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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找到她了。八年來,他一直想著她,想象著見到她的樣子。想象著這八年中她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他曾想象俞智麗可能成了一個地道的小市民,一天到晚為幾毛錢而斤斤計較——女人大都是這個命運;也想過俞智麗可能至今獨身,沒人再愿意娶她;或者想象俞智麗像其他女人一樣下海做生意去了——至于什么生意只有天知道……可是,等到見到了她,他才明白,一切同他想象的相去甚遠。他沒想到,八年后的俞智麗會如此端莊、干凈、沉著,她身上似乎有一種光芒,這光芒讓他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感到她似乎神圣不可侵犯。當然這種感覺并未留存多長時間。他現在握有對她處置的權柄,他可以高高在上地俯視她。
他不能理解,是什么讓她變成了現在這樣,你從她身上再也找不到昔日那個為了吸引小伙子的目光在西門街花枝招展的小女子了。他很快了解到了她的一切。他想不明白,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這變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這段日子,他跟在她身后。他有一種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的快感。是的,現在,她跑不了啦,他終于把她找到了。同時,他也有一種好像又回到八年前的幻覺,八年前,她令他坐立不安,只要一天沒見到她的身影,他就會像熱鍋上的螞蟻。八年前,他遠遠地看著她,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笑一顰,在他的眼里都意義非凡。那是一種令他感到刺目的光芒,使她看起來像一個女神。但是,八年前那個倒霉的事件,使她在他的心目中光芒盡失,還原成為一個淺薄的小女子。
面對她,他才感到自己對她的感覺相當復雜。在里面,當他有欲望的時候,他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她。曾經有人給他搞來女人的裸照,但出現在他幻想里的依舊是她。沒有任何辦法。她總是赤身裸體地放蕩地出現。他對她充滿欲望和仇恨。他甚至希望在出去后真的強暴她一次。在他的幻想里,他已強暴了她無數次了。他要把她碾成粉末。他在監牢里如此受煎熬,都是因為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他悲劇的源頭。有時候,見到這個女人如此“高尚”,他會有一種受辱感。他有一股把她的所謂“高尚”玷污掉的欲望。可是,有時候,這種“高尚”又會喚起他溫柔的情感,他似乎看出這“高尚”中有著另外一些消息。
魯建從里面出來后,并不急著找事做,他除了對跟蹤俞智麗有興趣外,對別的事好像一點兒也不關心。仿佛跟蹤魯智麗是他的一個了不起的工作,他這樣跟蹤有無比輝煌的前程。大炮問過魯建,究竟想把俞智麗怎么著。魯建沒理他。大炮猜不透魯建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覺得這似乎有點怪異。沒人猜得透魯建心里在想什么。
他并不是需要所有的時間都跟著俞智麗,有空的時候,可以去“過路人”酒吧。他現在已經喜歡上那酒吧了。自從那次大炮帶他來過后,他成了這里的常客。這大概同他青年時讀過一些外國文藝作品有關。他喜歡整個下午坐在窗口,拿著一杯啤酒,看著窗外的天空發呆。他這樣子就好像在思考什么艱深的問題,就好像從這個窗里能夠看清人生的秘密似的。不過,他早想通了,人生的秘密誰也別想看透,他明白就算他想一輩子,也不會想明白他怎么會那么倒霉,會白白坐上八年牢。他已不思考這樣的人生問題了。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
現在,他又向酒吧走去。午后的陽光溫暖人心。這些日子,魯建慢慢有了同牢里的陰冷不一樣的情緒了。大炮說,魯建現在同里面很不一樣,笑起來都有些燦爛了,在里面可是一天到晚繃著臉的,好像誰都欠著他什么似的。酒吧的門比一般的門要低得多,他進去時小心地彎下腰。門在他身后無聲地關上了,門外的日光一閃而過,就像是門上裝著一面鏡子。
他進去時,突然涌出一個念頭。想辦法開一間酒吧也許是件不錯的事。這樣他下半輩子也可以打發過去了。不過,他不清楚開一間酒吧需要多少錢。
午后的客人很少。那個叫李單平的調酒師這會兒靠在吧臺上差點睡著了。見人進來他就驚醒了過來。這幾乎成了他的一種條件反射,無論有多困,睡得多熟,只要酒吧的門一開,光亮閃過,他就會醒過來。他看到魯建坐在了他習慣坐的位置上。他綻露笑容同客人打了個招呼。
一會兒,李單平調好了酒。顏小玲在一旁看港臺言情劇。李單平叫了她一聲,她就過來了。李單平左右前后看了看,然后把嘴巴湊到顏小玲的耳邊。顏小玲感到耳邊熱烘烘的一團,并且有濃重的呼吸聲,顏小玲有點不耐煩了,她說:“快說吧,搞得那么神秘干什么。”李單平感到很沒趣,看上去有點尷尬,大概是為了掩蓋尷尬,李單平快速地說:“他又來了。”顏小玲高聲地說:“知道了。”李單平臉上露出不高興的神色。顏小玲知道他生氣了,但假裝不知道。顏小玲聽李單平說起過這個人的故事。她注意他很久了,她認為這個人的目光十分迷人,很清澈,很鎮靜,但她說不清他的目光中有些什么東西。不過她覺得他不像是剛從牢里面出來的,他的身上有種暖烘烘的男人氣息。她說:“這家伙怪可憐的噢。”李單平說:“你倒是挺有同情心的。”顏小玲說:“你不覺得他可憐?”李單平說:“我也很可憐,你怎么不同情我?”顏小玲白了李單平一眼,并在李單平的手臂上輕輕地扭了一把,說:“你無聊啦。”李單平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咧嘴傻笑。一會兒,顏小玲端著酒向魯建走去。
魯建看著顏小玲擺著她小巧的屁股向自己走來。他知道,剛才他們在議論他。酒吧里的這兩個年輕人對他充滿好奇。他想,也許他的事被大炮宣揚得滿世界都知道了。
魯建注意到,顏小玲的工作有兩項內容:一項是為客人端盤子,另一項是和客人聊天。他想,這個叫顏小玲的姑娘喜歡同男人閑聊,這個小婊子喜歡男人。但顏小玲不承認。一次,她和魯建聊天時說,她聊天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是他們老板交代的。老板說,客人們來酒吧可不光是為了喝酒,他們來酒吧是來找情調的,平日里他們的生活太單調,他們夢想著來點兒醉生夢死,他們是帶著某種艷情的想法來的。說著,顏小玲突然曖昧地笑了,她指了指周圍的人,對魯建說,你瞧,他們那表情,是不是有點兒醉生夢死的味道。魯建覺得同這個女孩聊天還是挺輕松的,所以就開始逗顏小玲,叫她說說酒吧里的事情,他說不定以后也要開一家酒吧呢。顏小玲說,魯哥,你開的話,我就到你那里來做。
顏小玲就來勁了,她說,開酒吧要懂客人的心思,找一些女孩子,同客人聊天很重要。女孩子不能太正經,也不能太會來事、太浪。太浪不好,沒幾天就會跟客人跑了,這樣不好,酒吧像一個色情場所。太正經當然更不行,找酒吧服務員可不能像娶媳婦,正經點兒放心。顏小玲這樣說的時候,她的臉上有一種天真爛漫的神情。這種天真爛漫雖然不是裝出來的,但千萬不要被她迷惑,其實她是個很有小心計的女人。
魯建說:“你可以做一個老板娘,做服務員可惜了。”
顏小玲說:“可誰肯娶我呀。”
魯建開玩笑:“我娶你吧。”
魯建想問問開一家酒吧需要多少成本。他斷定顏小玲肯定不清楚,他就讓顏小玲把李單平叫了過來。魯建剛開口,李單平就潑冷水,說,酒吧很不好開,搞不好是要虧本的,中國人還沒泡吧的習慣。魯建說,是嗎?我只是問一下而已,你清楚嗎?李單平想了想,開了一張清單:
1.房租:1000元×12個月,12000元
2.裝潢:400平方×50元/平方,20000元
3.酒料:20種酒×1000元/每種,20000元
李單平回到吧臺,顏小玲滿懷好奇地問魯建找他什么事。李單平故意不說。顏小玲說,李單平,你越來越怪了,裝得神秘兮兮的,我不想理你了。
現在,顏小玲來到了魯建面前。顏小玲在魯建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對魯建充滿好奇心,她想知道他找那個女人究竟想干什么,想知道他腦子里真實的想法。當然不能直接問,得迂回曲折。
顏小玲說:“你為什么喝這種酒,這種酒喝起來有一股尿騷味。這里有更好喝的酒,要不要我給你點?”讓客人多花錢是她職業的一部分,這幾乎成了他的本能。喝貴的酒等于在給她小費,她是抽成的。
“我喝什么酒都是一個味道。”他說。
“你怎么也不請我喝一杯?”她說話的語氣里有一種輕浮的撒嬌。她知道,同男人打交道就得用這一招,男人一般難以抵擋女人撒嬌。
魯建笑了笑就應允了。
這時又進來一個客人。顏小玲向李單平使眼色,要他幫著服務一下。李單平黑著臉,沒反應。顏小玲只好帶著她慣常的媚笑前去服務。李單平開始兌酒,但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顏小玲。他看到顏小玲的媚笑就有點不以為然。她對他從來不笑一笑,對來酒吧的人,哪怕對方是一個瞎子,她都是這種甜膩膩的笑,就好像她臉上有糖水,時刻要和顧客黏在一起似的。剛才占了便宜的高興勁兒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心里似乎有一種不以為然同時又是憤怒的情感。
進來的這個客人態度有點兒生硬。他好像不愿意跟人交流。她知道有些客人喜歡和酒吧女侍說話,但有些客人喜歡一個人待著,享受所謂的孤獨。當然,她有的是辦法讓這種客人開口說話,只是此刻她的心思不在這里,她想趕快坐到魯建對面,和魯建閑聊。
一會兒,顏小玲回吧臺,媚笑著請李單平照顧一下那個客人。李單平不同意。她生動的臉瞬間僵了下來,就好像她懂得戲劇中的變臉絕技,眨眼之間,她臉上的糖紙揭了去,成了一塊過夜的燒餅。李單平覺得這個女孩太自以為是了,不想再理她了。“我他娘的教她那么多東西,她根本不領情,她來這里還不到一年,現在她那樣子看上去像來了一個世紀。”李單平沒看她一眼,繃著臉兌他的酒。顏小玲用手肘碰了碰李單平。女人特有的方式。她顯然還不死心。李單平開始沒理她,后來,李單平的心就軟了。他終于答應照顧那個客人。
這一切都看在魯建的眼里。魯建覺得這兩個人是很有意思的一對。
她坐下來時臉上的表情純真。男人是容易被純真所迷惑的,男人大都不愿深究女人。這個女子知道怎么對付客人,她只要做出那種想要被嬌寵的小女人模樣,就能賺到她的小費。她大概覺得這些大男人都很傻,她只要逗他們開心,即使男人沒占到任何便宜,他都會心甘情愿地給她小費。
顏小玲喝了一口酒,盡量用天真的口氣說:“你找到了她?”
魯建像是吃了一驚,本能地說:“什么?”
顏小玲說:“他們說你已經找到了那個女人,他們還說你天天跟蹤那個女人。你究竟想干什么?”
魯建反問:“你說我要干什么?”
顏小玲說:“我不知道,我是個笨蛋,我猜不出來。”
魯建好像突然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了。他仔細地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姑娘。她確實有點兒蠢,她自以為別人不知道她的小心眼小計謀,她時刻想利用別人。這個小婊子。不過,她雖蠢,但不乏可愛之處。他打算逗逗她。
“他們把我的事都告訴你了吧?怎么樣,如果換成你,你會怎么辦?你會怎么對待她?”
顏小玲抬著頭,裝作很努力地想了想,說:“不知道,我沒坐過牢,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我……可能……會很氣憤。對,氣憤。我想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會去找她,向她索賠,對,要她賠青春損失費。現在就時髦這個。我一個女友被她男朋友甩了。不過,我這女友一點也不可愛,她被甩一點也不奇怪。她就向那男的提出要索賠青春損失費。”
魯建說:“這主意不好,我又不是女的。”
顏小玲又說:“你不想索賠?讓我想想,如果……我是……你,我會去找她,找到她發現她非常漂亮、性感,于是就愛上了她。多么浪漫!你是不是愛上了她?”
魯建像孩子一樣笑了。他說:“你倒是很會編故事。”
顏小玲突然傻傻地笑了起來,用手指著魯建說:“你不會想殺了那女人吧,這可不好,你已經坐了八年牢,如果你殺了她,你這次可能要坐一輩子牢了。”
魯建說:“我也許真會殺了她。”
顏小玲說:“你在里面是不是一直想這事?”
魯建說:“你說呢?”
顏小玲說:“她現在怎么樣,她是不是很慘?我猜猜她現在在干什么?她出了那樣的事也許不會有男人要她了,其實她也是個可憐的人。我想,她一定變成了一個老姑娘,脾氣古怪,隨便什么男人都可以玩她……”
魯建見顏小玲沒完沒了,打斷了她。他說:“她現在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現在看起來比誰都高尚,不是宣傳的那種高尚,是真正的骨子里的高尚。這樣的人你一輩子也想象不出來。”
李單平一直在觀察他們。李單平看到顏小玲這個樣子,想,她越來越自作聰明了,她總有一天會吃不了兜著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