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生活總是需要些波瀾來點綴才能顯出平靜的可貴,夫妻倆過日子,打打鬧鬧才叫日子。
可是安晴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還會遇上這樣的事。
距離游湖那日已過去了十多天有余,天氣漸漸轉冷,山上自然更甚,因此家人們如無必要都在耳房里候著,輕易不出門。
許是天氣突然涼下來了的緣故,安晴這幾日覺著身上懨懨的,每日早上總想著能在床上多賴一會,好在裴夫人通情理,并沒有多為難她,只叫她平時多注意身子、中午補上一覺也就罷了。安晴心中感激,自此對待裴夫人更加尊敬小心。
這日她正在房中小睡,恍惚中卻聽見外間隱約有人聲嘈雜,而后便有含夏偷偷打了簾子進來,走到她身邊小心叫喚:“小姐,小姐?”
安晴閉著眼睛懶懶地問她:“怎么回事?”
含夏尷尬地笑:“門外坐著一個抱著琴的姑娘,已經坐了有大半日了,任是誰勸都不走,被問得狠了,只說一句她一定要見裴夫人。問她是不是裴家的親戚,她還說不是……外頭的人沒什么法子,也不敢直接去驚擾了夫人,便讓我先來問問小姐,該當如何呀?”
安晴搓了搓臉頰,嘆息一聲:“我去看看吧。”說著便起身,由含夏幫著換上外衣出了門。
那姑娘不到二十歲,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衣裳,更顯得身形單薄。她身上背著一個包袱,懷里抱著一把琴,安安靜靜地坐在門檻上,邊上站著無可奈何的小廝。那小廝一見安晴便如臨大赦一般迎了上來,愁眉苦臉地拱手,又輕聲解釋道:“小子都勸了半天了,這姑娘怎么也不走,也不說別的,只說見著裴夫人就什么都明白了。小子們不知她究竟是什么來路,是以將她硬生生攆走也是不敢,只得先問問少奶奶的意思,咱是就叫她這么等著啊,還是當真去請夫人?”
安晴看看那姑娘,見她面上無悲無喜,連一絲期待都沒有,倒是在眼底能隱約看出一點堅決來。這神色若說是來投奔親戚的卻也不像,說是來尋仇的倒是有些可能。她自然也不敢就這么讓人大喇喇地進了府,于是緩步向前,將手搭在她肩膀上柔聲問道:“姑娘?姑娘姓什么叫什么,來裴家所為何事?”
那姑娘聞聲防備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略有些打量的意思,片刻后又微低了頭謹慎答道:“奴家姓花,有事要跟裴夫人說。此事事關重大,奴家的性命也只有裴夫人可以左右,所以請夫人莫怪,恕我不能將事情說給您聽。”
安晴聽了愈發覺著毛骨悚然,愣了愣之后又訕笑著問她:“姑娘,現在天已晚了,要不然,我先送姑娘些銀兩,你先找個地方安定下來,待明日再來找我們,如何?——我想想,十兩應該夠了吧。”說著便抽出一張十兩的銀票塞給她,又笑道,“拿著罷,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行走總是不易,既是來找我們,必定是有不得已的難處的。若是明天你能將自己的困難解決了自然好,若是不能,你再來也不遲。不過我裴家也并不是一向如此厚道,姑娘下次來時可要小心些,莫教人誤會了。”
這姑娘竟皺了皺眉,將那銀票又推了回來,低聲道:“夫人誤會了,奴并不是來打秋風的,奴確是有要緊事要跟裴夫人說。”
安晴不由氣道:“老夫人還在午睡,我不敢通告,那么姑娘請繼續等著罷!”說罷甩袖起身,冷著臉吩咐看門的小廝道,“只讓她在這等著,她要熱茶熱水就給她,省得人家說我們慢待了嬌客!”哪有這樣的道理,明明是求人辦事,卻一直端著拿著,好似她是被人求的那一個似的!
安晴深呼吸幾次,又以目示意含夏,這才轉身回去了。
待過了未時,含夏又悄聲來報:“那姓花的姑娘還在外頭坐著,茶也不喝一口,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小姐,這樣放她在門口坐著可不像個樣子啊……”
安晴煩躁地閉了閉眼睛,方輕聲道:“你去問問,婆婆現下在做什么?”
含夏答應一聲,半晌回轉過來稟報道:“夫人在花廳蒔弄幾盆蘭花,心情還算不錯。”
安晴點點頭,低聲吩咐道:“你去把那姑娘帶來,多叫幾個謹慎的管家,別讓那姑娘走近了,防著她突然做出什么沖撞了婆婆的事。——再囑咐門房一句,姑爺若是回來了,便請他立刻去花廳。”
含夏點點頭,推門出去了。安晴心里埋怨一聲:這都是什么事!便帶著聽月先一步去了花廳,找裴夫人。
裴夫人今日心情當真不錯,見安晴來了便笑道:“陽兒來了?快看,今日再晚些時候,這盆蘭花怕就要開了,到時候陽兒跟我一同等著呀?”
“那是自然。施伯都說了,這種蘭花開花不易,非得巧手之人悉心蒔弄方有開花的可能。它又是開花時最是楚楚動人,媳婦自然要借著娘的光開一開眼的!”安晴仔細端詳那本蘭花片刻,又笑著附和幾句,才將那位花姓姑娘的事說給裴夫人聽了,說完之后便斂眉為難道,“媳婦也知道娘不喜歡見外人,但是這位姑娘怕真是有什么事呢。給她銀子也不收,問她什么卻也不說,只在門檻上坐等著,媳婦實在沒辦法了,只得過來勞煩娘拿個主意。”
裴夫人聞言沉思半晌,遲疑道:“咱家也沒有花姓的親戚啊……”
“就是呀,媳婦也是琢磨了半天呢……”安晴看著裴夫人,欲言又止。
裴夫人看她那個為難的樣子,不由笑道:“行了,我又不是什么等閑不能見的皇親貴胄,就讓人請她進來吧,說不定人家還真有什么難處呢。”
安晴含笑應了一聲是,剛要指使聽月去叫人,卻見裴靖先一步笑著進了花廳:“什么事啊,這么急著叫我來!在屋里說不行……”說到這看到裴夫人也在,忙垂首行禮道,“娘。”
裴夫人點點頭,笑看了安晴一眼才道:“你也來了,卻是正好。”
安晴早已趁著這個當口示意聽月將人帶來,又笑問裴靖:“今日一切可還順利?”
“還好,今日查了一天的帳,沒什么大事,只是繁瑣得厲害。”裴靖邊說邊在桌邊坐下,又接過丫鬟遞來的熱茶喝上一口,方笑道,“有什么事?”
“也沒什么,只今天家里迎來位嬌客,我怕是你認識的,便也喊上夫君一起了。”安晴邊說邊走到他身后,替他輕輕捏著后頸解乏。
“嬌客?既是嬌客,我八成是不認識的,除了咱家的人,我半個月都見不到一個女人,又怎么會認識什么嬌客呢?”裴靖邊說邊搖頭,臉上一副難掩百無聊賴的樣子。
安晴一見不由松了一口氣,片刻之后裴靖也便反應過來,不由笑著轉頭看了安晴一眼,似在怪她多心。
安晴赧然一笑,趁裴夫人不注意用指甲輕輕捏了裴靖后頸一下,又安慰性地揉了揉,算是嗔他太聰明,也算是對自己疑神疑鬼的道歉。
不多時,那位花姓的姑娘便被帶進了花廳,管家事先得了吩咐,剛進花廳便止步不前了,身子又有意無意地擋在她前頭,就是不讓她再上前。
那姑娘也不強求,微低著頭規規矩矩地站定,又飛快地抬頭掃了三人一眼,在看到裴靖時眼底有一絲明顯的喜色一閃而過。安晴看得分明,不由又起憂心,于是再柔聲問裴靖道:“夫君當真不認識這位姑娘?”
裴靖聞言也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那姑娘幾眼,又搖頭笑道:“不認識,看著雖面熟,卻沒什么深刻的印象。”說著又沖那姑娘一笑,歉然道,“是我無禮了,不過……我似乎確實沒見過姑娘吧?”
裴靖說完也不待她回答,便轉頭拉了安晴坐下,又湊到她耳邊低聲笑道,“你別吃心,就算我在路上見過她,我也記不住啊!她們又不像陽兒那般時時牽著我的心,平常姑娘家換個發型換件衣裳,我哪還能認得出來?”
安晴瞪他一眼,又看裴夫人兀自吹著茶末,便猜她沒聽見裴靖這番調笑,于是只笑笑不說話,心里的石頭卻也放下了一半。
那姑娘不理兩夫妻的悄聲對話,只對著裴夫人不聲不響地跪下,又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而后仍是直直地跪著,不說話。
這三個響頭著實把三人嚇了一跳,裴夫人忙抬手道:“姑娘,你有什么事不妨起來說。”替她做主的話卻是不敢輕易說出口。
那姑娘聞言將背上的包袱解下,雙手從里面抖出一件外氅來給眾人看,又紅著臉垂目道:“裴公子半個月前將奴贖了身,奴想著裴公子既是與我贖身,便從此是他的人了,做牛做馬還是為奴為婢都沒關系。是以裴公子要與奴春宵一度時,奴便沒有拒絕。——那晚裴公子徹夜未歸,想必這些事老夫人都是知道的。奴雖家道中落,但也曾被悉心教養,知道一句烈女不侍二夫。但奴眼見裴公子自那晚之后便將奴拋諸腦后,怕是已經忘了奴了,是以這才尋到府上。若是老夫人不能為奴主持個公道,奴便就此撞死在府上,也算是對奴的清白有了個交代了!”語氣雖然是無限嬌羞,然而從中卻透出十分的堅定來。
好一句烈女不侍二夫,好一句春宵一度,好一句對清白有個交代!
裴靖一聽便跳了起來:“什么?!我沒有啊!”又轉頭對著安晴焦急地解釋,“我想起她來了,那日我在翰穆爾那里,看到有幾個流氓欺負一個賣唱的女子,我一時不忍,就出面略為教訓了那幾個流氓,又花了些錢給她贖了身,再安慰了她幾句,就將她好好送走了啊!什么春宵一度,我都醉得吐得到處都是,哪還有力氣春宵一度嘛!”
不待安晴反應,那姑娘便又柔聲道:“公子當時確是醉得不清,不過……確實還是有力氣的……”說著便紅了臉,端的是無限嬌羞。
安晴盯著那姑娘的臉,姣好的面容,吹彈可破的肌膚……看著看著,這姑娘的相貌卻跟腦中另一張似笑非笑的美麗面孔重合起來,是誰來著?……對了,是白百合。那日沈庭帶她回來時,她也是這樣一副楚楚動人,遺世獨立的空谷幽蘭之態,行的卻是最齷齪之事!她不由捏緊了拳頭,指甲在掌心了留下四個深深的月牙。
裴靖看她面色鐵青,也知她定然是生氣了,忙忙地軟聲解釋:“陽兒信我,我真沒有,她瞎說的啊!”
“裴公子莫要說了!奴……奴知道了……裴公子跟奴沒有任何瓜葛,這件外氅也并不是公子不慎落在奴這里的……”又是那姑娘搶白,說完便垂下雙眼,兩行清淚緩緩滑下,端的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裴靖終于忍無可忍,回頭暴喝:“你閉嘴!”
那姑娘經他一嚇,倒是不敢說話了,只是眼淚流得更兇。裴靖氣得額上青筋直跳,指著她大怒:“哪里來的這個禍害!要不是我不打女人,早已經弄死你了!”
安晴輕輕開口:“含夏。”
含夏忙上前一步。
“把這女人懷里的外氅拿竹竿挑出來,和著竹竿一起燒了!”安晴一字一句,聲音冷到了極點。
含夏答應一聲,看安晴表情也不敢開口相勸,忙忙就在外頭就近尋了根晾衣服的竹竿,毫不客氣地用竿頭敲開那姑娘的手,將外氅挑出來就往外走。
“莫要碰著那外氅了!仔細臟了手,我將你的手也一并給燒了!”安晴厲聲補充,又斜眼看了裴靖一眼,冷冷道,“妾已經處理完妾的東西,剩下的事,就是裴家的家事了,妾 一個外人實不好在旁邊看著。正好妾的娘親叫妾回去吃個便飯,那便不打擾了罷!”那一句家事,一句外人,說的都是清楚至極,感傷至極。
說著猛地起身,又恭恭敬敬地給裴夫人和裴靖各行了一個禮,那僵直的脊背將滿腔的諷刺表現得淋漓盡致。之后,便連聽月和含夏也不叫,就此揚長而去。
相似的傷痛會令人成長,使人處變不驚,也會令人倍感傷痛,徹底失卻思考的能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