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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祥的婚禮是在六月一日兒童節這天舉行的。選擇這個日子當然并無特別的意義,主要是李大祥再也不能拖了。他的未婚妻已懷孕六個月,近一個月來,未婚妻的肚子就像一堆發酵的面粉一樣不斷地膨脹,速度之快超乎他的預料。李大祥寡居的母親覺得很丟臉,催著李大祥趕快結婚。這個季節很少有人結婚,他們選擇這一天實在是迫不得已。
在“文革”中被打死的李大祥的父親,解放前是這個城市黨領導的工人運動負責人。他曾經組織過紗廠工人大罷工。在日本人占領這個城市期間,組織革命者一個晚上殺了四個日本憲兵,并把憲兵的頭顱掛在城市的東、南、西、北門。日本人因此惱羞成怒,殺了四百個中國人報復。李大祥的父親還坐過國民黨的牢。地下工作者大都坐過國民黨的牢。解放后,李大祥的父親順理成章地成了這個城市黨的副書記,后來,上級決定籌建東方紅機械廠,建廠主要目的是為部隊制造軍艦。因為事關國防,意義重大,李大祥的父親被派到機械廠主持工作。他帶了一幫老部下來到機械廠,其中包括王世乾。
李大祥父親解放前是有妻子的,解放后同一個頗有風采的女學生結了婚,這個女學生就是李大祥的母親。當然現在李大祥的母親老了,一點也看不出當年女學生的風采了。氣度依然在的,李大祥母親的臉上永遠是那種寵辱不驚的平靜。那些舊部下因此都很尊重她。李大祥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文革”中,那些老部下沒少吃苦頭,但現在都已落實政策,成了這個城市的實權人物。他們把維系同李家的關系當成自己光榮歷史的一部分。他們這樣做的另一個原因,不言而喻,他們都對過世的老書記懷有深厚的感情。“文革”結束后,他們都很照顧李家這對孤兒寡母。
李大祥是東方機械廠的職工,鑒于李家的背景,廠領導要求工會積極配合,張羅安排好這場婚禮。廠里每個職工的婚禮,俞智麗都會幫忙的,這自然出于俞智麗個人的意愿,廠領導做指示的,這是第一次。廠領導知道到時會有很多領導到場,這樣李大祥的婚禮就是東方機械廠的婚禮了。
既然李大祥的婚事事關機械廠,照廠領導指示,婚禮就被安排在這個城市星級最高的“華僑”飯店。
對這場婚禮,李大祥本人倒并不熱心。同這個女孩交往的時候,他壓根兒沒有結婚的念頭。可階級敵人就是這么狡猾,女孩根本沒告訴他懷孕的事,五個月后他才覺得女孩的肚子不對頭。那時,醫生已沒有辦法把肚子里的孩子搞下來了。李大祥本來是個老實人,因為父親含冤而死,有關方面照顧他,讓他進了東方機械廠,在廠辦當小車司機。后來,他同父親那些戰友的子女混在一起,就變了。他原來有點驚恐不安的眼神慢慢變得冷漠而自大起來。他開的小車總是闖禍,曾同一輛大卡車撞過一次,同一輛紅旗車撞過一次(那天他喝醉了酒,見一輛紅旗車開過,覺得那車太耀武揚威,就開過去撞了一把),還經常撞到騎自行車的市民。他認為他可以這樣橫沖直撞的。開始廠長還坐他的車,后來就不敢坐了,這樣,他開的車成了他吃喝玩樂的專車。另外,他發現那些干部子弟都紛紛開了公司,利用批文倒賣生產資料,他也湊熱鬧開了一個皮包公司,公司就設在華僑飯店。他覺得他才玩出一點味道來,還沒玩夠,就要結婚了,覺著沒勁。但母親喜歡那個女孩,見了一次面就喜歡上了她。他這次結婚可以說完全是為了母親。他想通了,結了婚也一樣可以玩的,也許還更痛快呢。
婚宴是在晚上。俞智麗已忙了一整天了。工會另一位干事陳康也一道來幫忙。要是往日,他會干得非常賣力,但今天,他顯得有點吊兒郎當。這主要是因為他覺得幫李大祥這個混蛋有點不值得。他行事有自己的原則,不像俞智麗,只知一味行善。這會兒,赴宴的人們絡繹不絕地到來了,李大祥和他的大肚子新娘站在飯店的臺階上迎候賓客。由于新娘的大肚子,這個婚宴在喜慶中有一種碩果累累的沉甸甸的感覺。就好像農夫在歡慶一個收獲的季節。每一個來賓最先總是向新娘的肚子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所以整個下午,新娘的臉一直紅著。李大祥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陳康蹲在飯店的臺階邊上逗李大祥。他們有一陣子經常在一起玩樂,彼此挺熟的。后來,陳康跟著俞智麗“助人為樂”后,他們就疏遠了。
“老李,結婚好啊,苦盡甘來啊。”
李大祥哈哈一笑,說:“老弟,老弟……”他欲言又止,看了新娘一眼,又向陳康擠了擠眼,說,“抽煙抽煙。”
“我嫂子就托付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受了委屈,我可饒不了你。”
“我什么時候讓她受委屈了。”他溫和而深情地看了看新娘,撫摸了一下新娘的肚子,“你說是不是?”
新娘羞澀地點了點頭,一臉的幸福。
陳康見姑娘如此單純,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種于心不忍的感覺。就好像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一個惡棍,而妹妹還渾然不覺,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有那么一刻,他感到悲涼。一會兒陳康對自己說,又不真的是你的妹妹,你瞎操什么心啊。也許她根本不認為李大祥是個混蛋呢,她就喜歡這樣的人呢。
華僑飯店的大廳已坐滿了人。但大人物一般到得比較晚。陸續有小車到來了,一道進來的往往是前呼后擁一大幫。機械廠的人雖然不認識他們,但一看那架勢,就知道是個人物。他們進來的時候,很多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有些因為認識,以示敬意;有些是跟著別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的。這些體面人物被人引領著坐到一張巨大的屏風后面。屏風放在靠東邊一個角落里。
陳康的父親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倒沒有尾隨者。陳康沒同他打招呼。父親看他的目光里有一種陰郁的擔憂。陳康反感父親的這種目光。他懶得理父親。他內心對父親十分抵觸。
陳康的父親叫陳石,人很瘦,但眼睛精光四射,是文化局副局長。他出席這個婚宴是因為他曾是機械廠的職工。“文革”時,他造過反,做過革命委員會的組織部部長。“文革”結束后,他被審查了一段日子,也沒查出什么問題,就分配他去了作協。在作協工作時,態度比任何人都要好,工作勤懇、踏實,深受好評。后來,因為工作需要,他被借調到政府一個專門編地方志的部門做主編。他編的地方志還得了獎。后來,他在多個部門干過,他清晰的思路和工作方法給人深刻的印象。他一步步升遷為文化局副局長,算是個實干家。
陳康對父親抵觸和王世乾老人有關。由于王世乾老人對俞智麗的態度比較曖昧,陳康一直對老人很反感,經常譏諷老人。有一天,王世乾突然對陳康發火了,并且說出了一個令陳康不能接受的秘密。老人說,他的眼睛是陳石刺瞎的。當時,陳石在老人家抄家,偷偷地把一幅齊白石的畫藏到了自己的懷里,剛好被老人看到。后來,陳石在老人被吊起來時,趁機刺瞎了老人的眼睛。
陳康一直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不能接受父親是這樣的人。他覺得老人有可能撒謊,因為他曾聽俞智麗說,當年老人吊在梁上時還蒙著一只麻袋,老人是不可能看見是誰刺瞎他的。但這件事對陳康的影響很大。那段日子,他有點神經兮兮的,他依稀記得家里好像確有一些古畫,其中可能有齊白石的,他翻箱倒柜尋找,但沒找到。他想,也許老人搞錯了,他的父親并沒有偷他的畫。雖然心里這么自我安慰,但自此以后,他總覺得父親很怪異,有一種不潔的感覺。
最后一批客人到了。這些最后到來的體面人物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頭發不多卻梳得油光光的老頭子。他身材矮小,胸挺得像一張反弓,頭永遠高昂著。他是市委原副書記,現任政協主席丁南海。他快六十了,馬上就要退休了。但看他的樣子,你會覺得他還打算干一輩子似的。他也是李大祥父親的部下,據李大祥說,他父親生前最瞧不起的就是這個人,因為這個人一旦被國民黨抓了,就會痛哭流涕,一副悔恨莫及的樣子。不過,這個人雖然這副熊樣,但機密倒是沒交代出去。“文革”時,這個人理所當然受到沖擊。紅衛兵小將把他押出來,問他有沒有和女秘書睡過覺。他開始不說,但經不住紅衛兵的暴力,交代了。他說,我只摸過女秘書的屁股,沒和她睡過覺。這句話一度成了這城市流行的經典話語。“文革”結束,他重新上臺后,據李大祥說,他就好女人,當然現在不是摸摸屁股就夠了。他看上去挺和善的,他的眼睛很明亮,有一些女人式的善意。他應該是個心腸不錯的人。
這一桌的其他人都有值得一說之處。這里有的是李大祥父親的養子,現在也都當官了;有的是李大祥父親曾提攜過的人。各人背景不同,但有一點相同,他們都覺得有必要出席這個婚禮,并以出席這個婚禮為榮。還有一點相同之處是他們這會兒說的話都圍繞著政協主席的話題打轉。不斷有干燥、突兀的笑聲從屏風那邊傳來,如果仔細傾聽,你會發現這笑聲中蘊含著恭維和獻媚。笑聲有一種像剛放出的屁一樣的暖烘烘的曖昧的氣味。
大約在六點鐘的時候,婚禮正式開始。婚禮是東方機械廠廠長主持的。他歌頌李大祥和新娘美好的愛情時,眼睛卻一直看著那些領導,就好像他正在向領導匯報工作,好像李大祥的愛情是東方機械廠最偉大的成就。群眾也很配合,廠長用夸張的語調頌揚新人時,群眾適時起哄,氣氛因此熱烈。新娘禁不住這樣的贊揚,她的眼睛、臉頰、脖子、雙手都是羞澀的表情,但李大祥的表情十分漠然,甚至有點不以為然,好像廠長在說的是另外一樁婚姻。群眾從這種反差中找到了自己的樂趣。他們覺得李大祥真的是個混蛋,這個時候都沒個正經樣。
就在這時,王世乾進來了。他進來時無聲無息,但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這婚禮的大廳暗了一下。大廳里熱鬧的氣氛也停頓了那么幾秒鐘。因為突然的安靜,每個人都在尋找安靜的源頭,他們都把目光投向瞎子王世乾。王世乾的表情非常嚴肅,但顯得很謙卑。瞎子的出現總有點突兀。連廠長的發言都停了下來。他的瞎眼向大廳掃視了一下,雖然空洞,但每個人好像感受到了他“銳利”的注視。
是俞智麗首先走向王世乾的。俞智麗還沒走近他時,他已向她伸出了手。好像他知道這個時候俞智麗會來到他身邊。或者他有著另外一套不為人知的識別的系統。俞智麗握住了他的手。這時,李大祥的母親也過來和王世乾握手。王世乾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他說這些話時充滿了感激之情。俞智麗把王世乾領到屏風后面。雖然沒人同俞智麗說過位置的安排,但俞智麗認為老人應坐在那里。他們進入屏風后,大廳里頓時熱鬧起來,但屏風里面突然變得異常嚴肅。政協主席站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老人。老人堅決不坐上席。他只是一個普通干部。據說,王世乾和政協主席曾經共事,但王世乾一直瞧不上他。政協主席見王已坐定,不再客套。這些體面人物都認識王世乾,他的故事圈子里的人都知道。現在他實際上被這個圈子拋棄了。氣氛有那么一點微妙。大家開始勸酒,開玩笑。只有王世乾像祭祖用的牌位那樣一動不動。不知為什么這一桌人都有點緊張不安之感。
陳康來到屏風后觀察。王世乾就坐在父親的對面,他雖然是個瞎子,但他似乎一直盯著父親,好像他的墨鏡背后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父親沒有多說話,也沒有和王世乾對視,好像王世乾并不存在。他開始按官職的大小敬酒。他第二個敬的是王世乾,王世乾似乎對父親說了句什么話,但父親只是謙虛地笑了笑。
俞智麗一直在忙里忙外。她那認真的一絲不茍的模樣就好像她是李大祥的母親。她始終沒有入席吃一點東西。她時刻觀察著席間的情況,她總是最先出現在有問題的地方。現在她擔心屏風里面出現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知道老人其實不受歡迎,她替他難過。他這又是何苦來著,出席這種筵席又有什么意思呢。想到這兒,俞智麗習慣性地抬頭看天。沒有天,天花板上吊著的燈燦爛奪目。
就在這個時候,俞智麗覺得似乎有人正專注地觀察她。這個世界一直存在著這雙隱蔽的眼睛,讓她無處藏身。她有點心慌,但她在竭力控制自己。開始她以為是陳康。陳康是個有洞察力的家伙。陳康的眼神總是讓她感到心慌。如果是陳康的話,那他可能在擔心她是不是累病了。她知道這個小伙子對她有一些非同尋常的情感,她從來沒有搞清楚這是一種什么情感。他看她的眼神,溫和中有一些灼熱的成分,但她一直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覺得他有點復雜,不過這年頭誰都有點復雜。當然,這種眼神對俞智麗來說并不陌生,自從她出了那樣的事后,很多人用這種灼熱的、帶著欲望的眼神看她,好像他們有權這樣赤裸裸注視她。機械廠的人在背后說,陳康暗戀著她,他們說要是沒暗戀她,像陳康這樣的人是不會心甘情愿同她“助人為樂”的。對這些閑言,俞智麗一笑了之。她在這方面不在乎別人怎么說。
當她向那邊望去時,她發現注視他的不是陳康而是另一個男人。那人站在一個巨大的花籃后面,他穿著一件簇新的襯衣,襯衣的硬領抵著他的脖子;他的目光穿過花朵的間隙投向她,深邃而堅定。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她馬上認出了他,她的心狂跳起來,同時臉色煞白。就是從這一刻起,她的思維幾乎停滯了,她變得神情恍惚。她有點堅持不下去了。她真想逃走。可她咬牙堅持下來了。她處在一種不安之中,她雖然在盡力幫助新郎新娘做一些事,但她總是出差錯。
陳康注意到俞智麗的慌亂,他來到她身邊,關切地問:“你怎么啦,生病了嗎?”
“沒,沒事,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