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駕,爺,今兒風陵渡歇業裝潢門面,您先別處請著!”
“嘛時候開門哪,”穿著闊氣的公子哥問道,“我可等不得。”
“少則三五天,多則七八天,屆時放炮鳴響,您且聽個動靜兒!”
“媽的,三五日不是要憋死老子,”那公子哥不依不饒,“把唐九霄給我叫出來,給爺們兒交代交代,我還頭一回聽說窯子要關門歇業的!”
“爺,爺,”石頭附上那公子哥兒的耳邊,“惦記哪位姑娘您囑咐小的一聲,我立刻拉車送到府上去。”
“還是你小子會來事兒!”闊少笑開了花,從兜里掏出一塊銀元扔到半空,轉身大搖大擺地離開。
“爺慢走!”
石頭翻了個白眼兒,將風陵渡門口“今日歇業”的牌子翻過面來。
“石頭,把桌上那盞大燈拿過來。”
“得嘞,秋白哥!”石頭應著,抱起一盞大燈走過去。
“咱們園子不開張,九娘也不在家,一天到晚怪安靜的。”石頭說。
“沒良心的臭小子,這園子里的熱鬧可是全憑你姐姐伺候男人來的,現在得空歇上三兩天,你倒埋怨起來了,我看改天也叫唐九霄給你找個主顧賣賣屁股,叫你也嘗嘗你姐姐們的酸甜苦辣!”妙琴酒倚著欄桿啐道。
“好姐姐,我嘴吃了大糞了,我該死,我給自己一巴掌。”石頭抬起膝蓋頂了頂懷里的家伙,騰出一只手來打了自己一耳光。
“石頭,”秋白喊道,“你小心把燈給我賣(北方方言,摔)了。”
石頭悻悻然,趕忙抱好那燈。
“毛頭小子,你也跟他計較,”阮梅鴛懶洋洋地倚著欄桿。
“阮梅鴛,你又充好人,別以為唐九霄走了就沒人治得了你,你給我等著。”
“我就站這兒等,”阮梅鴛面無表情地看著妙琴酒,“我等你過來。”
“沒勁,和你拌嘴都沒勁,”妙琴酒轉過頭去,“秋白,唐九霄人什么時候回來?”
“再過三五天罷,”秋白想了想,道,“快了,快了。”
“你還挺能沉得住氣,”妙琴酒話鋒一轉,“秋白,你現在還愛得起來唐九霄么?”
“七姑娘這是什么話?”秋白淡淡一笑。
“她的意思,你是個情種,”明賦隱從房間走出來,“舉世無雙的情種。”
“這話說得在理,陳世美遍地都是,秋白倒是舉世無雙,可惜只貼我們唐老板的冷臉,”妙琴酒笑道,“還貼了個半死不活。”
“暴殄天物,”明賦隱調戲道,“唐九霄真是糟蹋好東西。”
“秋白,你再搭眼瞧瞧咱們里頭還有沒有你中意的,不必掏出你對唐九霄十分之一的真心,只委屈你跟我們睡一覺就好。”妙琴酒道。
“好主意,我先在秋白這里排個隊!”明賦隱附和道。
“姑娘們別拿我取笑了,我與姑娘們都是情同兄妹的,就不說這些話了。”
“姑娘們說的是我妙姑娘,明姑娘還是唐姑娘?”
秋白臉無異色,倒禮貌地向妙琴酒笑了笑,妙琴酒忽然覺得了無趣味,便喊著明賦隱回屋打牌去,“打牌,打牌,輸的喝酒!”
阮梅鴛眼見妙明二人親熱地進屋關了門,又搭眼去瞧秋白。
“秋白,”阮梅鴛開口道,“唐九霄放在后院那個姑娘怎么回事?”
秋白手中動作一頓,說道:“這姑娘是前陣子我從南邊帶回來的。”
“我自然知道,”阮梅鴛道,“這位姑娘有什么特殊么?”
“這位姑娘便是這批從南邊買來的女孩子之一。”
“這話你騙那姓妙的傻子還成,何必誆我呢?”
“阮姑娘,秋白所言無半句假話。”
阮梅鴛懶得兜圈,便直言快語道,“南邊帶回來的一共五位,一同住在西廂房里,怎么多出來的這位便要單獨住間房,難不成她是頭牌的姿色體質,唐九霄要親自帶著□□,金盆洗手,退位讓賢?”
秋白許久無話,阮梅鴛又冷笑道,“風陵渡果真成了你和唐九霄的夫妻店了,里里外外行事,你們兄妹主仆上下同心,倒把我們姐姐妹妹當作外人。”
阮梅鴛說罷,便要甩手進門去。
“阮姑娘,”秋白叫住阮梅鴛,“有些話本不該我同姑娘講,只是怕人多眼雜多生事端,小九做什么事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不說,總歸是為了各位好。”
“唐九霄做事萬全,那自然極好。”阮梅鴛冷笑一聲進屋去,屋門也摔得極響。
秋白嘆了口氣,低了低頭繼續作業。
“秋白,”忠叔從后門走進來招呼石頭,“石頭,你去后門待著,哪家的公子少爺府上來人的提前登記在冊備好車馬,再過來知會姑娘們。”
“好嘞,我這就去。”石頭站起身拍拍屁股跑出去。
“怎么了,忠叔?”秋白道。
“施工的人今日下午還來一趟,你等著他們修就好了。”
“閑著也是閑著,小九說這燈極貴,我想著手腳麻利些,先安上試試。”
“姑娘明后日的就回來了,你把那位姓陸的姑娘帶回來了么?”
“還不急,到了日子我再去把她接回來,”秋白道,“忠叔,您把榔頭遞給我。”
忠叔一邊將榔頭遞上去,一邊嘴里念念有詞。
“姑娘這一趟去得急,又不肯多帶幾個人,只帶了鶯歌這丫頭。”
“還有小武跟著,您放心。”秋白道。
“梅鴛姐姐,何司令府上來人了。”石頭從后院走進來,大聲喊道。
“我曉得了,不要再喊了。”阮梅鴛推開屋門。
秋白低頭看時,阮梅鴛已換了一件衣服走出來,他站在梯子上還看得清她頭上別的黑色發卡,阮梅鴛抬起頭來向上看,秋白正抬著頭擰那燈上的螺絲。
摩登都市的夜光怪陸離,洋店鋪有紅綠燈牌,老字號掛金銀牌匾,赤橙黃綠,異彩紛呈,如織行人意興不減白日,高聲談笑,把個夜上海襯得熱鬧如晝。十字街頭最熱鬧處的“白焰”金碧輝煌,燈火通明,恍若神妃仙子所居之地,引得行人過客屢屢注目而視。老板娘金玉身著紅色曳地長裙從門外款款而至,向紅毯兩側酒客舉杯致意,祝酒之辭滿溢來者之口,穿著西裝的紳士們舉著酒杯,風度翩翩。
“金玉,金老板,向你道喜了。”
“陸老板同喜,‘白焰’落成沒少仰仗陸老板助力,金玉在此多謝了,”金玉舉起酒杯,“法蘭西的波爾多紅,漂洋過海地運過來,陸先生嘗嘗口味怎么樣?”
“上品。”陸老板笑道。
金玉附上陸老板耳邊,“酒莊老板借花獻佛,轉讓書放在您辦公室了。”
“金老板今晚好氣色,光彩照人,仙姿依舊啊!”
“諸位今晚盡興,金玉有什么招待不周的還請多擔待。”
金玉面對諸多來客迎來送往,笑靨嫣然,叮囑著侍應生將香檳杯塔倒滿,又走到臺上致辭感激來賓駕臨,周到應對之際眼睛余光還不忘向二樓瞟去。
宴席散去已是半夜,金玉打點好一切匆匆上了二樓。
推門時正見那貴客站在房中凝望窗外景色,巨扇玻璃將黃浦江景盡收眼底,她輕聲喚了一聲“小九”,唐九霄也正好回過頭來。
“三姐!”唐九霄喜上眉梢。
“怎么走得這么急,來去就只呆一天功夫,還趕上今天,”金玉憐愛地看著唐九霄,手也不自覺地撫上她鬢邊一縷頭發。
“好三姐,我也是急事纏身,萬不得已今夜就要回天津了,恰好路過你這里,想著總要見見你再走。”唐九霄笑道。
“大家還好么,你好么,梅鴛好么,小七好么?”
“都好,三姐不必掛念。”
“你看看你,總是忙得像陀螺似的,這次去南京是做什么?”
“我按照三姐的回信去了金陵女中。”
“你去打聽那姑娘的下落了,”金玉問道,“難道打聽到了什么?”
唐九霄皺眉,“學校正值校長換屆,派別之間斗得厲害,無人顧及此事,只當尋常的學生失蹤來處理,學生家長倒是報了案,日日去警局催問案子進度,不受理,又跑到警局門口去,拉白布條伸冤,被當成尋釁滋事抓了起來。”
金玉聽罷嘆了口氣,唐九霄又道,“陸姑娘,我幾乎打聽不到什么消息。”
金玉拍了拍唐九霄的手背,“前幾日我才有了信兒,正巧你今天就到。”
金玉看著唐九霄期待的眼神,緩緩道:“那姑娘本是女校的實習□□,說是中秋以后再上任教書的,上個月學校要新任□□簽文件、交檔案時,卻找不到她人了,便以為她是自動放棄了工作。沒想到,有心人做了文章,學校派出來與學長家長調停的一位老師說,陸姑娘是和學生一齊失蹤的,便將責任都推了,說她與校外的賊匪勾結,害了學生們,又給學生父母灌了些迷魂湯,說什么一定配合警署辦案,早日將賊匪和陸姑娘抓住,將學生們找到,給做家長的一個交待。”
“這群雜碎東西!”唐九霄忿忿道。
“可憐吶,被擄去的人里只有這位陸姑娘無父無母,獨身成家,又白白地落了頂勾結賊匪的帽子,如今落到咱們風陵渡保住一條性命,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她無父無母的,是孤兒么?”
“你且聽我講。”金玉走到桌邊倒茶,又遞給唐九霄,“這姑娘的父親說起來也有些來歷,聽說在廣州跟過軍閥,后來不知怎么從了商,又逃到南京來,行事作風倒是頗有些匪氣在身上,因此鋪子還未做大,便聽說被什么仇敵冤家的找上門來,一槍斃命,腦袋就血淋淋地掛在鋪子門口。這姑娘的母親是個心善的人,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倒是常去教堂做些禱告布施的事,也不管家中生意,因此傳言他夫婦不和,身體也差,很早便積怨成疾離去,留下那姑娘一個孤身。”
唐九霄皺著眉,又問道,“這宗案子也算得大案,三姐可有發覺可疑之人么?”
金玉欲言又止,看著唐九霄的臉搖了搖頭。
唐九霄寬慰道:“三姐但說無妨。”
“作惡之人是誰并不重要,小九,如今情形雖是敵明我暗,你不必抽絲剝繭去尋兇手,可這其中千難萬險,幾近搏命,你要對付那人,便如蚍蜉撼樹,我是怕,怕你自損數千,最后也不一定能扳倒那尊神佛,”金玉拉住唐九霄的手,“三姐直言快語,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實在是擔心你。”
“三姐疼我,我明白,”唐九霄笑了笑,“我既已下定決心,便是做了萬全準備,總算身邊還有幫手,權且一搏,萬一上天眷顧,我此生也能無憾了。”
“或許我們換個法子,換條路走,”金玉道,“三姐也可以找人幫你。”
唐九霄笑著搖了搖頭。
“算了,你決定的事向來無人能改,”金玉嘆了口氣,又道,“這次被拐走的女孩子同你說的情況仍是一樣,或是父母亡故留下家財的,比如陸姑娘;或是父母感情不合,父親妻妾成群,無暇顧及子女的;或是家中子侄多,父母輕女重男的;再或是便學校里不與常人合群,獨來獨往的。總之這幫雞鳴狗盜之徒是十足的蛇蝎肚腸,專找那些苦命卻嬌艷如花的姑娘下手。”
“這其中難道就沒有經手的人?”
“你先別急,”金玉拍了拍唐九霄的手背,“我們并不知道金銷玉醉所在何處,從前又無陸姑娘這樣的當事人做內應,便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早先被擄的那些姑娘大都來自南京郊區一所叫施約翰教會學校的地方,后來這學校莫名其妙起了場火,竟無人管,無人查,原來是把大本營轉到金陵女中來了。”
“這般的人口失蹤大案都不見成立專案調查,只在那三流小報上虛虛提過都算是昭告天下了,”唐九霄嘆口氣,“活生生的女孩子就這么煙似的滅了消失了。”
“亂世之中人人自危,今朝有酒今朝醉,無害人之心的都算作良善,你我還指望尋常百姓走過路過那要飯的面前時,施舍一碗糧食么,將來若是仗打到眼前,只求人不吃人,不提著熟人、朋友的頭當過街燈籠便是好的。”
唐九霄輕嘆了口氣,“人總是要有良心的,亂世之中不是也有走正道的人么。”
金玉話鋒一轉,又道,“金陵女中有位負責實習□□入職工作的行政秘書徐文昌,平時慣會交際,因此在女校同僚中聲譽頗佳。”
“徐文昌,這是什么人?”
“他原先是教會學校的一位寢室管理員,我總覺得這人身上有些貓膩,”金玉搖了搖頭,“金銷玉醉是條暗線,其間經手人無數,卻始終不露馬腳,交易也是極為隱秘的,可這個徐文昌卻偏偏在這個時候露出頭來,不奇怪么?”
“施約翰學校的一位外籍老師將他介紹到金陵女中去工作,他只說他是這位洋鬼子老師的中文家教,卻不提他在教會學校做過管理員的事情,”金玉道,“更奇怪的,這個徐文昌雖好交際,卻總是下了班就回家,一個單身漢,家中沒有父母高堂,也沒有妻兒朋友,這樣孤僻的性子反倒養出個賢名來。”
“徐文昌、金陵女中、施約翰學校,”唐九霄若有所思,“三姐,這其中有些事情怕是還要勞煩你。”
“你不必說,我若是能幫到你,心中自然寬慰,”金玉慘淡一笑,“當初三姐一走了之,倒是把你們撇了個干凈。”
“三姐如今已是幫了我大忙,不許再提前塵往事,何況是我說的要大家拿錢分家自由來去,要走要留都是姐妹,你何苦當成過錯攬在自己身上,”唐九霄見金玉臉色稍緩,又道,“三姐是園中自在客,人間逍遙仙,旁人倒巴不得有此境界。”
“你最會寬慰人,”金玉輕笑,勾了勾唐九霄的鼻尖。
“天賜良機,”唐九霄正色道,“如今這位陸姑娘拔出蘿卜帶出泥,就不怕他們有朝一日不露馬腳,三姐,我可真要多謝你了。”
“小九,”金玉看著唐九霄皺了皺眉,“三姐真怕,怕你心里以此事為重,便憋著口氣要與那些人斗個高低,事成當然有益,若是不成,只怕你要傷筋動骨。”
“好姐姐,你不必擔心,諸位姐姐妹妹的后路我早已按人頭份例做了打算,該備的也備下了,過這一輩子是足夠了。”唐九霄雙手覆上金玉的手。
“你呢,你為自己做打算了么?”金玉流下淚來。
“我心里有數,不會委屈了自己,三姐放心。”
“梅鴛她們,可清楚你的想法么?”
“一趟渾水又何必把無關的人牽扯進來,這條船上的人越少越好。”
“梅鴛心思重,又向來對你上心,只恐怕瞞不住她。”
“瞞不住時再說,她最會審時度勢,只求能在此事上聰明些,不聞不問最好。”
墻上那口西洋鐘響起來,唐九霄看了看指針,又敘了些舊,便與金玉告別。
金玉留她不住,只得送人離去,二人走到后門時,小武已開著車停在路邊。
“好姐姐,別送了,我這就走。”
“你到了天津要來信,問妹妹們好,”金玉緊了緊唐九霄的衣領,又招呼小武,“小武,路上要仔細開車,小九出遠門坐不慣汽車,鶯歌,你備著酸梅了么?”
車里的人本分地點頭,唐九霄心中酸澀,竟也有些哭笑不得。
“姐姐,我又不是孩子了。”
金玉捏了捏唐九霄的臉,“我大你七歲,你在姐姐這里不就是孩子么。”
唐九霄截斷金玉的話,強忍住眼淚,狠心轉身開門上了車。
“起風了,夜里涼,姐姐早點回屋,”唐九霄扒著車窗抬頭看了看,“金老板這處東方小巴黎的風采,改日再來領教,到時候你可要做足東道主的功夫招待我。”
“小武,開車,”唐九霄將身體坐正,搖上車窗,后視鏡里的金玉仍揮著手。
金玉呆看著汽車疾駛而去,兩眼流下淚來。
還未等涼風吹起,金玉身旁的人便將她肩頭的大衣向上拉了拉。
“九姑娘過得好,一定不愿意三娘為她掛心。”
“好與不好,她心里的苦處又能與誰說呢?”
金玉抽出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手心里竟赫然攥著張王開照相館的優惠券。
“該去照張相的,”金玉皺著眉頭,一臉懊悔,“她小時候最愛照相了。”
時至七月下旬,夜色已見涼意,過路人行跡稀疏,偶見行人匆忙回家的身影,亦在那黃色燈影里一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打更聲從遠處薄霧彌漫處傳來,木梆子聲寧靜悠遠,似靜安寺大和尚的木魚聲,報時人一盞提燈慢搖,如夏夜流螢。
“三娘,起風了。”
“我真該帶她去照張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