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半個月便是中秋了,安晴算著日子差不多,便開始著手?jǐn)M起中秋小宴的單子。
裴靖卻在這時來跟她道別:“我明日要和舅舅去一趟上游。——上游作坊來消息說有一批云錦,是向?qū)m里進(jìn)貢后剩下的,質(zhì)量做工自然都是上乘,先到先得,我舅舅也正好將那老板介紹與我認(rèn)識。”將沒有龍紋等尊貴花樣的貢品多做一部分而后倒手賣給沿海的商戶,再由他們帶出海販賣,這套程式已經(jīng)是個不成文的偏財來路,而這些生意也因?yàn)檫@種顯而易見的緣由,自然也是不見熟客不做的。
安晴笑著點(diǎn)頭,又問他:“中秋時能趕得回來不?咱兩家向來一起過中秋,家里人又實(shí)是不多,少了你和陳叔,人便看著少太多了。”陳叔便是裴靖唯一的舅舅,裴夫人的親弟。
裴靖笑著點(diǎn)點(diǎn)她鼻尖:“放心,就算是游我也要游回來的,到時我死皮賴臉地坐你身邊,你可不許趕我呀!”
安晴又被他這話鬧了個紅臉,推他一把嗔道:“你怎么什么時候都沒個正形!”
裴靖嘻嘻一笑,沖著她慢慢做了個親吻的口型,又晃晃腦袋,笑看安晴反應(yīng)。
安晴含笑眨了眨眼,算是默認(rèn)了他的飛吻,又笑著往外推他:“不是明天就要走?快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再好好休息一下吧!你甫上船,同你相熟的船工定不會輕易放過你的,說不得又要整夜鬧個不停。”
裴靖知她是有些害羞了,于是笑呵呵地被她推出了門,又扒著門回身同她耳語:“等回來了,我定要來個實(shí)在的!”
安晴大窘,低頭一個勁推他,含混敷衍道:“待你回來再說罷!”
裴靖哈哈一樂:“一言為定!”
不知怎的,自她跟裴靖有了這個不算約定的約定之后,致使安晴對中秋小宴的期待也不覺多了起來,籌備時臉上也不覺掛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然而這個她自然是不承認(rèn)的。
距中秋還有十天時,為了表示尊重,她特地親自備了點(diǎn)薄禮到裴家下邀請的帖子。
自她和裴靖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定義之后,安晴還是第一次登門裴府,因此心里不免有些慌張,生怕裴夫人直接給她來個閉門羹,或是不輕不重地暗示幾句教她心里不是滋味的話。種種可能令她越靠近裴家越覺得心里怯怯的,若不是含夏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她怕是就要不顧面子地轉(zhuǎn)身走了。
然而結(jié)果卻大出她所料,裴夫人笑盈盈地迎出來接她,又親親熱熱地拉著她手寒暄:“陽兒怎么最近總不來看我?裴姨可想著你呢!”
饒是如此,安晴仍是笑得有些底氣不足,微福了福便笑著告罪道:“侄女最近一直忙著與王家惠家開店的事體,沒來尋裴姨說話實(shí)是我的不對。這不今日,侄女便特特來請裴姨和裴叔中秋過去我家玩呀。”
裴夫人笑容不變:“這可巧了,我方還想著遣管家去你家說一聲呢。——你裴叔今年走船時可是得了不少朋友的幫忙,我便尋思著趁著中秋你裴叔難得在家,將人都叫到家里來聚聚,也算作是對人家的答謝了。所以今年的中秋宴便還在我們家罷!你家不是還跟新任的守備相熟?也便一起都請來玩罷!中秋人團(tuán)圓,咱這些個沒多少親戚的人家,便都聚在一起熱鬧熱鬧!”
安晴待愣了愣才笑道:“裴姨既然已經(jīng)定了,我們家自然沒什么異議,只是辛苦裴姨啦!有什么侄女能幫得上手的地方,裴姨一定說呀!”
裴夫人也笑,親親熱熱挽著她手臂道:“你這孩子,真是會說話得緊!倒是不用啦,咱家廚子早幾日便在計劃了,陽兒到時候一定好好嘗嘗他做的蟹宴呀!”
安晴于是笑道:“如此,侄女便等著一飽口福了。”
兩人又寒暄幾句,安晴也不多坐,含笑告了個罪便帶著人走了。
待出了裴府,安晴臉上的笑便消了個無影無蹤,雙眼也是若有所思地微低著,惹得含夏心里也跟著有些沒底起來,等走得稍遠(yuǎn)了便悄聲問她:“小姐之前應(yīng)是一直憂心裴夫人因了裴少爺?shù)氖聦δ鷳B(tài)度有變吧?方才您不是也看到了,裴夫人對您仍是當(dāng)作閨女來疼的,怎的小姐仍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安晴強(qiáng)笑著解釋道:“這哪是把我當(dāng)閨女啊,看裴姨那樣子,分明是已經(jīng)拿我當(dāng)外人了。——知兒莫若母,裴姨知道裴靖性子最倔,若是她對我不好,裴靖說不得反而待我越好……如今她權(quán)當(dāng)不知道我倆的事情,由著裴靖與我繼續(xù)消磨。只要裴姨一日不表示反對,裴靖便一日不會放棄希望,這般拖下去……”她看了一眼含夏,默默緘口不言。
后面的話自不用她說得太明白,這樣拖下去,裴靖總是沒什么大礙,便是他二十五六再成親也不晚,而她卻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
中秋避免兩家的小宴,應(yīng)該就是裴夫人怕顧夫人或是安晴以談心的名義逼她正視兩個小的之間的關(guān)系,從而必須做出個明確的表態(tài)。
安晴微微苦笑,若她和裴夫人易地而處,怕是她也是要如此行事的。這般冷處理著,于兩家的關(guān)系沒什么影響,于她和裴靖間的母子關(guān)系也沒什么影響,更不會落個棒打鴛鴦的惡人名聲,實(shí)是一步好棋。
況且,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責(zé)怪裴夫人呢?她疼愛自己的兒子,希望兒子找個自己中意的媳婦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更何況她本就不是個好的人選,——七歲之差,棄婦身份,還有可能……“下不出蛋來”。
這般牽強(qiáng)的一段緣分,裴夫人根本不必插手,只需坐等他們之間的矛盾慢慢顯現(xiàn)便好,不是么?
安晴嘆了口氣,又鄭重警告含夏:“回去后莫向娘說我的想法,只說裴姨請客這事便罷了!”
含夏不情不愿地答應(yīng)一聲,又問她:“那小姐打算怎么辦?”
安晴笑笑:“順其自然吧,多做反而多錯,若是裴姨心里已經(jīng)將我看成是搶她兒子的老女人了,那我刻意做什么都是錯,倒不如先跟裴靖商量商量,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不遲。畢竟對于裴姨的了解,他總是要比我更多些的。”
因她說得舉重若輕,含夏又向來對她頗多信任,便也不再追問,回去后也果然沒向顧夫人透露半點(diǎn)風(fēng)聲。
安晴卻在幾日后感了熱傷風(fēng),鎮(zhèn)日都是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雖不嚴(yán)重,但說起話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將顧夫人看得心疼不已。
到中秋那日,安晴的傷風(fēng)還是沒好利索,鼻子里仿佛堵了兩個木塞一般,頂?shù)盟龝r刻都是紅著眼圈,兩只眼睛濕漉漉的,仿佛只兔子一般。
于是她只得在二老打算去裴家時擦著眼淚向顧夫人告假道:“娘,我今日便不去裴家了罷!我這般樣子,便同被人家欺負(fù)了一個樣,教人看了沒的又要都問候我一遍。我還是在家里乖乖養(yǎng)著罷,煩勞娘幫我向裴姨告?zhèn)€罪。”
顧夫人心疼得連連答應(yīng):“好好,你便在家待著罷,你裴姨知道你病成這個樣子也定然不會怪罪你的!”又連聲叫丫鬟快去為她熬上藥,再千叮嚀萬囑咐,好似她仍是個十來歲的小孩一般,待事無巨細(xì)嘮叨個遍,再說無可說了,才依依不舍地跟著顧老爺一道出門了。
待人都走了一會了,安晴才吩咐仆婦將她的軟榻挪到園子里去。
其時日頭剛剛挨著了遠(yuǎn)山一角,安晴圍著夾被喝著熱茶,看滿園花朵被金黃色的陽光鍍上了一層金邊。她含笑眨眨眼睛,又慢慢閉上,若不是鼻子仍是堵得難受,此刻便仿佛一個美夢一般,閑適寧靜得好似幻境。
可惜這般氣氛并沒有持續(xù)太久,一股子秋風(fēng)飄然而過,裴靖悄悄走過來,在她身邊輕輕坐下,而后頗心疼地替她將夾被又緊了緊,又側(cè)著頭柔聲埋怨她:“怎么就這么不小心,竟傷了風(fēng)?”
安晴微睜了眼笑看他:“來得還真是及時,莫非真是游回來的?有沒有先回家看看?”
裴靖氣笑著搖頭:“不是說今年在你家開宴?我自然是下了船便往這邊趕,進(jìn)了門才覺著怎的這般冷清,而后便聽知楓說你病了在園子里歇著。——你還沒回答我,怎么竟傷了風(fēng)?”
安晴懨懨地看他一眼,打了個呵欠道:“你倒不如先問問,為什么今年不是在我家開宴。”
“……為什么今年不是在你家開宴?”裴靖心道若不是按著她的思路,怕是蹉跎到天黑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只得認(rèn)命地重復(fù)一遍。
安晴使帕子揩揩鼻涕,將那日去裴府下帖子以及自己的分析約略說了,又苦笑道:“裴姨既然不愿看到我,我自然不能太不識相,大喇喇同你一起跑過去礙眼吧?還好這個時節(jié)想要得個無關(guān)痛癢的傷風(fēng)還算容易。——若不是如此,又怎能及時跟你說上幾句話?”
裴靖氣得,瞪她一眼搖頭嘆道:“你還真是不把自己的身子當(dāng)回事!”又頗不快道,“是否是我的立場表達(dá)的還不夠清楚明白?我已幾次跟我娘說過,我非你不娶,你若是嫁了旁的人,我便立即上山做和尚去。次次都是鄭重的很,她怎么就是不信?”
安晴苦笑著看他一眼,道:“若是我,我也是不信的。——就因?yàn)檎f得決絕,才讓人覺著你不過是撂狠話而已。就算我現(xiàn)在跟你說什么決絕的話,你是選擇相信,還是選擇認(rèn)為我不過是心里沒底,才同你講這些狠話來轉(zhuǎn)移壓力?”
裴靖看著她,鄭重道:“我一直在努力,我娘若是不肯相信我,我便讓她相信。若是她認(rèn)為我是在撂狠話,我便一遍遍說,跟她說我對你的感情,說你的好,不放過任何一個機(jī)會告訴她,我就是認(rèn)定你了,除了你,我誰也不會娶。她若是還不相信,我愿做任何事來讓她相信。在這個過程中,我希望你能信任我,行么?”
安晴微瞇著眼睛看著他笑:“我相信你,你相信我么?”
裴靖無奈點(diǎn)頭,又苦笑道:“相信。我也相信,你就要說出什么讓我覺著緊張的話了。”
安晴含笑點(diǎn)頭,吸了吸鼻子,伸出一根手指戳著他胸口道:“我現(xiàn)在鄭重告訴你,我決定了,到明年的這個時候,若是咱倆的事情仍沒個結(jié)果,我便決定放棄了。裴靖,你有一年的時間證明自己。當(dāng)然在這一年里,我也會盡我的努力。但是若到今年這個時候,裴姨和裴叔仍沒有點(diǎn)頭答應(yīng)我們的事,我希望你能夠理智放手,從此只把我當(dāng)姐姐。”
裴靖愣了愣,問她:“一年?”
安晴點(diǎn)頭:“一年,你總不能讓我一直無條件地等下去。而且,若是一年的時間仍不能讓裴叔和裴姨認(rèn)可我,那么你認(rèn)為,他們將來承認(rèn)我的幾率還有多少?”
“你是否對我沒有足夠的信心,才提出這一年的約定?”裴靖靜了半晌,又輕聲問她。
安晴搖頭淡笑:“沒有,是我對自己沒信心。我沒有足夠的把握,讓裴叔和裴姨心無芥蒂地接受我。所以我需要一個時限,我需要讓自己知道,我不用永遠(yuǎn)這般努力下去,我需要給自己一個借口,讓我不會到最后因?yàn)橹暗闹Z言而讓自己無望蹉跎,而心里總想著,也許明天就能有個轉(zhuǎn)折呢?這種心態(tài)太可怕了,我有點(diǎn)害怕自己會變成那樣。”
裴靖低頭片刻,而后偏頭看著她笑,目光堅定而溫柔:“其實(shí)歸根結(jié)底,你還是對我沒信心罷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會讓你慢慢建立起對我的信心,而且,讓我爹娘接受你這件事,本就不是你的責(zé)任,而是我的。”他拉起她的手,強(qiáng)與她做了一個拉鉤的手勢,又抬頭看著她笑,眼睛亮晶晶的,“我答應(yīng)你,一年。但是我相信用不了一年的時間,你便會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給我,做我的娘子。”
安晴心里一動,忙吸著鼻子掩飾地笑:“好啊,咱們走著瞧。”說完便猛地偏頭打了個大噴嚏,整張臉因此憋得通紅。
裴靖看著她無奈地笑:“既然已經(jīng)達(dá)成了協(xié)議,可否允許在下將小姐帶回房里?太陽快落山了,小姐本就病著,再受了寒便不好了。”
安晴顯然沒聽清楚,揉著鼻子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問:“你剛才說什么?”
裴靖彎腰靠近她笑:“這樣。”而后便突然將她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她房間的方向走。
安晴不由低呼一聲,忙伸手拉住他前襟,又覺著這姿勢太過狎昵,不禁有些無措,只得小聲地叫:“快放我下來!”
裴靖不答,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些,迫使她臉頰完全貼著他胸口,又在她耳邊低聲笑著威脅:“就算你引來家人我也不會放手的,是叫人來還是乖乖讓我抱回去,你自己選擇罷。”
安晴只得欲哭無淚地像只蠶寶寶一般被裴靖抱回了屋。
進(jìn)了屋,裴靖將她妥帖放在床上,又替她掖了掖被角,伸手撫著她額頭笑道:“你先睡一會,我回家看看,待晚些再過來看你。”
安晴理解地點(diǎn)頭:“快去吧,莫要說你先來了我家。”
裴靖點(diǎn)點(diǎn)她鼻尖,笑道:“知道了,我以后會更加小心,定在我爹娘面前不動聲色地替你立一座金字招牌!”又趁她不備,迅速拉出她手背輕咬一口,而后再迅速塞回被子。
安晴面紅耳赤,含糊地嗔道:“這又是在做什么?”
裴靖笑,湊近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提醒你,休想這般就輕易將我甩到一邊,我是娶定你啦!聰明的,還是乖乖等我好消息罷。”說完又親親她耳廓,直起身子笑道,“我去啦,你要乖乖的哦!”
安晴輕輕嗯了一聲,含笑閉上眼睛,悠悠墜入了黑甜鄉(xiāng)中。</br>