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歌從唐九霄房間退出來時,甫一關門便瞧見了秋白少爺,秋白當時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便拉著自己下樓去了,只說不要打擾九娘休息。原來只一轉眼的功夫,竟就在這里和唐九霄說了多時的話了,什么剛從南京回來,什么我與九娘有要事談,騙十幾歲的小姑娘倒不違心,連哄騙奉承兩句都懶得做了,不知道秋白何時也這么滑頭起來,鶯歌撅著嘴看正在說話的兩人,眼睛卻黏著桌上的一包點心。
一路風塵,秋白自是難掩疲色,可眼下他坐在唐九霄對面說著此次南行的事,偏偏是藏不住的眉飛色舞。秋白偶爾瞧一眼唐九霄的臉色,趁舒緩些時便從隨身的小箱子里掏出些稀奇的小玩意兒或者包裝好的小食特產拿到對面示好,偏偏對方就像看不見似的放在了桌子上,堆成一座花花綠綠的小山。
“秋白,說說那些姑娘。”唐九霄眉頭一皺,她聞到空氣里的酒氣,淡淡的,遮掩過的,繞著鼻尖若有若無,她看了一眼秋白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
“好,”秋白收斂起了喜色,“這次帶來的總共五位姑娘,均是從山東賣到江浙一帶的,年齡約莫十三四歲,有姨太太的抱狗丫頭,也有窮苦人家里童養的媳婦。”
“把她們叫進來罷,“唐九霄道,“秋白,這一路你舟車勞頓辛苦了,早些歇著。”
秋白沉默了一會,終于點了點頭,走到門邊又轉過頭來。
“從南京帶回來的梅花糕,桃源村的蝴蝶酥和麻油豆糕你都嘗嘗,湯包我捂了一路,雖還是溫的,口味怕是不佳了。”
唐九霄低垂著眼眸,若有所思,她看著秋白道。
“秋白,你先留下罷,咱們一同看看這些姑娘。”
秋白點了點頭,便立刻就著唐九霄的話坐回原位,像是生怕對方反悔似的。
鶯歌朝門外輕喊了一聲,忠叔便帶了五個女孩子進來。幾人怯生生地擠在一處不敢抬頭看人,雖是一屋子青的灰的黑的顏色,唐九霄也覺得這屋子多少有些人氣了。她再定睛一看,五個女孩子衣著都是破破爛爛的,身上窟窿補丁數不勝數,有兩三個發育快的,前胸后背的身材已有了樣兒,竟也都衣不蔽體。
“把頭抬起來,叫我看看。”
幾個女孩子猶疑著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臉一時愣住。
“挨個報名字。”鶯歌隨手一指,“從你開始。”
“小葉子。”說話的正是一個發育快些的女孩,身量也比其他女孩要高。
“小葉子,你無名無姓嗎?”鶯歌問道。
“我生下來就沒有名字,娘死了以后我爹把我賣了,我也不跟他的姓。”
“你娘叫什么?”鶯歌道。
“別人都叫她二丫頭。”
“下一個。”唐九霄拿水筆在紙上劃了幾筆后說道。
聽到無人應答,唐九霄便抬起頭來,看著剩下的幾個姑娘都瑟縮著不敢答話。
“她們都怕生,姐姐,我替她們說,”小葉子直勾勾地盯著唐九霄的臉,道,“她叫鳳兒,是我們當中最小的;她叫招娣,上頭有五個姐姐,她排老六;這個最矮的叫屁股,他爹老罵她娘沒用,屁股不爭氣;這個叫劉丫頭,和我娘一個名兒。”
小葉子說完,發現唐九霄正盯著自己看,兩只眼睛如無波古井,看不出喜怒波瀾,可小葉子卻覺得自己無故犯了錯誤,臉色難看起來。
“她們怕生你便替她們說,將來她們怕見男人你豈不是也要替她們伺候,”唐九霄道,“我這里不是施粥送飯的修道院,張不開嘴的,甭想吃一口飯。”
那話中自有寒意,小葉子低著頭不敢看唐九霄的眼睛,冷汗從額頭流了下來。
“重新報名字,”鶯歌說道,“都把嘴張開。”
幾個女孩乖乖順著鶯歌的話自報家門,不過是照小葉子的話依樣畫葫蘆,雖有那聲如篩糠或細若蚊吶的,總算張開了嘴,到底先邁出了第一步。
“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么?”鶯歌問道。
女孩子們聽罷這句話頭便緊著低下了,似乎要把腦袋縮進那破破爛爛的衣服里去,叫鳳兒的女孩哆嗦著說了聲“窯子”,唐九霄便笑了一聲,將她們嚇了一跳。
“沒錯,是窯子,”唐九霄又問,“你們這里頭最大的,虛歲也有十五了罷?”
小葉子順著唐九霄的目光看回去,乖乖點了點頭。
“到了懂人事的年紀便該知道窯子是什么地方,誰家的男人還沒嫖個一兩回叫人撞見過,我先把話說在前頭,你們要做的營生就是這號伺候男人的營生。”
“我娘說,那是下賤營生。”穿青灰小衫的女孩幾乎要抽泣起來。
“這話不錯,自然是下賤營生,好人家的姑娘誰又會跑到這里來,我今日把你們養得白白凈凈,也不是做善事,”唐九霄喝了一口茶,“無非是養肥了把你們當搖錢樹接客的,到時候乖乖脫了衣服張開腿往床上一躺,任人折騰使喚就是。”
唐九霄看著女孩們瑟縮的臉,慢悠悠地開口道,“第一回是有點不舒坦,過了那一遭,以后就是金不換的神仙境界了。我像你們這個年紀,早就是園子里的老人兒了,現如今顛鸞倒鳳的快活滋味都覺得沒趣兒了。”
女孩子們聽不太懂,鶯歌卻聽得心痛,眉頭也緊緊皺著,她抬起頭來時無意間瞥到秋白,這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雙紅眼睛竟泛出淚來。
“我雖管你們吃喝,但千萬別把我當成什么好人,有那不聽話以下犯上的,打罵自不會少了你的,若是乖乖做這營生,我倒也能管你這輩子吃喝不愁。”
“我害怕,”一個瘦弱的女孩戰戰兢兢地說,“我要回去。”
“我花錢買你們時,便有一句話說在前頭,只要自發自愿之人,那樣使喚起來也順手些,今日到了這里若是有想反悔的也晚了,”唐九霄看了那女孩一眼,“不過若是愿意叫我打一頓,明日我也能發發善心給些錢,你走出我這門自尋出路去便可,但我丑話說在前頭,自此以后生死不論,自求多福,你再甭想踏進我這園子里一步,我唐九霄最見不得馬吃回頭草,人吃回頭食兒。”
“若是覺得這營生下賤,不想做的,害怕做的,做了再要后悔的,明日便走,”唐九霄吹著杯中的茶,緩緩道,“姨太太的抱狗丫鬟,使使勁兒說不定能當上個通房,童養的媳婦到底也能吃飽飯,怎么著都是比混在下九流里強。”
叫小葉子的女孩卻突然看著另外幾個女孩子,搖了搖頭道,“我不走。”
唐九霄卻笑起來,有的是剛從水火之地離開,乍被風陵渡這處金玉其外的安樂窩迷了心智的,等到用兵之時若想再走可就不是那么好收場了。
“明日不走便沒有這機會了,若是以后再拉拉扯扯要走,我便打折腿戳瞎眼賣到謙德莊、趙家窯這種地方去,三毛兩角跟拉膠皮、扛大包的睡一晚,伺候那黃水直流的野男人不說,還得提防媽媽的柳條藤和皮鞭子。”
幾個女孩還不知道謙德莊和趙家窯是什么地方,便被“黃水直流”和“柳條藤”這樣的話嚇傻了。
“那,那就更不能走了。”叫劉丫頭的女孩嚇得直哆嗦。
“狗屁的老爺少爺通房丫頭,土埋半截的糟老頭子還想著摸半大姑娘的胸脯子,我只恨沒把殺豬刀剁了他□□里那二兩肉,”小葉子的嘟囔聲漸漸大起來,“投胎到好人家的姑娘將來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也不過是換個院子伺候男人,伺候一個當老媽子也是活受罪,伺候十個八個又有什么分別,我小葉子還不如留在這里舒舒服服地伺候。”
小葉子話已說完,本還猶豫要走的女孩子便皺起了眉,打定主意不走的更是彼此拉著袖子搖頭。
唐九霄看著剛得一頓教訓的小葉子,張嘴說話雖老練潑辣的很,神情卻仍是稚氣未脫。她忍不住輕嘆,這點年紀,又能懂些什么苦樂呢。
“我話已說完,沒有要走的,便再無機會了,”唐九霄見女孩們都無反應,便道,“好,今日我便囑咐你們兩件事,第一,這個禮拜過完,你們便要學起讀書寫字來,先養成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兒給我看看,若是有不聽先生話的,學問學不進腦子里的,我不管你十五還是十二,照樣脫光了扔到客人床上去。”
鶯歌看著幾個女孩子沒有反應,立刻厲聲問道,“都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幾個女孩子瑟縮著回答。
“第二,除了我的吩咐,不得踏進前廳半步,更不得與園子以外的人講話,”唐九霄朝鶯歌揮了揮手,“鶯歌,你帶著她們把園子各處和咱們的人認全。”
鶯歌點了點頭,唐九霄又道,“若是犯了我說的任一件事,我會立刻打折你的腿,扒光了衣服扔到亂葬崗子上喂野狗去。”
“是。”幾個女孩子答道。
“桌上有點心。”唐九霄舒了口氣,努了努嘴示意幾個女孩。
鶯歌看著那盤糕點,兩眼瞧著秋白皺了一下眉。
幾個年紀略小的女孩早已是腹中空空,又不敢當著唐九霄的面輕舉妄動,只看著那糕點咽口水。鶯歌嘆了口氣,將那裝著點心的瓷盤捧到她們面前,逐個給一塊,她們這才敢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唐九霄心一軟,“忠叔,明日叫溫嬸兒拿新買的衣料子先給她們做幾套衣裳出來,這一身忒寒磣。”
忠叔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只當應了。他知道,這位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九姑娘是又動了惻隱之心,做骯臟行當容易,在骯臟行當里掙一副菩薩心腸卻難。
“天不早了,各自去歇息吧。”
唐九霄話一出口,忠叔和鶯歌便帶幾個女孩走了出去。
秋白卻坐在原地不動,唐九霄面色微慍,又不好發作,便搪塞道,“待會我和幾位姑娘還有事情談,你也勞累了許多天,早點去歇著罷。”
秋白卻不響,只是走到窗邊將房屋東北角的窗戶泄開一絲縫隙。
“怎么,你今晚是要住在我這里不成?”
“人一多起來這屋里便有了灰塵,灰塵入了鼻子里,你便要不舒服了。”
“秋白,”唐九霄語氣平靜,“這些事自有鶯歌來做,無需你費心。”
“鶯歌那丫頭總是毛手毛腳的,我怕她照顧不好你。”
秋白自從南京回來后便舉止古怪,唐九霄自然明白他是何意,只是不愿將窗戶紙捅破,圖得便是他自行開竅,不在此事上執著,沒想到他竟固執起來,話里話外好像硬要將她逼到墻角,解釋個一二三出來。
唐九霄立時拉下臉來,“你若是善心多得沒地方用,去廟里給自己塑一座金身像,專做那扶老攜幼成人之美的事去,興許香火一旺,下輩子還能位列仙班。”
秋白望著唐九霄的臉,又怯起來,僵直地坐在她對面。
“你生氣了?”秋白試探著問。
“秋白,我不愿將話翻來覆去地講,”唐九霄嘆了口氣,“你是聰明通透的人,何苦在這種事上冥頑不靈。”
“小九,你我自小一起長大,也算是有青梅竹馬的情誼。”
“是,我念著那一點情誼。”唐九霄喝了一口茶。
這話言下之意,若是不念這份情誼,憑她為人處事的作風是不是會找人大棍子把人打出去,判個不知輕重擾亂園子的罪行,秋白嘆了口氣。
“后來家里生了變故,你又下落不明,我費盡心思從唐家逃了出來四處打聽你,”秋白嘆了口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卻總是耿耿于懷。”
“舊事不必再提,”唐九霄喝了一口茶,“不過是徒添煩惱罷了。”
“我知道,可是我偏偏忘不了,”秋白道,“我忘不了我從唐家逃出來找你,我忘不了你這些年受的煎熬苦楚,小九,你知道么,從唐家逃出來以后我便發了誓,若是找到你,以后無論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都要替你去趟,不叫你被風吹著雨淋著半點,若是你遇到,若是你遇到喜歡的人,我便厚著臉在你這討個兄長之禮,親自敲鑼打鼓抬轎子把你嫁出去。可這些年你始終是個孤身,我眼見你就像個陀螺似的,在這方寸之地周旋,步步留心,時時在意,逢人說話圓滑周到,人前人后都掛著一張笑臉,卻將委屈憋在心里。”
秋白嘆了口氣,“我真心心疼你。”
說完這話,秋白的眼淚便涌了出來,唐九霄看過去時,發現秋白正定定地看著自己,兩個眼眶紅著,倒使得自己生出不少愧疚來。秋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自落地后不知吃了多少苦,后來又逃出唐家跟著唐九霄風里來雨里去,偏越發白凈標致氣質如松起來,倒一副落難貴公子的模樣,一雙含情目不知惹過多少小姐太太的青眼,連帶著這風陵渡也干凈了些,清白了些。
偏偏這雙眼睛里盛了不該盛的人。
偏偏她最厭惡他總在此事上庸人自擾。
“我不怕你恥笑,我也曾奢望過,若是你有意,我便替你將那些腌臜惡心的事全攬在身上,以后絕不讓你吃一點苦頭,”秋白嘆了口氣,“可你總是給我支得遠遠的,我知道,我是再沒有這個機會了。”
“秋白,我早同你說過,我已無意男女之事,”唐九霄道,“你又何必憂思至此。”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心灰意冷的,”秋白突然有些激動,身子向前探了一下,“我,我只是后悔自己當年沒能攔住那個瘋女人,她掐死二小姐,她抱著二小姐走回自己屋里去,她說她只是找奶媽去喂奶,我信了她的胡話,我明知她恨你和太太,我明知她不懷好意,我后悔沒能殺了她,為你,為二小姐,為太太報仇,小九,小姐,你現在的一切都是我害的,我誤了你,我害了你。”
秋白攥著拳頭,眼睛里留下兩道淚來,唐九霄想到舊事,眼神也黯淡下來。
“這說到底只是我的家事,”唐九霄道,“你不必背上這個包袱。”
“你呢,你的包袱又何曾少,我知道你的心結未解,”秋白道,“你惦念著二小姐,才會找來這些女孩子,從山東賣到江浙一帶,瘋女人不就是這樣騙你的么?”
“秋白,”唐九霄轉過頭冷冷地看著秋白,“你想聽我說實話?”
“我是怕你怨我,”秋白又搖了搖頭,道,“不,你不如怨我,你恨我也好。”
“好,話已至此,我便把我心里想的同你說明白,這心結你今晚若是解得開,便解,解不開,你就背著這個包袱過日子,以后這恨是你的,折磨也是你的,與我都無關系。”唐九霄呷了一口茶,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月亮道。
“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你那位黑心瘋子一樣的表舅母害死我的母親,我的妹妹,你怕我恨你,怕我惡其余胥,怕我覺得你雖手未沾血,但仍是殺人幫兇,你實在是多慮了,秋白,我并不是瘋子,我只恨于鳳君這個殺人兇手,恨唐家人,但不恨你,你若執意要我恨,可以,我從今日起便捎上你,好平你的歉疚和悔恨,你也不必因此執迷不悟了,你的心思么,我知道,你口口聲聲為我,我也知道,但在我看來,這些都并無太大用處。”
秋白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話。
“不過有一點你想得不錯,這些年我費盡心力搭救這些女孩子,并不是積德做善事,而是悼念我小妹,悼念我母親,人死了尚且要有座墳,有塊碑來祭奠,她們卻什么也沒有。我母親的骨灰被一把揚了,妹妹剛從娘胎落地便被掐死,有時候,我倒情愿我妹妹是被賣掉的,這樣她的親姐姐總一天能將她救回來,可惜人死了什么都沒了,我救不了死人,只能靠活人來贖罪了。”
唐九霄轉過身來,秋白卻羞愧地低下頭去。
“我是剜了你的心,”秋白低聲說道。
唐九霄心一軟,道,“我從來都沒有那么想過,你知道,我不是怨天怨命的人,你和忠叔肯留在我身邊幫我,于我已經是大恩大德了。”
這話在秋白聽來多少有些生分得難受,他知道唐九霄面對這份感情是油鹽不進,便干脆避而不談或顧左右而言他,可秋白也早已把自己放在了兄長位置上絕不越雷池半步,只盼她有急有災能最先知會自己,把自己當成個貼心的人,可幼時的那份親昵到底是隨著時間漸消,有時行事說話倒像是兩個不認識的人。
秋白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了,你早些歇著,便轉身要走。
唐九霄站起來看著那背影,“秋白,我知道你永遠是站在我這邊的,我心里清楚,園子里什么要緊的事我不是交給你去辦,我信得過,也知道你靠得住,只是我這輩子欠了別人太多債了,后半生能少欠些就少欠罷,我能松快些。”
秋白在門邊站了好一會,終于打開門走了出去。
唐九霄倚在窗邊向外看時,天際一彎如鉤月,照得夜色涼如水。
妙琴酒和聞折柳來到唐九霄房里的時候,她的心緒已略略平靜,妙琴酒似是看出她心情不舒,故意說起些惹她生氣的話。
“人人都說好女怕纏男,我看倒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這下好了,咱們園子里這對龍鳳配算是徹底沒戲唱了。”妙琴酒扇著扇子道。
“你少嚼舌頭,”唐九霄關緊了門窗。
“這難道不是園子里眾所周知的事么,秋白這么個心性堅韌的,就差在他自己臉上寫上‘我愛唐九霄’五個大字兒了,幸虧他還是個拘謹脾氣,但凡他性子再烈一點,恐怕就要去《津門時報》上登報示愛了。”
妙琴酒說罷,聞折柳便偷瞄著唐九霄的臉色“咯咯”竊笑。
“你說他是不是男人鬧月經,每年這個時候都得撒撒癔癥,”妙琴酒說罷撇了撇嘴,“說到底也是為了自己心安,男人么,最會說些‘我心疼你’‘我怕你難過’的場面話了,這種話,不痛不癢的,值幾塊大洋?”
唐九霄道,“你明知道秋白是什么人,我只是希望他不在此事上執拗罷了。”
“秋白么,真正經,和全天下的男人不太一樣,倒和你一樣,”妙琴酒道,“我看秋白是在咱們園子里泡透了,和女人打交道,也吃女人嘴短,自然更愛女人些。”
唐九霄不搭話茬,故意岔開話題。
“折柳,白日里邱濟澤可有對你動粗么?”
聞折柳搖了搖頭,“只是推了我一把,我便就勢裝樣子倒在一邊了。”
“你還不夠聰明,”妙琴酒捏了捏聞折柳的臉,“該大哭一場嚇嚇那個邱公子。”
“那個邱濟澤分明就是個偽君子,還研究民俗學問,呸!我長這么大沒聽說誰跑到窯子里來研究學問的,我看研究姑娘的花肚兜還差不多,九娘,你別看他穿著褲子什么仁義道德之乎者也的,我猜脫了褲子肯定是滿口寶貝心肝兒地叫著,早把什么夫子先生的話忘到屁股后頭去了,想想就讓人惡心。”聞折柳忿忿道。
“小八還真猜對了!”妙琴酒笑道,“我就撩撥了他一下,那邱三便跟丟了魂兒似的,屋門都沒進,便急慌慌地摟住我,要上我的身子,一邊往我身上摸一邊還不忘脫褲子,不過我看他那副腎虛樣兒,想必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果然,還沒等我施展開二分的功夫,他整個人便軟成一灘水似地趴在我身上了,足像條爛帶魚,就這點本事還厚著臉皮在我那磨了半晌,臨走倒問我厲不厲害。厲害,這位邱公子是真厲害,不是床上功夫厲害,是演戲的本事厲害,扮上西門慶的行頭拍著老娘的屁股讓我叫了一下午,把個嗓子都喊啞了。”
妙琴酒喝了一小口茶潤嗓,“唐九霄,我看咱們別開窯子,改開戲園子罷。”
妙琴酒說完又喝了一大口茶,聞折柳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
“好姐姐,你也實在不該叫那么實誠。”折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妙琴酒聽罷,一口茶從嘴里噴了出來,兩人笑得更厲害了,連唐九霄都微微彎了下嘴角。
“咱們兩個,明日就去戲園子里說書,我來逗,你來捧,”妙琴酒看著聞折柳道,“這一段兒該叫什么,白面郎獨占窯姐兒,俏書生風流會妓。”
“不對,”聞折柳道。“應該叫白面郎竟是獐頭鼠,俏書生脫衣變色鬼!”
“小八最得我真傳!”妙琴酒大笑著,用手肘碰了碰唐九霄。
“這話是說給你聽,也叫折柳心中有數,橫豎咱們做的是賺錢的買賣,與這張嘴無半點關系,若是像今天這樣背后多議論兩句被誰聽了去,傳到人家耳朵里,得罪了人,以后都別想在天津衛出頭冒尖了。”
折柳認真道,“九娘,這不是咱們自己人關起門來說私房話兒嘛。”
“折柳,論資排輩你也算是園子里的老人了,不是不知道咱們姐妹里頭有多少因為一張嘴惹禍上身的人,早先楊媽媽教你的那些為人處事的規矩道理,你都忘了,”唐九霄看向妙琴酒,“你做的是姐姐,不教做姐姐的道理。”
“楊媽媽的好也就你還記著,”妙琴酒嗤笑道,“娘姨出身的人,受了多少罪,便學了多少下作手段,我可沒少挨她的打,吃飽了撐的記她。”
“我難道就受她疼了,無非是對事不對人,楊媽媽有些話還是有道理的。”
“我知道,九娘,”折柳搖了搖唐妙二人的胳膊,“我以后長記性。”
“我看你是記吃不記打,”妙琴酒道。
唐九霄不響,聞折柳卻撒起嬌來,“我看九娘還是偏心,七姐亂嚼舌頭也不見你生氣。”
“嘿,小娘皮,你慣會咬人一口,屬狗的!”妙琴酒作勢要撕折柳的臉。
“七姐,好姐姐,咱倆合該是一伙呀,”折柳賣乖道。
“別叫我姐姐,我是你媽,我看你是忘了剛進園子誰帶著你的了!”
“五姐帶的我,”折柳故意惹妙琴酒生氣。
“我帶你一年,你不記我的情,她帶你一天,你就記了,忘恩負義的東西!”
“她的事情她心里有數,”唐九霄看著折柳道,“折柳,你回去歇著罷,以后也要多學會謹言慎行,見風使舵些。”
“對付這種小浪蹄子就得像楊媽媽一樣拿小皮鞭子抽著,知道疼才長記性!”
“七姐這下又和九娘同聲同氣了,我白挨罵了,”退出門去的聞折柳探頭進來。
妙琴酒舉著茶杯作勢要打,聞折柳的身影便立刻消失在了門外。
“這邱濟澤到底是塊燙手的山芋,你不要招惹他。”唐九霄道。
“又來了一位惹不得的衣食父母,”妙琴酒笑道,“這下好了,你方唱罷我登場,咱們園子以后可要越來越熱鬧了。”
邱三醉后天南地北地吹了些牛皮,妙琴酒便聽了一耳朵,這邱三本是江蘇徐州人士,祖上幾代也算耕讀傳家,父親往上幾輩都是有些學問在身上的,日子也算富足。偏到了邱三這一輩,從小學問膽識樣樣半瓶醋,旁門左道倒是鉆營了不少,卻又自視甚高,不成不就,讀了些酸詩舊戲便日日慨嘆起“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來。邱三父母卻是最知道不孝子的,眼看著門庭敗落將盡,便后悔不該一時糊涂溺愛幼子,又意外得了堂妹夫黃巖壽調任高升的消息,便拉下臉來求人辦事,話倒也說得好聽,既不提替人謀個一官半職,也不提兄妹姑侄情分,只說黃巖壽有拔萃之才,只求其能將邱三帶在身邊耳熏目染,以盼早日回歸正道。
“這邱三公子,只怕和這位堂姑父并不親近。“妙琴酒玩味地笑了笑。
唐九霄看了一眼妙琴酒,輕輕點了點頭。
唐九霄打聽得知黃巖壽大器晚成,早年沒少因為行伍出身受兄嫂二人的氣,幸得夫人和老泰山是知書達理之人,夫妻二人拜了高堂后黃巖壽便帶著妻子離開了徐州。如今河東河西三十年,一切都像是掉了個兒,邱氏夫妻二人不肯放任逆子自流,只把個黃巖壽當成救命稻草,好說歹說,將身段放得極低,把個兒子夸得天花亂墜。可他素來知道自己這位堂姑侄不是本分之人,嘴上說著之乎者也仁義道德,背地里干的卻都是些偷雞摸狗拉皮條的勾當,在徐州城早已是臭了名聲令人嫌惡的末日黃花。黃巖壽素有容人之量,雖難免感慨人心不古,邱三不善,卻又可憐天下父母心,顧及夫人的面子,一時左右搖擺,叫個兄嫂搬出老泰山從旁言語了一番,待回過神來時,邱三已跟隨自己入了津。悔之晚矣。
“黃市長不好推脫,便帶了侄子入津,又給了閑職,怕是只求這人少生事端,日后找個理由隨意把人打發了,誰能想到他這位賢侄屁股還沒坐熱,便跑到咱們這里來托大拿喬,黃市長怕是心里比吃了老鼠屎還惡心了。”
“叔侄尚且隔著血緣,”唐九霄若有所思,“這閑職恐怕也非黃市長之意了。”
忠叔打聽來消息后只與唐九霄和秋白二人碰了頭,又提醒了小武注意來往人群里這些老相識與新面孔,內情便再無人知,她本想,邱濟澤這號人畢竟是不碰為好的人物,便不與眾姑娘交代,妙琴酒自是聰明剔透,邱三一番折騰也叫大伙心中有了數,人人便都把他在風陵渡的恩客簿上分門別類登記在冊了。這點唐九霄并不憂心,她知道,下九流行當里討生活的素來都是些心明眼亮的。
“你暫且受些委屈,我想辦法盡快將他打發了。”
“用不了你打發他,這人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這是什么意思?”唐九霄疑惑起來。
“你不是對邱濟澤說我這些年從未棋逢對手么,”妙琴酒笑道,“銀樣蠟槍頭一個,再這么折騰下去,油盡燈枯也是早晚的事,又是個好鉆營的主兒,閑不住的。”
唐九霄愣了一會神,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你有你的打算籌謀,我不管,”妙琴酒道,“別把自己逼得太狠,否則這么大的園子一家老的小的,誰當來這個冤大頭?”
唐九霄心中明白,便點了點頭。
“走了,“妙琴酒站起身來,“你這屋子太冷清,我呆久了覺得冷,養些貓貓狗狗的也有些生氣,要不然就找個人來暖暖被窩罷。”
唐九霄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竟也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