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等了許久,才等到愉貴人的召見。
都說懷孕的女人最是幸福美麗,她卻一臉木然,張嬤嬤喊她抬手才抬手,喊她轉(zhuǎn)身才轉(zhuǎn)身,仿佛一具沒了線,就自己不會動的牽線木偶。
“好了?!睆垕邒邽橛滟F人量完尺寸,輕聲細語的問道,“貴人喜歡什么樣的花式?石榴多子?祥云仙鶴?”
愉貴人神色恍惚,嘴唇上下開合,極低極低的嘟囔著什么。
“貴人,您說什么?”張嬤嬤不得不將耳朵湊過去,才勉強聽清她的話。
“枇杷膏,枇杷膏,枇杷膏……”愉貴人不斷重復(fù)這三個字?
張嬤嬤楞了楞:“枇杷膏?”
這三個字仿佛刺激到了愉貴人,她忽然大吼一聲:“那枇杷膏一定有問題!”
張嬤嬤被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的回頭看了看門外,對怡嬪的懲罰還在繼續(xù),慧貴妃的狗奴才們都還在外面沒走,誰知道里面有沒有耳朵特別好使的?
“貴人。”張嬤嬤忙回過頭來,小心翼翼的規(guī)勸道,“張院判醫(yī)術(shù)高明,怎么會誤斷呢……”
“不不不!一定有問題,一定有問題!”愉貴人打斷她的話,然后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眼中一亮,雙手死死抓住她的肩道,“我認得你,你那天也在,還有你,跟你……”
她的目光一路滑過錦繡,最后落在魏瓔珞臉上,目光有些空洞幽暗的笑道:“你們都在,你們都看見了,慧貴妃想害我,枇杷膏里一定有毒,可……可是為什么驗不出來,為什么?為什么!”
愉貴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幾乎變成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
張嬤嬤鼻尖上都冒出汗來,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礙于身份,只能一邊回頭看門外,一邊哀求:“貴人,奴才求您,別說了……”
“新葉有毒?!?br/>
張嬤嬤與愉貴人齊齊一愣,然后循聲望去。
魏瓔珞垂著頭,低聲道:“枇杷老葉沒有毒,新葉是有毒的……”
張嬤嬤只覺自己背上一涼,急道:“住口!”
“住口!”愉貴人朝她大尖叫一聲,然后快步走到魏瓔珞面前,聲音略帶顫抖,“說下去。”
魏瓔珞仍低著頭,看著眼前的淺金色桂花紋裙擺,低聲道:“我幼年很愛吃枇杷,結(jié)果有一次誤食果核,呼吸困難,嘔吐不止,后來游醫(yī)說,大夫們按照藥典制藥,藥典上都用陳年枇杷葉制作枇杷膏,可大多數(shù)人卻不知為什么。他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這是因為枇杷老葉無毒,而新葉與果核都有毒,多服則有性命之憂……”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新葉有毒,新葉有毒?!庇滟F人喃喃重復(fù)這四個字,“慧貴妃送來的枇杷膏,一定是用新葉制成,毒性極微,難怪張院判未曾察覺,就算真被發(fā)現(xiàn),也可以推說是御藥房出了岔子……”
愉貴人忽然一把抓住魏瓔珞的胳膊,神色狂熱:“走!跟我去見皇后!”
“萬萬不可!”張嬤嬤忙攔下她們:“貴人,一個小小宮女的話,又怎能當(dāng)真,難道她比張院判還要準(zhǔn)嗎?瓔珞,在宮里亂說話是什么下場,你給我跪下!”
魏瓔珞從善如流的跪下。
“貴人?!彼凳椎?,“奴婢地位卑微,您仁慈才給奴婢說話的機會,但在皇后娘娘那,奴婢或許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br/>
簡而言之,皇后不一定會相信她這種小人物的一番說辭。
“……我明白了?!庇滟F人回過神來,神色復(fù)雜的看著眼前的魏瓔珞,緩緩松開了扯著她胳膊的手,“我自己去找皇后陳情,你……”
頓了頓,她才語氣舒緩的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瓔珞?!蔽涵嬬蠊Ь椿氐馈?br/>
愉貴人朝她點點頭,然后飛快的離門而去。
她一走,張嬤嬤就狠狠瞪向魏瓔珞:“你為什么要跟愉貴人說那樣的話!”
為什么?
魏瓔珞望著愉貴人的背影。
“明哲保身,大部分事情我都可以不管,但唯獨她們,唯獨這種姐妹之情……”魏瓔珞默默心道,“我沒法放著不管,看見她們,我就好像看見了姐姐跟我……”
所以,為了這種難能可貴的姐妹之情,她甘愿冒一次險。
“更何況也并非毫無收獲?!彼南?,“后宮之中派系林立,最大的兩個派系就是皇后與慧貴妃,我若是真因此得罪了慧貴妃,就會自然而然的進入到皇后的派系……效果估摸著比直接投靠皇后還要好,畢竟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br/>
魏瓔珞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面面俱到。
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小看了這后宮,小看了他人。
“瓔珞!”回到繡坊之后,張嬤嬤屏退眾人,唯將魏瓔珞留下,然后手提戒尺,厲聲喝道,“跪下!”
她與方姑姑不同,一貫刀子嘴豆腐心,手里那根戒尺猶如擺設(shè),從未真正落在哪個小宮女身上過,如今顯是動了真怒,魏瓔珞忙給她跪下,然后昂頭望著她,眼中沒有恐懼與怨恨,只有擔(dān)憂。
“嬤嬤?!彼p喚道,如小孫女喚最疼自己的外婆,“您別生氣,我知道錯了?!?br/>
張嬤嬤心中一軟,表情卻更加嚴厲:“你知道你錯哪了?”
“我不該當(dāng)面告訴愉貴人新葉有毒?!蔽涵嬬笙肓讼耄?,“我應(yīng)該把事情寫紙上,然后偷偷塞進裁給她的新衣里,更保險一點,送衣服的時候,失手將紙條落在地上,若貴人撿起問我,我就謊稱不知道是誰塞在我身上的……”
“行了!”張嬤嬤開口打斷她,語氣一沉,“結(jié)果,無論換了幾種方法,你還是把新葉有毒的事情要告訴愉貴人?”
魏瓔珞沉默半晌,終是沒有騙她,低聲回道:“是。”
她原以為自己會被張嬤嬤責(zé)罰,或打或罵,她甘愿承受,卻沒想到,等來等去,卻只等來張嬤嬤一聲嗤笑。
“呵。”這笑似嘲似憐,“那就用你的眼睛看看吧,瓔珞,親眼看看,你這么做的結(jié)果?!?br/>
后幾日,風(fēng)平浪靜。
因張嬤嬤那番話,瓔珞一直心事重重。
但心事再多,卻也不能誤了手頭的事,該裁的衣服裁,該繡的花兒繡,終是在規(guī)定的日子做好了兩身新衣裳,一件繡石榴多子,一件繡祥云野鶴,然后一同送至愉貴人處。
“這件我留下?!庇滟F人點了點那件石榴多子,又點了點另一件祥云野鶴,“這件你幫我送去怡嬪那?!?br/>
瓔珞小心翼翼的打量她的神色,與初相見時的惶惶不安不同,今天的她淡掃胭脂,小腹微凸,臉上難得流露出一絲幸福的光澤。
“順便替我給怡嬪帶句話?!庇滟F人順手打賞了瓔珞一根簪子,“讓她再忍耐幾日,過幾日,皇后娘娘定會為她做主?!?br/>
瓔珞推脫再三,實在是推脫不掉,只得無可奈何的收下那根簪子,簪頭一對并蒂蓮,紅白二色相互纏繞,猶如一對世上最親昵的姐妹。
“我是繡坊宮女魏瓔珞,愉貴人派我過來給怡嬪送一件新裁的衣裳?!笔苋怂?,忠人之事,瓔珞捧著衣裳來到怡嬪寢殿,對守在寢殿內(nèi)的宮女自報家門。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似因怡嬪受罰之故,她殿內(nèi)的宮女們也跟著人心惶惶,眼神浮動,如同大樹將傾時,即將離散的鳥雀。
聽了瓔珞的來意,其中一個宮女勉強笑道:“難為愉貴人還念著我們小主,東西給我吧?!?br/>
“愉貴人還有一句話要我?guī)Ыo怡嬪?!杯嬬箅y為的抿抿嘴,“……特別吩咐過我,要親口對她說?!?br/>
宮女疑惑又警惕的打量她一會。
“或者您先問問怡嬪?”瓔珞善解人意道,“若是她愿意見我,我就過去,不愿意見,我就去回稟愉貴人,這樣即不耽擱事,也不叫您為難?!?br/>
“……行吧。”宮女這才勉為其難的點點頭,“你在這等著?!?br/>
她轉(zhuǎn)身離去,沒過多久,便傳出一聲凄厲尖叫。
屋子里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一同邁出腳,大腳小腳,太監(jiān)宮女,紛紛亂亂,一同沖進了門內(nèi)。
魏瓔珞的腳也混雜在其中,然后忽然定在寢門前。
透過眼前的門,映入眼簾的,是兩只懸在空中的腳。
那定是一個很喜歡仙鶴的孤高女子,故而就連左右搖晃的繡鞋上,都繡著展翅而飛的仙鶴。
慢慢順著那雙鞋往上看……
“怡嬪……”魏瓔珞喃喃喚道。
一道白綾繞過怡嬪的脖子,將她筆直吊在屋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