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十二洲尋之未果, 人間把諸事葬了太多……”
一老道持一拂塵,拂塵一分,晦暗中分徐徐一線丈許來的光路, 隨走隨熄, 隨熄隨分。他就這么一路披拂, 一路前行,足下麻鞋殘破, 身上衣衫襤褸, 也不知走過多少路, 經過多少搏殺, 唯獨手中拂塵, 始終潔白如雪。
若半算在這, 便會認得,這形容枯槁的老道是誰。
他師父。
鬼谷谷主。
世人慣稱他為“鬼谷”,卻不知道他就任鬼谷谷主之前,用過一化名叫“鹿尋”, 曾與行將返回清洲的左梁詩有一面之緣。當時一準閣主與一準谷主在茶樓坐,左梁詩偶然言道“踏遍十二洲尋之未果,人間把諸事葬了太多?!蹦菚r同樣追查無果的鹿尋未作回答,爾后兩人各散去。
一者向東,韜晦待時六百載。
一者向西, 揲筮卜卦三千回。
“既然人間尋不得, 便到幽冥來尋嘛。若幽冥再尋不得,便想法到天上去尋。”鬼谷口中喃喃, 拂塵一點,再次于大荒中辟一截路來,“做人不能太死板……三百十六條道都走一走, 總走得到的?!?br/>
這一次,他走的是幽冥。
是大荒。
大荒環繞在人間之外,雖然時時刻刻有瘴霧不斷洶涌而,但若要細論的話,洲嶼同真正的大荒間的距離各不相同?!度缈拜泩D》上,人間被繪畫成兩重,一重是圓形的“青廬”,也就是天穹,一重是青廬覆蓋下的“厚方”,也就是總像一四角展的矩形的十二洲。因此有耳熟能詳的“天圓方”之說。方的四角,抵在圓天的邊陲,就像是系住廬蓋的四角釘。
以清洲燭南為例。
燭南東去一萬里,便是三十六島之一的“狄山”,狄山再東去二萬里,便為滄溟的盡頭,是清洲之月所能照到的最遠極限。曾經有修士跋涉三萬里,抵達這人間與大荒的交界,但冥昭瞢闇,幽晦未形,四象混沌,鬼魅幢幢,駭然大觀。
但如果從東北、西北、東南、西南四角發,這一步便可以踏進大荒。
鬼谷便是從東北隅的兇犁土丘進的大荒,迄今為止,一刻不停走了近半年。
在拂塵辟的光路之外,無數猙獰古怪的影晃動,徘徊,垂涎正中間的活人血肉。隱隱約約有鱗甲聲,有竊竊私語聲,有吃吃發笑聲……嘈雜怨毒,陰冷奸詭,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一旦道心失守,便會被立刻吞噬,墜為邪祟,化作大荒的一部分。
一步、兩步、三步……
一萬里。
鬼谷停下腳步,回首來時的路。
九千九百里處的燈光已然縹緲,徹底看不了。
一百里一枯骨,一枯骨一余燈,這是一代一代入荒求索的修士大能點燃身所化的引路之燈。九千九百里處的燈,是前人留下的最后一盞,化燈者是上一任太乙掌門,三千年前提劍伐空桑的顏如卿。
人非天神,上不能效神君辟四極,下不能效夸父化鄧林。
只能這樣,一代一代,一百里一百里向前。
愚蠢,笨拙。
“謝先輩為后來者道?!?br/>
鬼谷朝來路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起身取一背刻生辰八字的木人,立在幽晦間,取七枚桃木釘,刺破己的七竅,各沾一點精血,后釘進木人應的七竅所在位置。當他繼續向前,身死之后,這七枚桃木釘就會牽引他的魂魄依附到木人上,燃成一盞新的引路燈。
做完這一切,鬼谷繼續向前,不再回頭。
一萬里幽冥路。
一百盞命魂燈。
………………………………
只剩下骨頭的云鯨載嶙峋枯峰在黑暗中緩緩游動。
骨鯨巨大的眼窩向外源源不斷流淌暗沉粘稠的血,血水蜿蜒成兩條的河。骷髏與腐肉淤積成壤,白骨與惡念堆砌成墻……與《古石碑記》所載的太古大荒不同,而今的大荒的深處隱隱已經衍化了己的幽冥之城。
懷寧君盤膝坐在云鯨的頭骨處,斟飲。
鬼谷定下七根桃木釘的時候,酒盅于半空中停頓了一下,片刻,他笑道:“終于多了一盞啊?!?br/>
慢慢將杯中酒飲盡,懷寧君垂眼俯瞰為鯨骨盤繞的幽冥之城。
城中往來者,多死魂魑魅之屬,間以戾妖鬼祟,次之的則是……
人。
或者說,應該稱他們為“荒侍”。
他們原先也算是修士的一員。
只是大道難求,而就算修煉有成,面吞噬萬物的大荒仍然微弱螻蟻。是以一直以來不斷有修士墜邪,以屠殺生靈為禍人間的方法,轉修“業障”。業障纏身者,便成了另類的魑魅魍魎,也就無所謂道心之崩塌與不崩塌了,便可入大荒。
懷寧君提起白玉壺,慢慢往酒盅中斟酒,淺碧的酒液一點一點漲高,在暗紅的血火下色澤有詭異。
“僅鯨骨一城,就有荒侍不下萬人,”懷寧君語調不緊不緩,像是有意說誰聽,“整大荒中,叛離人間的邪修,你覺得大概有多少人?”
他是在同一縷鬼城中心的神火說話。
這一縷神火比顏掌門之流在大荒中留下的命魂燈還要微弱,從太古一直燃到今日,燃了太漫的歲月,更何況大荒特在此處造起一座朽骨腐肉之城,以陰寒晦氣不斷沖擊,侵蝕。
按道理來說,早在一百年前,就到了枯盡的時間了。
可不知道為什么,殘魂之火雖凄凄如縷,卻搖搖不滅。
殘魂沒有回答。
“與數萬數十萬的荒侍相比,百盞命魂燈……”懷寧君笑了一下,“算什么?”
殘魂寂寂。
不言不語。
懷寧君也不說話了,沉默望城中的那一點神魂。
云中之戰后,神君身隕,破碎的神骨落滿十二洲的河山,而燃起的神魂則落進大荒。其中一部分殘魂,由巫族召回人間。剩下的,則散落在大荒的各方,承載他生前“瘴去風來,漫天繁星”的執念,日夜燃燒。
共計三十三道。
其中十一道,師巫洛九次入大荒取走。
其中八道,煉化邪兵時行焚盡。
其中六道,燃燒殆盡。
其中一道,月母經女取走。
有一道,牧狄取走。
……
零零總總,如今還剩下六道殘魂。
“還是煉化不了?”
一道蒙蒙的似有形似無形的黑影現在懷寧君身邊,問道。
懷寧君慢慢將盅中酒飲酒,爾后反問:“你不是試過很多次了嗎?何必問我?!?br/>
“可我懷疑你在顧戀舊,”黑影冷冷回答,“你莫忘了,就算你留,他也不得會你留。”稍頓,黑影一針血指,“當初仙門空桑召他回魂時,你既然能夠在他的殘魂里種下傀絲,怎么如今連縷行將枯盡的余魄都煉化不了?”
“不?!?br/>
乎意料,懷寧君搖了搖頭。
“你錯了?!?br/>
黑影冷然看他。
“我什么都沒做,”懷寧君望城中的余火,語氣古怪,“我從頭到尾,什么都沒做。”
黑影聽他語氣里混雜一絲憐憫的譏諷,困惑問:“你沒有種下傀絲,那他是怎么瘋的?”
懷寧君放下酒盅,轉頭看。
“第一次荒厄過后,所有天神都知道,想要真正遏制荒瘴,真正建立人間,只有讓凡人踏上仙途,眾生蕓蕓,眾生為墻,城池萬載,群星漫天,爾后能瘴盡天清??沙怂瑳]有誰愿意授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黑影詫異反問,“若我是天神,然也不愿意凡人能與我并肩?!?br/>
“的確,有這原因,但最重要的不是這,”懷寧君道,“最重要的是因果。”
“因果?”
黑影重復了一遍,似乎有不明白這詞的含義。
“一人修道為善,得一分功德??梢蝗诵薜雷鲪?,造的卻是十分、百分、甚至是千萬分業障。”
“誰傳道天下,誰就要為天下擔起這份因果?!?br/>
“誰敢賭?”
一人為善,善微力薄。
一人為惡,惡深罪重。
誰愿意賭?
誰敢賭?
……………………
“他說,他愿意賭?!?br/>
師巫洛一字一句,每一字都像在向外拔一根釘在他心臟深處的骨刺。
那是天四極還差一極的時候。
大荒蘇醒,發動了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暴烈反撲。瘴霧從還未建好的南辰極洶涌而入,城池一座接一座傾覆,還未完工的日軌月轍動蕩,混亂。在一午后,白衣的神君坐在云中沉默了許久。
他做了一古往今來再沒有第二位天神愿做敢做的決定。
“我愿意賭。”
“我賭世人之善總能勝過世人之惡?!?br/>
“我來賭?!?br/>
他那么說,就真的去做了。
“他賭了。”
師巫洛緋刀斜指,握刀的手關節森然泛白,他要替一人將所有塵埃拂去,將一切雪洗。
四下俱寂。
只有師巫洛輕輕在問:
“可他得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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