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嬌當初說的幾日,轉眼間已經過了半個月。
連肆每天忙完政務,抬頭看到的就是緊閉的窗。
是啊,天氣太冷了,他染病痊愈還未過多久,可巫主殿內多多少少的,也已經燒了十天的爐子了。
不知道白嬌在西屏這么久會不會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
定是爐子里的炭火燒的太旺了,讓他有種心悶。
又這樣過了幾日。
白嬌懶散的打了個哈欠。
小蒼山上的動物們最近減員厲害,除去幾個已經成了精的、幾個味道不好的、幾個賣相難看的,還有幾個拖家帶口的,都被一條白色的蛟龍擄走之后,再也不曾有誰見過。
都知道是進了西屏天師的院子里。
可沒有膽大的敢去叫板。
那里可是住著一位在小蒼山說自己排第二,第三和第四都要抱團逃離的號稱慘無人道的天師,一只孵化百年才成功破殼就到處噴火的幫兇五鳳鹓雛,以及最近不知道為什么搬到小蒼山并且與天師、鹓雛安然相處的一條奪命白蛟。
小蒼山三大惡人,排名不分先后。
白嬌的身形放在平日里太過顯眼,但在蓋了幾層厚重雪色的蒼山,實在堪稱完美隱藏。
她衣來伸手慣了,難得親手打獵,覺得甚是有趣。
“阿白,”天衍盯著白嬌看,“怎么胖了這么多?!?br/>
白嬌很是害羞,她摸了摸自己日漸圓潤的下巴,“是胖了些。”
鹓雛不高興了,她現在可是小蒼山里第一的護蛟狂。
原本倚在白蛟的肩膀上打著瞌睡的小姑娘睜開了眼,她說,“天師你怎么能這樣說。姑姑是蛇,冬天就該圓滾滾的?!?br/>
天衍連眼神都懶得給鹓雛,冬天應該圓滾滾的東西,怎么都輪不到蛟龍。
誰不知道白蛟抓的東西最后大部分都入了這只無底鳳凰的胃里。
小鳳凰還學會點餐,今日要吃這,明日要吃那。
“別賴著了,”天衍看了看面前越來越像的兩個不同物種,“你家小朋友來接你了。”
“嗯?”白嬌還未反應過來,小蒼山獨一戶家的特有風鈴聲伴著叩門聲就傳到了院中。
鹓雛條件反射的撲騰下地,一蹦一跳的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連肆左手持傘,原本叩門的右手叩了個空,差點給了鹓雛的小腦瓜一下,還好他收手及時。
門內的鹓雛絲毫不知自己躲過一劫,她歪著小腦袋看著來人,“俊俏小伙,你找誰?”
“謝謝謝謝,”連肆道,又好像是想起了鹓雛的問題,他又補上了一句,“來找白嬌。”
鹓雛轉過腦袋,沖著里面喊道,“白蛟姑姑———有個俊俏小伙找你———”
尾音拉的很長,連肆很是滿意,他喜歡這只小鳥,比耳鼠可愛多了。
白嬌一愣,腦子里閃過與俊俏有關的面孔。
她沒有鳳凰那么好的嗓音,只好雙手貼在嘴邊,回喊道,“你讓景木進來吧———”
連肆笑不出來了。
護蛟狂鹓雛補上致命一刀,“走吧,景先生。”
連肆進了院子,又過了幾道彎彎繞繞的回廊。
亭子里背對他坐著的正是白嬌,她面前正好坐著一位身著淡青色長襖的男子,他看起來只有人類三十歲的樣子,但一頭微卷的白發透著與白嬌完全不同的樣子。
比起白嬌白發的妖異,眼前人的白發更像是。
仙。
他的眼瞳是比白嬌的深色紅瞳要明亮許多的水藍色。
很淡,似乎什么也映不進去。
看起來不太好相處,連肆想。
屋外還是有些冷意,考慮到南荒巫主是個凡人之軀,天衍便很是自來熟的邀請連肆到屋內入座。一路上白嬌被迫解釋了為什么說到俊俏小伙第一反應是景木而不是連肆這種幼稚的問題。
她只好以“景木是俊俏,連肆是劍眉星目清新俊逸”安撫連肆。
可以。
景木只值得兩個字,而我值八個。
兩人短暫的互相介紹之后就進入了正式話題。
“神蛟在西屏多有叨擾。”連肆笑瞇瞇的翹起了腿,顯得自己很是自然。
“哪里的話,”天衍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又放下,“白蛟與我是舊識,這么久沒見,多住些日子也是應該的?!?br/>
……
諸如此類的客套話帶著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心機來回往復。
鹓雛早就聽得困了。
她只是個吃好喝好身體好的小鳥,小鳥聽不懂人話。
兩人啰嗦話說了一堆,白嬌也覺得無趣了起來。
“是該回去了?!卑讒傻哪抗鈷哌^鹓雛與天衍,前者已經睡的東倒西歪,后者掛著皮笑肉不笑的臉孔讓人崩潰。
一旁的連肆也有些陌生。
一個想留,一個想走。
白嬌站起身,走到屋外,隨著她起身的動作,原本還在客套的兩人也跟著站了起來。
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停了。
陽光灑在雪地上刺眼的很。
天衍剛剛下意識的就要提醒白嬌別盯著雪看,就被連肆搶了個先。
“小心傷眼?!闭f話間,他走上前妥帖的從袖子里取了一條灰蒙蒙的輕紗,遮在了白嬌的眼上,輕巧的在她腦后又打了個結。
啊,還是那個習慣操心的連肆。
看著這一幕的天衍氣笑,“快滾,再不走我小蒼山都要讓你吃空了。”
他把門掩上,將一切吵鬧關在了外面。
呵,白嬌。
這個名字意外的很適合她。
天衍看了看大拇指指腹處,曾經這里有兩個對稱的小洞般的傷痕,經過長年累月的愈合,已經淡的只剩下兩個小黑點。
那時他還只是一只自詡看透世間的白澤。
這一族傳承的太久了,族里越是聰明的白澤,越是不愿動彈。
只有他算作族中的異類,他喜歡去接觸那些來自傳承的“知識”。他會在月升日落之時觀蜉蝣,見證朝生暮死,偶爾也會在興趣使然之時見君主,說上些模棱兩可的話,讓他們帶著一肚子思考。
所以在他看見那條被過早排擠的白色小蛇時,他也得出“異類”確實不好在族群中生存的意義。
但白澤這個族群實在過于聰慧,整個族群算上他,也不到十只,所以就算他有過叛逆,有過不合群,都被包容與照顧的很好。
他伸手抓起那條快要餓死的白色小蛇,喃喃道,“助你一程,不要客氣?!?br/>
像是說給曾經的自己,又像是說給手中的這條小蛇。
彼時還是無名無姓瀕死白蛇的白嬌,在溫暖的掌心里醒了過來,她與天衍對視了一眼,天衍剛要開口,就感受到大拇指指腹傳來的劇烈疼痛。
他一下子想將小白蛇甩出去,但白蛇的尖牙死死的扣在了他的手指上。
該死。
腦子里這一刻出現的只有在學堂附近聽過的一個故事。
新版《天衍先生與蛇》。
“白嬌就要走了,你可不要舍不得的一個人關起門來哭。”
突然傳來的聲音讓白澤捏緊了拳頭,他回身看向那個趴在墻頭上的腦袋,覺得格外礙眼。
“巫主切莫多管閑事?!彼氐?。
“我可沒有多管閑事,”連肆說,“舍不得就舍不得,好好的告別,總比讓未來想起都是遺憾要好?!?br/>
天衍懶得理他,不輕不重的超墻頭揮出一道風,聽的連肆哎呦一聲摔在地上,他覺得心情好些了。
只有鹓雛抽抽噎噎送他們到了院門口作為告別。
雖然是只鳳凰,但她哭的卻像是在打鳴,高亢嘹亮的叫聲讓池塘里的魚學會了仰泳。
“姑姑,你喜歡什么東西?”鹓雛道,“鹓雛舍不得你?!?br/>
白嬌摸摸她的頭,羽毛的手感還是一樣的柔順,但這回她不想吃眼前這只小鳳凰了。
天衍估計是被她氣的,沒有來送行。
于是白嬌說,“我喜歡青鸞的翎羽。”
讓你當年抓的我差點丟了鱗。
鹓雛哭著答應,“好,青鸞哥最疼我了,姑姑你就是要青鸞翅膀我也得給你去找?!?br/>
當事者白嬌:要不我重新提?這小姑娘真不錯。
旁觀者連肆:這都什么跟什么?白嬌想吃烤雞翅?
偷聽者天衍:……我沒地方得罪過這條蛟龍吧?
守衛者青鸞:阿嚏———一定是小妹想我了,過幾天去看看她。
來的路上是一個人飛了半天,回去的路上慢悠悠的走了四五天。
景木一人打兩份工,已經有些不耐煩起來。
他也開始盼望連肆早點回來了。
白嬌打開了鹓雛送她的一堆破爛兒。
有小鳳凰不知道收集了多久的佐水碎玉,也有笨拙雕刻在不知名石板上的畫兒,看痕跡還新的很,看內容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只雞和一只蚯蚓。
一旁的連肆解釋道,“這是鹓雛和你。”
“水平真差?!卑讒烧f完,還是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
嘴硬心軟。
連肆不置可否。
他拿起一條不起眼的珠串,問是什么。
白嬌原本是隨意的接過一看,沒想到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
“這是,”白嬌輕聲說,“我每一次蛻皮留下的護心鱗的痕跡?!?br/>
連肆數了數,足足有四十多片。
按照正常的蛇類蛻皮的速度計算,這大約是十年的份量。
也才十年。
“不,”連肆沒說話,但白嬌似乎是看穿了他所想,否認道,“自從我有靈識化蛟后才會出現這種有鱗片跟著一起蛻下的情況,大約是三十年一次?!?br/>
連肆對天衍的不要臉行為嘆為觀止,人都走了還要送這種東西。
“神蛟大人,”連肆趕緊找了個不存在的理由開口道,“景木讓我把這幾日您欠下的功課一起給您?!?br/>
這讓白嬌很快從回憶里走了出來。
她放下珠串,“我不寫功課。”
連肆奸計得逞,“不行,連鹓雛都會書寫,您是我南荒神蛟,怎么能不會?”
見白嬌不高興的拿起筆。
“別讓她再染上人類的生死。”天衍的話仿佛還在耳邊。
不會的,她連書寫人類文字都還不行。
小蒼山上,鹓雛早就不哭了,她玩著青鸞托人帶給她的禮物,不亦樂乎。
天衍靜靜的看著桌子上白嬌留下的護心鱗。
雪又下來了起來。
落在樹枝上、屋頂上,地上。
他明白。
他的白蛟已經在他一不留神的時候,成了人家的白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