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明川打量著眼前人,忽見他薄唇微啟,低低喚了一聲,“洛師兄。”
聲音疏離而淡漠。
洛明川驀然回神。
從前在瀾淵學府……這人也如此喚他。
他已許多年不曾聽到殷壁越說出這樣的稱呼。似乎自他們拜入滄涯,一夕之間很多事情都變了。從前的同窗之誼,一朝形同陌路。
思緒翻飛也只是一瞬,再看眼前人,準備好的種種質問,竟一時語塞。
不自覺就放輕了語調:“殷師弟……”
不待他再說話,少年倒是先開口了,
“師兄可是來問我紫府秘境之事?”
洛明川只得點頭,“正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分明事實已不容置疑。
為何心底里還隱隱抱著期望,下意識不愿相信少年要害他。
真是迷障了。
洛明川定了定心神,重新提起警惕。
眼前人卻不再開口,只是直直看著他,目光無悲無喜。
沒有原因。沒有辯解。
令人壓抑的沉默回蕩在空寂的地牢里。
殷壁越其實急的想撞墻。
他一直按這樣的劇本彩排的:主角一上來就嚴厲質問,指責控訴,他順勢做忍辱負重狀,不愿辯解,后來被逼急了說出自己在秘境受邪修脅迫,不得不設下陣法,先做做樣子,最后關頭便與邪修同歸于盡。
多好的劇本,戲劇沖突,人物性格全照顧了!
雖然漏洞多的糊不完,但憑自己多年的精湛演技,和主角的正直圣母心,他起碼有七成的把握蒙混過去。公審之時有了主角的證詞求情,大有轉機。
現在呢?!主角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還沒想清楚,就見對面人已微微蹙起了眉頭,似是不滿他的沉默……
得,那就順著他的套路演!拼了!
殷璧越正想開口,驀然抬眼間,卻對上一雙深淵般的眼眸。
如漆如墨,像是無盡的漩渦,直要將人魂魄吸進去。
他悚然一驚!迦蘭瞳術!
洛明川竟然會瞳術!
我去!說好的圣母呢?!主角你怎么先放大招?!
穿越多了閱歷豐富,這種攝人心魄的法門,與魔道的攝魂術相似,修煉到極致都可操控他人心神。
但洛明川使的瞳術是正派法門,對被施術者不會造成心神傷害,卻需要極高的天賦才能修行。如今的能力,也不過是能讓人心神恍惚,說出真話而已。
可惜這種程度的神魂侵入,絕不是原身的修為能抵擋的,甚至是柳欺霜,都未必能在毫無防備時化解。
殷璧越心里一邊贊嘆主角實在逆天,這么難的功法都能入門,一邊恨不得拍大腿狂笑。
小爺穿越這么多年,別的本事沒有,魂魄凝練堪比24K鈦合金,未逢敵手!
不服來戰!
……可是戲還得演。
只是瞬間怔愣,少年清冷的眸中泛出空茫,像是山風忽起,吹來氤氳的霧氣。
對上這樣一雙純真如孩童的眼。洛明川幾乎說不出話,心里不由涌上一絲負罪感……
“師弟,你……究竟為何要殺我?”
殷璧越恨不得上去乎他一巴掌。
少年啊!你怎么這么不懂反派的心啊!
天資極高卻屢被搶風頭,極端嫉妒下導致黑化!這就是反派設定啊!
原主當年學府考第一的學霸,入了門派次次被你壓一頭,每天都能偶遇二十次八卦黨暗搓搓的議論,‘雖說洛師兄天資不如殷師兄可是人真的很好呢!’到后來‘姓殷的憑什么拜入兮華峰啊我看洛師兄比他好百倍!’
原本原主只是孤高驕傲不愛理人,結果入門兩年下來早就性格扭曲了啊!朝著陰郁報社一路狂奔不復返了!
少年忽然輕輕的笑了。
如平湖落石,笑意從眼底層層疊疊的漾開波紋。
清冷的眉目似冰雪初融,春風吹醒漫山桃花。
仿佛他本是天上之人,因著這一笑,回到了人間。
“師兄,你來看我了啊。”少年的笑容里顯出一分青澀稚氣,孩童般歪了歪頭,“真好。”
“我還能見到你,好極了。”
洛明川怔在原地。師弟為什么……這么說?
這樣的殷璧越太陌生了。
像是卸下了所有偽裝防備,化開周身拒人千里的冰寒。真實……而脆弱。
是的,脆弱。
他不明白,一貫驕傲冷漠的人,為什么會脆弱。而自己,竟會覺得心中酸澀。
殷璧越只見洛明川眸色深沉,似是沉思,喜怒難辨。
瞬間像被潑了冷水,立刻清醒過來。
難道他起疑了?
對!問的是‘為什么要殺他’,中了瞳術的人怎么會答非所問?
太托大了,太大意了!若是被看出自己神魂有異……
必須馬上說些什么讓他轉移注意,放過這個漏洞!
殷璧越面上仍做迷茫狀,大腦飛速運轉。
可是怎么補救?!這一個停頓的時間,洛明川再圣母也該知道哪里不對了!
“叮——為了顧客能更好了解使用本品,特贈用戶體驗三次,幫您輕松解決生活難題,是否選擇現在使用?”
用戶體驗,什么東西?!
眼前的洛明川已蹙起了眉頭……
用用用!!!解決生活難題!!
“叮——光環小助手為您服務!”
殷璧越只覺心神一凝,像是身體里多了條無形的繩索,牽引著他變換表情動作。
少年收斂了笑意。
“你以為我要殺你?”
他似是自問,又似是問對方,尾音帶了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在壓抑著什么,“殺你?……我怎會殺你?!洛師兄……你知道么……”
清冷的眸中陡然迸發出璀璨光華,直直注視著眼前人,眥目欲裂,
“就算哪日我死了,也不會讓你有事!”
洛明川心神大震!
癲狂,執念,不甘,怨恨,還有…他不懂的情緒。深切刻骨的種種,都凝在那雙好看的眼里,迤邐的眼尾隱隱泛出猩紅。
他喃喃道,“師弟,你……”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離開滄涯,但為什么傳送陣變成了熒惑守心的殺陣?!為什么沒有只限定你一個人?!為什么會弄成那樣…我不能控制它了……分明我都是按那人說的去做的啊……”
少年踉蹌著撲上前,鐵鏈嘩嘩作響,蒼白的十指握緊玄鐵柵欄。
洛明川看見他纖弱手腕上縛著的沉沉鐵索。
一起……離開滄涯?
“誰讓你做這些,你又要帶我去哪?”
“在秘境中,我遇見凈水湖里的修者,他說,有辦法讓我得償所愿…”說到這里,少年忽然激動起來,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
“你問我去哪?!分明我們說好的!學府的先生說‘君子一諾,不可悔也!’師兄你當真都忘了么?”
凈水湖?是了,凈水湖!師弟定是遇上了湖里的邪修!中了設計!
不待他細想再問,少年又自顧自的說下去,
“去瓊州啊!……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走,所以就想了這個辦法。”
少年又笑了,眼睛閃亮亮的,像是在說‘我聰明吧快夸我’。
不待笑意漫開,又忽而哀傷下來,“可是師兄,你為什么變了呢?”
瓊州?!洛明川不可置信瞪大眼,“你如何得知?”
……得知,瓊州?
忽然他反應過來,不好!這般在瞳術中大喜大悲,極易傷及心神!
而且直覺告訴他,不能問下去了,少年將說出一個陌生的秘密!
洛明川輕喝道,“神來魂予,破!”
可惜他如今修為,尚做不到言出法隨。
已經遲了。
少年緩緩開口,“三年前那晚中秋月圓,瀾淵學府結業,通宵痛飲梨花釀,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洛明川腦袋轟的一聲炸開。
遙遠的記憶中,那樣一個荒唐的夜晚早就模糊。
天道在上,他都做了些什么!
瀾淵學府名動天下,每年錄取者不過三十,順利結業者更是鳳毛麟角。學制并無設限,只要通過校考就可結業。呆不下去的也可自行離去,只是終身不得再入學府,自稱是學府子弟。饒是這樣,打著學府棄徒的名頭,也足享錦繡前程。
而學府結業子弟或求道求法,或求權求勢,皆無一庸才,可謂天下英雄出此輩。
洛明川年長殷璧越四歲,卻是同年入學府,同窗三年后,又一同通過考試。
殷璧越更是奪得當年榜首,成為學府歷史上年紀最小的奪魁者。各大世家皇族,門派勢力爭相籠絡,名聲顯赫一時。
他們結業那晚,二十余人蓮臺水榭相聚,把酒縱歌。
這群天資絕艷的少年,既有睥睨天下,闖蕩四海的豪情,也有不知明日何方,所求為何的迷茫。
此一別或是山高水遠,未有相見,再見之日生死對立也未得知;或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富貴前程,或是高山之巔,煙云浩渺苦修寂寞。
前路茫茫,世事難料,只知,今夜之后,人生從此不一樣。
百感交集,盡上心頭,化作杯中酒。
那一年的殷璧越只是個傲嬌的少年。
那一年的洛明川還是個會撒酒瘋的毛頭小子。
蓮臺水榭,杯盤狼藉,擊箸而歌,煙花美酒,歡飲達旦。
記憶漸漸拂去光影塵埃,露出鮮活的本來面目。
“我不想拜什么滄涯山,修行有什么好,不如回瓊州老家娶媳婦生孩子……”
“嘿嘿,你跟我走吧,我們回家去……”
洛明川被腦海中閃過的片段擊中。
目瞪口呆的怔在原地。
他拉的是誰,早就不記得了,難道不是第二天扇了他一巴掌的那個師妹?
而是……殷師弟?!
然后呢?有沒有說什么更過分的話,做什么動作,發生什么……
師弟當時才多大?!十四歲有么?!
他恨不得飛回那晚,拎起醉醺醺的自己狠狠來兩巴掌扇清醒,禽獸不如啊你!
待他再想開口,就見眼前人眸中霧氣漸漸散去。
濃密的睫羽覆下,再睜開時,雙眸是天上的寒星。
少年微微蹙眉,眼底閃過一分詫異,似是不明白方才怎么了。
瞳術已解。
沉默之后,少年什么都沒有問,只是退后兩步,轉身向黑暗中走去。
淡漠的聲音低低傳來,“洛師兄若無事,便請回吧。”
洛明川幾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