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畢竟身子康健,發過燒之后便沒什么大礙了。過得三四日,他背上的傷也開始結上了硬痂。郎中因怕天熱,再捂下去反倒不好,于是便拆了繃帶,只囑咐他不得喝酒吃發物,也不得著手去抓便罷。
這幾日雨也稍小些了,雖仍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然而看天色卻不如頭一兩日那般恐怖。安晴于是第二日便帶著含秋和那婆子回了家,只每日午飯過后過來陪著裴靖坐一會,說說話逗逗悶子,倒是再沒見著裴夫人來。安晴心知母子二人都是個倔脾氣,總要冷上幾天才能勸得的,況且她怎么說都是外人,若是明著插手反而不妙,于是也不去提這個話茬,只著意說些好玩的來給裴靖開心。
這日她又在裴靖房里閑坐,一邊同他說笑一邊伸手進他衣裳里,于他背上輕輕替他抓撓解癢,省得他自己沒輕沒重,抓下了痂卻又好不了。二人正說到高興事時,突聽門外一片吵嚷聲,弄墨掀了簾子跑進來,滿頭大汗地匆匆一揖便飛速道:“少爺小姐不好了,夫人厥過去了!”
“什么?!”裴靖聽了這消息忙從床上跳起來,匆匆穿了鞋子,只著了中衣便直往外沖。安晴忙也起身跟在他身后,伸手從屏風上搶了兩人的斗篷出來,又快走幾步替裴靖披上,再將自己的穿好,而后扶著他便往裴夫人房里趕。
兩人匆匆到得房內,只見裴夫人已靠在床上仰面躺著,身上蓋著條夾被,一手搭在外頭,雖是有氣無力的樣子,面上好歹還有些血色。屋里丫鬟媳婦們端水的端水,熬藥的熬藥,獨留郎中一人在床邊坐著。
裴靖面色凝重,大步流星地走到床邊握著裴夫人的手輕喚:“娘?”
裴夫人聞聲微微睜眼,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又立即閉上了眼睛,將頭撇向一邊,裴靖卻已松了口氣。
安晴細聲問那郎中:“請問先生,我家夫人卻是得了什么病?”
那郎中聞言起身行禮答道:“夫人身子本還算硬朗,只這幾日天氣實屬反常,幾日燥熱之后又是連日陰雨,夫人體內一股子邪火發不出去,今日又遭了大變,急火攻心,這才不防厥過去了。現下夫人氣血不行,肝氣郁結,需每日好生將養著,再輔以針灸,養上月余方能有起色。”
安晴聽罷長出一口氣,又問屋里服侍的品霜:“夫人是因何如此?”
品霜忙跪下回話:“今日隨老爺和舅老爺出海的船工回來了兩個,說是近半個月前咱家的船在海上遭了風暴,船隊沒了一多半,又遭了沒本錢的渾人劫船。咱家損失慘重,老爺和舅老爺此次本是和那島上自封的土大王交易,貨交不出來,老爺和舅老爺就被那土大王給扣住了!”
安晴饒是不信佛也不由道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人沒事便是最好!那土大王要的無非就是錢物,他可開了什么價碼?”
品霜聞言連連搖頭:“兩位大哥還沒說完,夫人就厥過去了,他們此時還在廊下候著呢。”
裴靖聞言便要起身,安晴卻向他肩上按了按:“我去罷,兩位大哥也是九死一生,此時還不知能否將事說囫圇了呢。你先陪著裴姨待會兒,說會子話教裴姨寬寬心,待過些時候我再來叫你。”
裴靖按著她手,轉頭看著她強笑:“好。”
安晴沖他安慰一笑便轉身掀簾出去,又低聲吩咐外屋的婆子:“你且去將你家少爺屋里頭床上疊著的外衣拿來,伺候他穿上。他剛好,這一時半會的還使得,長了卻要著涼了。”
婆子點頭去了,安晴這才使人將候著的兩位船工請到邊上耳房說話。
那兩位船工卻是已不能自己走路了。他們本是被那土大王刻意放回來傳話的,誰知路上又遇到暴雨狂風,原先的二三十人竟就剩了他們兩人。算他二人命大,掙扎著從海上逃了回來,此時也是去了半條命,躺在門板上有氣無力的,安晴問兩句才能約略回上一句。安晴體諒二人辛苦,忙另尋了郎中來看,又只要他們二人點頭或是搖頭來回答,過了約有一炷香的時候才將事情給弄清楚了。
她長嘆一口氣,站起身子踱到窗邊想了片刻,方叫旁邊一直聽著的管家跟裴靖回個話,又教裴府大管家提前將庫中的東西清點起來,自己竟先帶著丫鬟回去了。
次日安晴帶著來貴又尋裴靖來,見他穿戴整齊地負手立于窗前,便知他主意已定,于是上前撫著他肩膀柔聲道:“這便要走了?”
裴靖默默轉身,低頭看著她,一雙黑亮的眼睛里滿滿地盛了不舍與擔憂,安晴于是笑道:“可是覺著為難了?我昨日回去便尋思著,這一時半會兒的,你家怕是拿不出這許多現錢來,若是因為這個耽誤了便不好了。可巧我手上有一筆閑錢,昨日歸置了半晌,今天才總算是讓我趕上了。加上我這份,贖人是盡夠了,待你們回程時說不得還能置辦些稀缺的貨品回來賣,如此也便算是渡過這一劫了。”說著便叫來貴上前,又笑道,“可惜我帶回來的船早賣給了你家,便還要麻煩你家人跟著來貴去做一番苦力啦。”
裴靖心下了然,她手上能立時拿出來的大筆閑錢,除了她的嫁妝哪還有其他的?于是連連搖頭:“其實陽兒不必如此,我已聯系了買家,把我家在郊外的地盡數賣了,今日便要和他談出個合適的價錢。現銀交易,只這一折銀子也便差不多夠啦。”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擺手先叫來貴下去等著,待屋里只剩他二人了才往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嗔道:“你這就把我當外人了么?現下落霞剛遭了災,誰都沒多少現銀在身邊,縱是你那買家真有能力吃下,說不得還是要狠狠地將價格壓到不能再壓才罷手的。那又是何苦來哉?再說你帶著家里人走這一趟船,風險尚且不說,若是當真空手回來了,后繼乏力,以后又該如何是好?——你便聽我的,帶著人快些走罷!我昨日還特使人去請教了方丈大師,他估摸著落霞連日陰雨便是那海上的颶風引起的,自南洋經落霞,現下怕是已經繼續向北了。這頓雨過之后大概還要旱上十天半個月,往后縱是有風雨也是小的。今兒個雨已經停了,你明日趁著天好抓緊時間去了,莫要再因為這些小事耽擱了時間罷!”
說是小事,她將自己嫁妝拿出來給他渡過難關又怎么算是小事了?裴靖伸手攬過她來,動情地低聲道:“陽兒這番心意,我無以為報……”說到這里卻是聲音哽咽,有些說不下去了,于是低頭與她額頭相抵,片刻之后方強笑道,“不知顧叔和顧姨……”
“他們不反對。”安晴低低地回他一句,又偏頭使勁咬了他肩膀一口,恨恨道,“除了你這個冤家,我的嫁妝還能給誰了?”
除了他,又有誰能與她心意相通,將她所有事都牢牢銘記于心?又有誰能絞盡腦汁地大興土木,只為了博她一笑?又有誰能夠不顧個人安危,與她于危難□□進退?又有誰能一意護她,時刻在意她與他家里人相處時的感受?
嫁妝不過也只是銀錢罷了,并非是要牢牢攥在手里才是好的。之前沈家處處算計著這點錢,所以她不肯給;現下裴靖時時怕照顧她不到,他有需要,她又怎會吝嗇?
安晴嘆了口氣,無奈地用額頭抵著他肩膀想,她這輩子算是栽在他手里了。她的嫁妝怕是早晚都是要抬進裴家的,若不,她也便干脆了了嫁人的心思,就此孤老一生倒也干凈。
裴靖自然明白她話里意思,欣喜之余猿臂一勾,將她死死箍在懷里,又空出一只手來托著她后腦,猛地親上她雙唇,纏吻不休。
兩具年輕的身體登時糾纏在一處,便如干柴烈火一般,片刻之后連屋子里似乎都比原先熱了幾分。過了盞茶時分,裴靖才戀戀不舍地與氣喘吁吁的安晴分開,又不就此舍得松手,于是轉而抱著她坐到床上,將她牢牢固在他腿上之后,方枕著她肩膀低聲嘆道:“等我回來,咱們立刻成親罷!我是一會兒都不能再等了。”
安晴好歹經過人事,自然知道他急的是什么,于是輕推他一把,低頭不語,嘴角卻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裴靖又枕在她肩上低語:“我走了之后,家里就都靠你了!我已跟家里的管家和管事婆子都說過,今日晚些時候他們便會去你那兒回話,家里的印章和鑰匙我現在便給你。”
安晴一一點頭應了,又道:“這幾日之后,各家存的糧食怕都沒剩多少了,地里的也大多叫雨水給沖了吧?我尋思著明后日等雨徹底停了,就在山下放個幾日的粥……”
裴靖點頭道:“都依你,我現下腦子里都被我爹和我舅舅的事給塞得滿滿的,剩下那一星半點也要忙著想想怎樣才能盡快撈回本來,已沒什么心思再想旁的了。我信陽兒,只要你覺著是對的,便是你把裴家囫圇賣了也是行的。”
安晴自然又嗔他:“又說渾話!”雖是說笑,但眉目間隱有一絲憂慮。
裴靖知她顧慮什么,又道:“家里幾個老人我卻是要帶走的,一是怕他們托大不服你管,二也是也想就這次走船究竟要帶什么貨品回來征求一下他們的意思,你看如何?”這便是要把裴夫人架空了。托大又是托的誰的大?不過是仗著裴夫人連年掌家才如此罷了。
安晴連連搖頭,又笑道:“你看誰有用便帶去,倒不必為了我帶走什么人,那便是累贅了,沒的再添了麻煩。再說,若你當真把裴姨倚仗的人都帶走了,人家背后要怎么說我,裴姨心里又要如何失望?況且我一個人挑起兩個家來本就吃力,若是裴姨有心,肯跟我商量些什么反倒是好了。縱是她有什么反對的意思,我跟她解釋幾句便是了,倒不用你背后耍這些小把戲來助我。”
說著又點他額頭笑道:“裴公子,對你自己的娘親有點信心呀!裴姨本就不是那般使小性、不懂權衡、聽不進旁人話的人。況且,你既是說了我會為兩家打算,裴姨經了這么多大風大浪下來,她又怎么會想不明白?還是……你看低了我的本事呀?”說著當真撅起嘴來,揚著頭輕哼一聲,等著他來哄她。
裴靖聽了忙抱著她笑道:“是,我家親親媳婦兒最是厲害,是相公我多此一舉啦!”說著又香了她好幾口,再抱著她說了半晌甜蜜話,而后便起身將自己的私章、重要的鑰匙賬冊等都裝在一只小匣子里交給她,方笑道,“咱倆倒算是私定了終身了,現下過了聘禮,我的好媳婦兒,你是想跑也跑不掉啦!”
安晴啐他一口,嗔道:“哪能如此便宜你了?待你平安回來便再說罷!”又推他道,“來貴我便留在你這兒,趁著天亮你便快使人裝船罷!再者,你既然不用賣地了,空出來的時間不妨再去跟裴姨好好說說話,裴姨年輕時也是跟著裴叔下過南洋的,胸中定有大謀略,你問問她的意見卻是正經。”
裴靖點頭應了,又笑道:“好,我定要再好好同她說說,我的好媳婦兒是多么善解人意!”
此話一出,安晴自然又是狠狠瞪他一眼,又含笑起身道:“今天你還有的好忙,我便不打擾了,明兒個幾時走,你使人跟我說一聲,我送你呀。”
裴靖點頭,又伸手拉住她親親熱熱地說了會話,再借著遠行之名狠狠吃了幾口嫩豆腐,過了有半柱香的功夫安晴才含笑辭了他出來,自己往家里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