住,一種直覺驅使他往前翻去。</br> 肖老板說,軍方所有人,即使是審判庭,也會出野外執行任務。</br> 而而他丟掉孢子的地方有審判庭的彈殼。</br> 安折的心臟砰砰跳著,潦草翻過十幾頁,一條與眾不同的記錄突兀出現在他眼前。</br> 2.20,回城,樣本移交燈塔。</br> 目光在這一條上頓了頓,安折往前翻,這一頁的記錄忽然密集了許多。</br> 2.12,野外,深淵,補充地圖記錄4條,采集植物樣本7,動物樣本4,分泌物樣本7,混合多態怪物行為信息錄像3。</br> 2.13,野外,深淵,采集植物樣本13,動物樣本3,分泌物樣本14,混合多態怪物行為信息錄像6。</br> ——他去了深淵。</br> 安折眼睛陡然睜大,他的目光停在這一頁的最后一條記錄上。</br> 2.14,野外,回程,采集異常真菌樣本1(孢子)。</br> 安折腦海空白了一剎,握著紙頁的手顫了顫。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