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同魯建談過后,俞智麗稍稍平靜了一點。她又開始正常上班。魯建這幾天沒再跟蹤她,她終于松了一口氣。但她知道他和她之間的事還沒有了結。這只不過是暫時的和平。現在她已準備好了任何結果。既然準備接受任何結果,她就不再那么焦慮了。
到單位后,陳康一直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他的目光顯得銳利而熱烈。她知道這是探尋的目光。她這幾天的失常行為已引起他的疑慮,他在尋求答案,尋求她的解釋。但俞智麗當作不知道。她不會對他說任何事情。她又能對他說什么,他能理解這一切嗎?
果然,在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陳康一臉嚴肅地說:
“你還好嗎?我想同你談談。”
“你有什么事嗎?”
“也沒有什么事。只是想談談。”
“如果是工作上的事,你現在就談好了。”她知道不是。
“不是。”
她就沉默了。她知道他在擔心她。他想了解一切。可她不能同他說。他也不想對他撒謊,所以,她很難同他談。她只能沉默。
這不是說她對他無所謂。她對他的態度比她表面要來得復雜。她的外部看上去從來是簡單的,但她的內部,卻是無比復雜。他的注視令她感到快活。盡管她不讓快活流露出來,在他面前,她始終在親切中夾雜著冷淡,但是她確實感到某種被關心的感動。同性無關。事實上,她一直沒有太強烈的性感覺和性沖動。好像她的性欲在八年前那個不幸之夜給取消了。很多人不明白,陳康這樣一個看上去像哥們公子的人會跟隨她,到工會干事情。她明白,自從知道他的事情之后,她就都明白了。
要是沒有那一次的療養,他們之間或許不會產生任何關系。廠子這么大,很多人只是見面點個頭,有的甚至相互都不認識。他們一起去,僅僅是因為廠里每年都有療養的名額,而這一次剛好輪到他們倆了。俞智麗本來不想去的,但領導堅持要她去,她就不好再推托。那會兒陳康是廠辦的秘書,俞智麗同他不算太熟識吧。機械廠目前形勢不錯,許多產品供不應就,秘書一職基本上是前途無量的工作。而她對前途無量的人似乎不會特別注意。并且,在廠子里,他對她的態度也不好,他總是帶著譏諷的表情同她說話,好像她是一個怪物。不過,他們結伴出去,他倒是挺有禮貌的,在火車上,他們相處得很愉快。俞智麗非常照顧他,他開玩笑說,她的樣子,像一個母親。
在療養的開始階段,俞智麗也沒太注意陳康。一到了療養地,俞智麗就完全融入療養院之中了。她像療養院的護理人員那樣照顧那些前來療養的老人。她在廠醫務室待過,這方面相當專業。俞智麗在療養院成了個受人歡迎的人物。大家都喜歡她,她舉手投足端莊大方,身上散發著溫暖的母性氣息。
而陳康到了那里,完全投入到享樂之中。那個地方,附近都是酒色場所,娛樂業發達。像他這樣天天跟著廠長跑的人,對此應該是相當了解和熟悉的。她想,他肯定是樂在其中了。她不會管他。在她的感覺里,男人都那樣。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她發現他在觀察她。她對異性的目光是相當敏銳的。她一直覺得他的目光是冷漠的,但現在這目光變得溫和起來。這當然是好的,人與人之間友善總比冷漠要好,比敵意當然更好。她在給療養院的老人們做一些理療工作時,他偶爾會來幫一下忙。“你怎么啦?玩膩啦?”她開玩笑。他說:“是呀,你瞧,我也是閑不下來的人,一閑下來就會發慌。”
一天晚上,他突然闖進她的房間。當時,他臉色蒼白,眼中有一種難以自拔的軟弱和混亂、沮喪和空虛。當時俞智麗已洗完澡,身上穿著睡衣,她打算要上床睡覺了。俞智麗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她顯得非常平靜,她想,他大概碰到了什么不高興的事。
“你喝醉了?瞧你滿身都是酒氣。”俞智麗說,“待在這里悶了吧?”
“我沒喝醉。”他的語氣像是在賭氣,“要是能喝醉就好了。”
那晚,他確實沒有喝醉。但他還是有些無法自控。他說起了自己的過去。她都不敢相信,他竟然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他那張臉看上去陽光明媚,如果他不說你怎么能看得出來。她想,人真是復雜的動物,每個人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她是四川人。她來自農村,家里很窮。真的,你無法想象的窮。我女朋友不算漂亮,但耐看、單純。我和她在學院外面租了房子。她非常好,心細、忠誠、容易滿足。為了便于聯系,我給她買了一只BP機。她從來沒用過這東西,她接過這東西時,兩眼放光,看得出來,她非常高興。她的樣子令我心酸。一切都是這只BP機造成的。那年國慶長假,我有事去南方。我每天給她發信息。一般只要收到信息,她馬上會回的,但那天令我奇怪的是,我發給她十多條信息,都沒回音。我開始擔心起來。我結束了南方之行,回到了學院。她不在宿舍,同室告訴我,她好幾天沒回宿舍住了。于是我趕到出租房。出租房的門關著。我沒帶鑰匙,鑰匙在她那兒。我扒著窗口往里看。屋子里沒有人。我看到床上的被子沒有疊好,被子的中間拱起著。這時,我有不祥的預感。我踢開門,沖了進去,掀開被子。她躺著,身體冰冷,已經死了。她的衣衫不整,她身上有傷痕。我想,她是被人害死的。我報了警。警察在第二天就破案了。作案的是她同校的一個學生。案情很簡單,那個家伙殺她僅僅是為了得到那只BP機。她死后,我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她唱歌一樣的四川話,滿腦子都是她的好……我現在只要聽到帶四川口音的人,心里便會有莫名的好感。我經常到歌廳里去找四川姑娘。就是聽聽她們的聲音也好。剛才,我在歌廳里,碰到一個四川姑娘,我見到她,嚇了一跳,她很像我的女朋友,就好像她在那一剎那復活了。當然不可能是她,她和她還是不一樣……”
他述說的時候,哭了。他反復說,她是多么可憐,就因為一只BP機死了,她只有二十歲啊。
她是這時向他伸出手去的。這幾乎是她的習慣動作,每當她意識到別人需要她幫助時,她都會伸出手去。她撫摸陳康的頭。她沒勸慰他,她覺得勸慰是多余的。
也許他還是有點醉意,陳康順勢抱住了她。她沒有拒絕他。當他的臉碰到她的胸脯時,他開始是安靜的,但過了會兒,他變得不安穩起來。他的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里。她依舊平靜,沒有拒絕也沒有鼓勵。在她的意識里,男人都這樣,男人最終尋求的還是女人的身體。雖然,她沒有任何欲望,她對他是有憐憫的。她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她平靜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就好像他摟著的身體不屬于她。
后來,他幾乎是逃離她的房間的。以后的幾天,他遠遠地躲著她。但俞智麗表演得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似的。后來,他們之間再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也許是因為這件事,也許還有更復雜的原因,療養結束,回單位后,陳康要求調到工會。這件事當然會有一些閑言碎語,但她無所謂。這之后,他們配合默契,當然彼此再沒有提起那晚“偶然”的一幕。因為知道他的事,她自然對他有更多的關心。當然,她不會把關心說出來。她的關心在細微的日常行為之中。
她沒明確答應同他談,他大概有點不高興。見他不高興,她的心就軟了。自從知道他的經歷,她不想他有任何不高興。她就對他說:
“我要去看望王世乾老人,你去嗎?”
他是敏感的,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就笑了。他說:“好。”
正是夏季,天高云淡,植物蓬勃。街上行人衣著鮮艷,使季節顯得更為熱烈。各大商店門口掛著換季打折的廣告,那些廣告語夸張滑稽。他們倆默默地走著。前面是一個公園。有一些老人在里面扎成一堆閑聊或發牢騷。中國人都喜歡政治,就是老了還是熱衷于談論政治。俞智麗打算找個地方,同陳康聊幾句。她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們坐在這里休息會兒吧。”
他倆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他們之間留了一條縫隙。這似乎是兩人之間的默契。表明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你不是有話同我說嗎?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有點擔心你。”他說話甕聲甕氣的,“我感到你似乎碰到了麻煩。但你從來不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你呢。我想,你是不是信不過我。”
“不是。”
“你沒事嗎?你把我當傻瓜了。連傻瓜都明白,你有事情。也許,你覺得我沒資格關心你吧。”
她無言。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知道他是真的關心她。她想了想,說:
“你知道,我不想對你說謊,但也不能告訴你。你以后或許會明白。總之,如果我做出什么事,你都不要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