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又把上校搬到一邊去了?”肖老板一進店門就大聲道。</br> 這時候安折剛剛從床上坐起來,他揉了揉眼睛,小聲道:“他在旁邊我睡不好。”</br> “你事情還挺多。”肖老板走過來使勁敲了敲他的腦殼:“前幾天不是還能抱著人頭睡覺嗎?”</br> 安折不說話,把腦袋重新埋進被子里不出來了。</br> 人頭是人頭,陸沨是陸沨,他身為一個三番五次被審判者找茬的異種,害怕這人并不需要理由。</br> 肖老板:“扣工資了啊。”</br> 安折沒有辦法,只能再次從被子里鉆出來,慢吞吞披上外套。</br> 肖老板的語調又輕佻起來:“我看你也別出去勾搭傭兵了,就跟我好好干吧。”</br> 安折:“為什么?”</br> 肖老板昨天還不是這樣說的。</br> “你這小模樣,嘖,不行。”肖老板道:“那些傭兵痞子,他們會欺負你。”</br> 安折:“為什么要欺負我?”</br> 肖老板:“好玩唄。”</br> 說完,他又敲了一下安折的腦袋。</br> 安折蹙眉,他覺得肖老板剛剛的動作已經是在欺負他了。</br> 但是,沒有辦法,他現在就像一個寄生蟲,要指望肖老板的工資——于是他只能乖乖起床洗漱,投入一天的工作。</br> 今天是開始制作人偶的第三十天,也就是說,最晚截止到今天晚上,他們就要把人偶徹底做好,然后送貨上門了。</br> 肖老板早在十天前就做好了軀干和四肢部分——主要是安折在做,他指導。做好這些后,他又從店鋪售賣的仿真道具中選擇了一個,和人偶組合在一起。最后通過黑市,搞到了一套惟妙惟肖的黑色制服,給人偶穿在身上。現在,審判者的人偶有了一具完美的身體,只差頭顱了。</br> 安折此時正抱著人偶的腦袋,檢查那些自己親手種下的頭發走向是否美觀。而、肖老板在一旁啟動了熱熔爐,一手在白色坩堝里攪拌著透明的膠體,一手將綠色染料一滴滴注進去。染料在坩堝中起先是墨綠的一團,片刻后就伸出無數細微的觸手向外擴散,隨著攪拌平均分布在坩堝的每一處,坩堝中的膠體變為淡綠,而后逐漸加深。安折檢查完頭發后無事可做,便盯著坩堝的顏色看,一邊看,一邊回想陸沨眼睛的顏色。</br> 在光下的時候,那是一種冷冷的綠,像冬天里,透明泛白的冰塊凍住綠色的樹葉那樣的顏色,往往安折被那雙眼睛一看,就覺得自己開始冷了。</br> 而在晚上昏暗的光線里,陸沨的眼睛又會呈現出一種深濃的墨綠,像夜色里的湖泊很深,藏了許多未知的東西。</br> 他邊想,邊留意著坩堝里東西的顏色,當它和記憶中那雙眼睛重合的時候,他道:“這樣就好了。”</br> 肖老板一笑,按熄熱熔爐,道:“你眼力不錯。”</br> 安折沒說話,給肖老板遞上模具,半透明的膠體灌進球形模具里冷卻成形,再嵌入眼白中,兩只眼睛就做好了。</br> 隨即,這兩顆眼球就被安裝在了人偶的眼眶內。人偶的睫毛也是安折一根一根種上去的,此時黑色的睫毛輕掩著綠色的瞳孔,冷淡神情纖毫畢現,和真人實在太像,安折感到焦慮,從一邊拿起黑色軍帽給他扣上。</br> 接下來的工作是調試關節和打磨臉部輪廓的細節,徹底完成的時候是晚上七點,安折靜靜看著人偶,人偶也靜靜看著他,他覺得它已經完全是上校本人了。</br> 完全像是上校本人的人偶被折疊關節,放入拉桿箱中,肖老板拍了拍手,道:“可以送貨了。我找靳森送,他便宜。”</br> ——靳森就是那個賣手機,并給肖老板傳遞了審判者數據的黑衣服小青年。</br> 然而,肖老板的通訊撥了一次又一次,一直無人接聽。</br> 肖老板的眉頭皺了起來:“怎么回事?”</br> “被發現了?”他轉而撥通哈伯德的通訊,但聽筒里下一刻就傳來聲音:“您撥打的對象已經離開基地,請留言。”</br> 肖老板轉頭看向工作臺上的平板電腦,點進去,唰唰唰幾下將照片全部刪除,對安折道:“情況不大對,趕緊把貨脫手。今晚沒別的事,你跟我一塊去送。”</br> 于是,安折就這樣來到了已經一個月沒有踏足的6區。</br> 6區的13號建筑,4單元312,是他們雇主的所在地。箱子很沉,安折和肖老板輪流將它提上樓梯,爬到3樓。和安折之前居住的117號建筑不同,13號建筑里生活的全都是女人,一路上,安折碰見了好幾個。她們大多留著短發,身材高大,五官的輪廓也鮮明硬朗。看著她們,安折不可避免又想到了杜賽。</br> 杜賽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她身材高挑,但比安折見過的所有女性都要纖細,與此同時胸脯又比其它人都要豐滿——她的身體因為這種纖細的豐滿而顯出異樣的柔軟,這種柔軟即使在地下三層也很少見。</br> 與此同時,他看見肖老板的目光也在路過的女人身上放肆打量,最后,肖老板道:“沒有第二個杜賽了。”</br> 安折沒說話,輕輕叩響了12號門:“您好,我們來送貨。”</br> 沒有人開門。</br> 安折敲門的聲音大了一點:“您好,我們是來送貨的。”</br> 仍然沒有人敲門。</br> 肖老板上前一步,拳頭砸了幾下門:“有人嗎?地下三層送貨。”</br> 一片寂靜。</br> 寂靜中,他們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安折轉頭,見是一個灰衣服的中年女人。他道:“您好,您是12號的住戶嗎?”</br> 女人搖了搖頭,看向房門:“你們找她?”</br> “嗯,”安折道,“她訂了東西,我們來交貨。”</br> 女人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目光轉向肖老板拉著的箱子:“什么貨?”</br> “高級貨,別的我們不能說。”肖老板道:“她不在嗎?什么時候回來。”</br> 女人看著他,嘴角緊繃,一時之間沒有說話。</br> 肖老板耐不住了,道:“她——”</br> 話剛出口,就聽女人道:“她死了,你們不知道嗎?”</br> 氣氛剎那沉默。</br> “死了?”短暫的安靜后,肖老板聲音拔高:“那我的尾款誰付?”</br> 女人扯了扯嘴角,似笑似不笑的一個神情,回他道:“審判者殺的人,你去找他付。”</br> 肖老板像個被攥住脖子的鴨子,一時之間沒說話。</br> 安折卻忽然愣住了。</br> 他看著那個女人,問:“她叫什么?”</br> 女人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轉身,抬手,用ID卡刷開對面的房門,走進去。房門被從里面關上的前一刻,兩個簡單的音節從里面傳出來。</br> “杜賽。”</br> 安折眼前再一次閃回杜賽臨死前看向陸沨的神情,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肖老板處亦是一陣沉默,良久,他“嗐”了一聲,笑道:“你知道這一單多少錢嗎?”</br> 安折:“不知道。”</br> “比哈伯德那一單價錢還要高。”肖老板看著地面上的拉桿箱,眼睛半闔,慢悠悠道:“她玩了那么多男人,沒想到也有真心。”</br> 安折道:“杜賽說,審判者救過她。”</br> “傻。”肖老板嘆了口氣,搖頭道:“審判者那種人,他就算救她,也是因為要殺異種。她從小就在男人身上混飯吃,不是小女孩了,怎么想不明白這個。不值。”</br> 安折沒說話。</br> 杜賽為什么會喜歡陸沨,他也不明白。但是——陸沨和其它人比起來,確實有不同之處,到底哪里不同,他說不出來。</br> 良久,肖老板道:“人沒了,貨怎么辦?不能丟,萬一被發現,審判庭肯定找我的事情。”</br> 安折道:“那帶回店里?”</br> “絕對不行。”肖老板搖頭:“靳森突然聯系不上了,我怕有事。”</br> 說著,他看向安折,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我記得你家也在6區?”</br> 他掂了掂箱子:“你也不在那邊住,不怕被人看見。這樣,今晚你先帶貨回去,放你家。先過幾天,沒人查的話再找人接盤。”</br> 安折:“您呢?”</br> 肖老板低頭看了看表,皺眉:“我得先回去,最后一班車了。”</br> 安折想了想,覺得可行。他不在家里住,人偶暫時鎖在那里就好。</br> 肖老板拍拍他的肩膀:“你可以的。”</br> 然后,這人就快步離開去趕車了。</br> 事實證明安折不可以。</br> 6區是一個環形區域,13號和117離得并不遠,這也是肖老板放心讓他帶東西回家的原因。但是,人偶是實心的,實在不能算輕,他幾乎是用龜速拖著這個巨大的箱子在路上緩慢移動,到達117號建筑樓下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到處都是隱隱綽綽的黑影,只有借著極光才能看見建筑的輪廓。</br> 站在單元門口,想著還要拎箱子爬上五樓,安折感到絕望,那東西真的很沉。</br> 絕望的安折原地轉身,不再面對黑漆漆的樓梯口,他打算先停下,休息一會兒。</br> 灼熱的呼吸聲忽然在他背后響起,他被一個人猛地抱住了。</br> “安澤!”</br> 是喬西的聲音。</br> “我從窗戶里看見你,立刻就下來了。”喬西緊緊抱著他:“你去哪兒了?怎么現在才回來?為什么不告訴我?我一直在找你。”</br>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你不許再走了。你去哪兒了?”</br> 肖老板說得沒錯。喬西把安澤當做他的私人物品。</br> 于是安折平靜道:“請你放開。”</br> 喬西不僅沒有放開他,反而將手臂收得更緊。</br> “生我氣了?”喬西道。</br> 安折還沒說話,他又道:“我錯了,我給你道歉,我怎么道歉都可以,安澤,我愛你。”</br> 安折:“……”</br> 肖老板的話好像又說對了,他還真的是想和安澤上床。</br> “謝謝。”安折道:“我有人了。”</br> “真生氣了?”喬西笑了笑:“你生氣的時候就喜歡故意氣我。”</br> 安折對這個人類真的很煩,他掙了掙,卻被喬西強行轉過來:“你看著我,安澤。”</br> “砰!”</br> 一聲槍響。</br> 喬西一個激靈,反射性放開安折,往四周望。</br> 安折也循著聲音望去,見黑幢幢的建筑陰影下,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這人剛剛對天開了一槍,正收槍向這邊走過來。修長挺拔,一個他極其熟悉的身影。</br> 只有軍方的人能在城內合法持槍。</br> 而在軍方的各個機構里,又只有一種人能夠隨意開槍。</br> 安折想,他好像又撞著了審判者的城內巡防——也太巧了。</br> 還沒來得及仔細思考,就聽見陸沨那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是你什么人?”</br> 安折:“鄰居。”</br> 陸沨走到了他面前。</br> 這么近的距離,是個人都能認出這就是那位審判者。</br> 安折感到身邊的喬西猛地僵硬了一下。</br> “AD4117,我的通訊號。”陸沨語調似乎漫不經心:“下次再發生這種事情,如果你愿意聯系我,他將以猥褻罪被逮捕。”</br> 安折抬頭望陸沨,一時間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但這人既然是軍方的上校,好像確實也有維持城內治安的義務。</br> 他道:“好的。”</br> ——他感到身后的喬西更僵硬了。</br> 但安折已經沒有任何心思去管喬西了。</br> 因為,陸沨的手,正輕輕搭在拉桿箱的把手上。</br> 他淡淡道:“幫你拿上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