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你家少爺受傷了!”
那小廝聽了這話一愣,忙探頭看出來,安晴轉身去扶裴靖,又抬頭急道:“還等什么?快帶人來幫忙!”兩人一路摸爬著走來,又被大雨淋了個透,此時自然都是狼狽不堪。安晴發髻散亂,拉扯裴靖嘶吼的樣子教那小廝嚇得渾身一顫,忙不迭地點頭,留著門便一溜煙地回頭叫人去了。
安晴哭笑不得,只得再次咬牙,將裴靖拉起來慢慢往門里挪。
天邊先是一道閃,而后便是驚天動地的一道炸雷。裴靖一嚇,輕咳一聲,總算是有些清醒了,見安晴勉力支撐著他,忙摒著氣自己撐著又走了幾步,而后便伸手扒著門輕喘。
安晴撐著他不斷流淚:“臭小子!混蛋!”
裴靖閉著眼睛苦笑一聲,張口似是想說什么,卻只有一連串的輕咳不受控制地逸出唇畔。
好在那小廝身手還算利落,片刻便帶了大批的人來,撐傘的撐傘,拿氈的拿氈,轉瞬便將兩人給牢牢包裹起來,又將裴靖肩扛手抬地送去屋里。
安晴裹了裹身上毛氈,心里不受控制地又想到裴靖從祠堂里出來的那晚,不由一陣惶恐,忙忙地跟上眾人腳步。
匆忙間,她終于看到一位故人,正是她偷去裴府那晚為她應門的小廝,于是忙拉著他低聲道:“你去,跟顧府的人說一聲,就說我平安回來了,裴靖有傷,我晚些時候再回去。”那小廝點點頭,瞅著空子便戴著斗笠去了。
一行人沿著回廊走到一間房里,裴夫人早在門口張望等候,看到裴靖如此狼狽地被人抬了進來,自然萬分焦急,忙使人請家里養的郎中來看,又一疊聲地叫人快將他送到房里妥帖躺下。
安晴剛想邁步跟上,卻見裴夫人眼光唰地看過來,不由腳下稍緩。裴夫人嘴角勾起一抹笑,又拉著她手柔聲道:“陽兒辛苦了,這一路淋雨過來,便快喝些姜湯暖暖身子,再去換一身干凈衣裳罷,莫在這兒干杵著。你裴兄弟身子一向硬朗,不會有事的。”
也不知是不是安晴錯覺,裴夫人那“裴兄弟”三個字咬得格外清晰明確一些,她心知自己是被裴夫人記恨上了,于是只得訕訕住了腳,接過湯碗來道了謝便慢慢地捧著喝,心想能多留一刻便是一刻罷。
姜湯剛喝到一半,卻有丫鬟來,向裴夫人行過禮后便笑著轉向安晴輕福道:“婢子尋來了幾件小姐的舊衣,小姐待喝過湯之后便隨婢子向旁邊小正房里換過了吧。這身衣裳左是不能再穿了,仔細著了病,少爺卻又要怪罪我們下人了。”
這話說得甚妙,不但告知安晴不必離開這里太遠,還向裴夫人挑明了安晴和裴靖的關系,是以裴夫人聽得眉毛輕挑,凝眉看了那丫鬟一眼,又終歸是顧著面子沒說什么。
安晴心里也是奇怪,便也仔細看了那丫鬟一眼,十八歲上下,腕上帶著個佛珠串子,喜眉喜顏,眉目間帶著股子爽利勁,想是家里十分受重用的大丫鬟。安晴見裴夫人沒什么反對的意思,便放下湯碗沖她告了個罪,跟在那丫鬟后頭去了。
兩人進了小正房轉入屏風,那丫鬟又極乖覺地跪在地上替安晴寬衣,安晴再看她一眼,搖頭輕聲道:“裴靖身邊可養不出你這樣伶俐自覺的丫頭。”弄墨說,裴靖等閑不愿下人進他房里,平時更衣什么的都是由弄墨一手包辦。可這丫頭卻于更衣一道熟練得緊,行事做派也很像個屋里頭的,方才頂撞裴夫人那一句也極是有分寸。
那丫鬟笑著抬頭看她:“婢子賤名聽雪,原是五年前老爺撥到少爺屋里頭伺候的。然而因少爺極反感婢子,總不愿婢子待在身邊,兩三年下來,婢子便跟那屋外頭使的粗使丫頭差不多了。老爺無法,才又將婢子配給了裴府的管家李費,過得了中秋婢子便要嫁過去啦。”
安晴點頭,原來她是裴老爺的人,原來她是個被裴靖拒之門外的通房丫鬟,原來裴老爺子如此耳聰目明,跟自家兒子的拉鋸戰在這么早便開始了。
聽雪見她微垂雙目,知她是聽懂自己那一席話了,于是又笑道:“小姐莫怪,老爺本就是這個性子,并不是心里對小姐有什么不滿才如此。老爺走前兒也說了,待婢子覺得適合的時候,就跟夫人挑明他知道也同意這事兒了。是以婢子想,現下夫人也應該是琢磨過來了罷。”
安晴垂著眼睛點點頭,沒錯,若聽雪是一直站在裴老爺這邊的,那么裴夫人應該一早琢磨過來她為什么要當著她面說這番話了。
聽雪一邊同她說話,一邊麻利地替她解衣裳擦身子,又整整齊齊地穿上干凈的衣裳,而后又讓安晴坐在窗邊,替她鬢邊留了些碎發后便手下不停地為她挽了個歪髻,又只撿了她頭上的一只珠釵挽住,剩下的首飾便用帕子包好,方笑道:“小姐這般打扮真有番我見猶憐的氣質。”
安晴知她一番苦心,于是沖她感激一笑,又蹙眉道:“也不知你家少爺……”
聽雪忙笑道:“小姐放心,婢子這就使人瞧瞧去。”說罷便轉身出門,細聲招來一個小廝耳語了幾句,便又放走了。
安晴知她此時著意逢迎,一是有裴老爺說的話作保,二便是指望著今后安晴能夠高看她一頭了。于此兩人都是心里如明鏡兒一般,是以聽雪如此照應著,安晴便也如此受著。而這份情在日后該當如何去還,卻不是她現在有心情考慮的了。
過得片刻聽雪回轉了,扶著桌子笑著同安晴回話:“少爺現下醒了,鬧著要見小姐呢,小姐便快去吧。”說罷便扶安晴起身,又打簾引路,端的是殷勤周到。
重回到裴靖所在房間的外間,安晴進門便見裴夫人似乎一直沒挪地方一般,挺著背端坐在太師椅上,見她來便只點了點頭,便又垂下眼睛,似乎極疲累的樣子。
安晴向她輕輕一福,便自掀簾進了里間。
裴靖裸著背趴在炕上,背后一片血肉模糊,郎中在他旁邊擎著手直著身子,十分無可奈何的樣子,見安晴來了眼睛一亮,忙迎上一步道:“顧小姐吧?您快來勸勸他罷!您看裴少爺背后這樣子,木刺要是不立時挑出來,怕是要化膿的!他又不肯喝麻藥,到時候亂動挑壞了,傷了哪根筋絡,這到底算是誰的?”
安晴只看了他后背一眼便忙挪開視線,深呼吸幾次之后方問那郎中:“請問大夫,他身上可還有什么別的傷?”
郎中搖頭又點頭:“受了傷又猛跑,還淋了這么大的雨,肺子定然是有些受不住的,待晚些時候可能會發一會子燒,待燒退了便差不多了。裴少爺身子硬朗,倒是不太妨事,只小心伺候著,再別著風便罷。”
安晴點頭表示知道,又走過去蹲在裴靖面前輕搖他:“裴靖?”
裴靖睜眼,皺眉含笑道:“唔,你來啦?”
安晴輕捏他臉頰,假嗔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還不吃藥?是嫌苦?”
裴靖搖頭苦笑:“麻藥傷腦,我害怕。”
安晴皺眉,雙眼淚光點點:“那,你是打算就這么生受著么?”
裴靖輕輕嗯了一聲,又笑道:“所以我才叫你來呀,陪我說說話,轉移一下精力。”
安晴點頭,想抽出帕子來拭一拭淚,卻發覺原先的帕子在衣服里一并叫聽雪送回顧府了,聽雪只為她準備了衣裳,并沒有送來帕子,于是只得就這么晾著,揚聲叫婆子們來按住裴靖,好教郎中清理上藥。
裴靖伸手點點她臉頰上的淚水,皺眉取笑道:“不過是皮外傷而已,怎么就擔心成這樣?要是我死了,你還不得哭死過去,直接與我做一對同命鴛鴦了?”
安晴啐他一口,又忙道:“呸呸呸,百無禁忌!什么死啊死的,難聽得很!”
裴靖背上受疼,不由輕哼一聲,又猛的伸手抓住身旁管家的手臂,繼而又苦著臉笑道:“說正經的呢,要是我這次真個去了,陽兒當真要追隨我而去么?”
安晴一口否認:“不會。”又看了一眼按住他的管家和婆子們,囁喁片刻,方紅著臉低聲解釋道,“若是你去了,我便替你侍奉裴叔裴姨,為他們養老,到一切事都了了,我再……”最后一句卻是說不下去了,于是抿嘴低頭,羞得滿面通紅。
裴靖卻是展顏,拉著安晴的手笑道:“我們竟又都想到一起去了。”話剛說完,拉著她的手便又是一緊,裴靖吃痛,不由苦笑□□道,“房大夫,我沒怪您聽壁腳已是厚道了,您為何還要破壞我們小兩口的對話?您是不知道,我家陽兒面皮有多薄!若不是趁著我現在樣子還算可憐,能勾出她點心里話來,要再聽到這樣的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您還真狠得下心來!”
這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然而安晴聽了還是有一種克制不住的磨牙的沖動,于是憤憤著冷哼道:“我就知道,禍害遺萬年這句話不是白說的,像裴少爺這般人物,不白日飛升做那千年萬年的仙人已是可惜了,又怎還會有事?房大夫,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位姓房的郎中忙得額頭微汗,無暇顧及其他,也便只得苦笑著聽二人你來我往的拿他斗嘴,心道一句女人的威力還真是不可小覷,這位小姐倒當真替他把麻藥給省了,至于拿他斗嘴這般區區細枝末節,他便大人大量,不予理會了罷!
待得郎中將裴靖后背包扎妥當,才直起身子長出了一口氣,又坐到桌邊寫了兩份方子出來交給安晴:“這一份是治少爺風寒,這一份主治跌打,內服,都是五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喝一次。少爺今兒晚上喝了藥怕還是會發燒,小姐使人多看著些,莫要教他受風或是冷著,也莫要教他背后出汗沾水,這天氣怪得很,仔細背后傷口生了膿。”
安晴一一記下,輕福謝過郎中后便出屋跟裴夫人詳細轉述一番,繼而又忐忑開口:“裴靖也是因我才受了這份苦,郎中又說晚上怕是不太容易,侄女心里內疚得很,想晚上在這兒守著。不知裴姨可否答應,也好教侄女心里也好過幾分?”
兩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什么內疚之類的不過是說出來好聽罷了。裴夫人有心一口回絕,又怕兒子半夜鬧將起來當真碰著了背后的傷口,或是更壞些,直接跑出門找她去了,那可是當真把她的里子面子全給丟了。于是思量一番,只得點頭道:“這樣也好,只你也是擔驚受怕了一天了,晚上若再累著,怕是你娘也要說我呢。不若就叫我身邊品霜陪著,你也多帶個丫頭過來,到時她們兩人倒著班,你也好歇歇。”
安晴忙欠身道謝,這一垂眼,不知怎的心里汪著的一點殘淚便又涌上來些,沾到睫毛上,十分顯眼。安晴暗道一聲苦,心說手邊也沒個帕子,用袖子拭也太無禮了些,何況還顯著做作了:人家娘都沒什么反應,自己在這里哭天抹淚的像什么樣子?于是只得低著頭,含糊說了句告辭的話便先出來了。
聽雪竟還在門口候著,見她出來忙抖開披風為她穿上,又替她系好了頸上帶子才笑道:“這雨一直沒有個停的樣子,小姐就先在別院住下吧?婢子已叫人收拾妥當了,別院跟這兒都有回廊通著的,小姐便不必冒雨啦。我使人再去跟顧府說一聲,叫兩位妹妹過來伺候呀?”
安晴看看天色,也便含笑點頭,又輕聲囑咐道:“叫我爹娘不必擔心,也別把你家少爺的情況悉數說與他們,只道大夫說他感了風寒,怕他晚上發熱便是。”
聽雪一一點頭應了,又笑道:“好,婢子先送小姐過去別院,然后親去顧府走一趟便是了!”
安晴點頭,道了一聲“有勞”,便由她扶著往外走。
聽雪一邊扶著她走一邊低聲道:“少爺對小姐的一片心意,婢子是看在眼里的。婢子信佛,也信姻緣這東西,老天爺自有定數,若是要強拆了,定是會折了壽數的。婢子不敢說什么大道理,佛家講究前世因后世果,少爺和小姐幾世輪回換來的姻緣,請小姐務必珍惜呀。”
安晴身心俱疲,不愿多說,是以只含笑點頭道:“你有心了。”
聽雪嘻嘻一笑,將她送入間房中,又為她倒上杯熱茶方道:“小姐先歇會兒,婢子去顧府請妹妹們來。廚房里已經燒上水了,再過一炷香的功夫,小姐便可沐浴更衣啦。”說罷便又一福,轉身出去了。
門扇輕合,發出咔噠一聲響,窗外風雨交加,安晴獨坐室內,手捧著一杯熱茶,蹙眉垂目,心中惴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